第7章 鬼妓之诱
郁芊芊再入结界,正身处于无间地狱的出口。秦无鹏早于此处等她。
郁芊芊依旧躲在秦无鹏的披风里,二人乘蹻御风而行。
她将头贴着秦无鹏的胸口,笑着说:“我原以为我可与菩萨相谈甚欢,却未曾想,他老人家的话可真少。”
秦无鹏答:“可尝闻‘大智若愚、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佛家圣者,怎可与你相同?”
郁芊芊说:“不同不同。我读过几篇凡人游地府的文章,文中记载的冥界和你说述出入甚大。”
秦无鹏说:“皆是穷酸秀才几支秃笔,随意杜撰罢了。今日你已全然知晓。”
郁芊芊嗟叹:“我知晓个甚?闷在这里一路听你讲故事一样,除了菩萨和一群厉鬼,风物景致都看不到,白费了这机缘。”于是她悄悄松开手,拨开披风,探出身子向外望去。
这一望不要紧,她哪知披风外的风道上奇寒彻骨,一股强烈的阴风卷于身上,如刀砍斧劈一般。心头大惊,站立不稳,她尖叫一声,竟跌下风头,随着乱风向下飞去了。
风头之下十余丈,黑越越、雾蒙蒙。参差民居延绵不绝。
“乓”地一声郁芊芊摔落于地。奇的是落地力道却不甚大,仅是右脚踝扭伤,并无重创。呆坐,看眼前,又是何处?
昏暗的小巷,深邃、幽长、窐廖。两旁房舍高低错落庯峻,望不到尽头。茶馆、酒肆、铁铺、钱庄等门面皆有,只是均关了门,不做生意的样子。冷风穿过小巷,如同呜咽,又似嘶鸣。远处有模模糊糊几个黑黵黵的人影似乎向这边走来。
郁芊芊心中正惶恐,旁边的一处小屋的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一个矮小的老妪。那老妪七十多岁的模样,头发银白,佝偻着腰身,脖子、嘴巴均缩于衣领当中,却是慈眉善目。老妪忙扶她起身,低声且急促地说:“小娘子,快进屋!被他们发现,你死在眼前!”这声音甚是空灵喑哑。
郁芊芊哪敢于地上停留,趔趄着跟那老妪进了屋子。
老妪关门上闩后,郁芊芊顿觉屋内暗沉沉的,仔细打量,只有一个卧榻、一张桌子、一盏油灯、两只凳子,还有一个水缸,几只碗碟而已。
老妪扶郁芊芊坐稳,自己坐在另一只凳子上,用火石点亮桌上的小油灯,那灯芯干涩,可见长久不用。火苗如豆,唯有一丁点亮光。
老妪上下打量起来。“小娘子的身量真好,年轻白嫩得很。”说话时,仍是将口鼻缩在衣领中,似是由于年老,脊背佝偻得很重了。说话甚是艰难,似乎由于齿缺漏风,用不上力,但眼中却不由地带着一抹笑意。
郁芊芊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老妪身穿的是一件紫色的衣裳。这是一件寿衣——长袖、无扣。郁芊芊懂得,寿衣的袖子要遮住手背,如若短了,则为衣不蔽体。不用带扣眼的扣子,而用盘扣,是因为“扣子”对子孙不利。首次与穿寿衣的人说话,未免微微忐忑。但见这老妪面慈心善、古道热肠,必是鬼修。便问:“请问婆婆,这里是仪棣山居么?”
老妪望了她一眼,缓慢又费力地说:“不错呀,我是个鬼修。小娘子一个人么?怎到这儿来了?”
“回婆婆,我与哥哥来寻访他的师父,不小心走散了。想必哥哥也在寻我。”
“寻你?难喽……这地方,东走是墙,西走也是墙。生人来了哪有路,尽是鬼打墙……”老妪直直地望着她:“我已四十几年未见过活人喽……”说着伸出鸡爪般的手,去摸郁芊芊的面庞与下颌,“活人的味道,真香啊……不似这里的死鬼,土腥味,臭啊……臭啊……”
郁芊芊实不情愿,但不忍心避开她的手,毕竟死了几十年的人,见到阳间人伤心感慨,亦是情理。更何况自己接着还有求于她。“婆婆,我无甚法力,比不得婆婆德行深厚。求婆婆助我找到哥哥,帮我想个法子。”
这老妪听到“无甚法力”时,眼神闪烁,取一只碗,蹒跚地回身到水缸前,一边盛水,一边缓缓地说:“八百里房舍十几万间,哥哥找到这,头发……和我一样白喽……”
再转回身时,手中一碗碧莹莹的水:“喝了吧,法力会高得很哪……”
郁芊芊立时醒悟那“八百里房舍”之意,这哪是什么仪棣山居?这是八百里鬼庄!
她汗毛倒竖,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吓得站起身倒退了几步。秦无鹏平日教习的各种脱身之法忘得一干二净。人于极度惊恐之时皮肉僵硬,关节迟滞,周身无一处听自己的驱使,头脑中更是白茫茫一片!
适才在无间地狱,她亦未有如此恐惧,皆为菩萨和秦无鹏都在近前,有所倚仗。此次孤身一人,便是惊吓得肝胆俱裂。
这老妪缓缓抬起头来,露出整张脸来,她没有双唇、下巴无肉,仅有两排与血肉粘连的白牙与森森的下颌骨,眼中早就没了慈祥之色,乍然目露精光,那目光极尽贪婪,混杂着即将得到猎物的狂喜。厉声尖叫道:“喝了呀!”此一声,如同一根根针刺向人的耳中。
郁芊芊奋力挪动双脚,脚踝处的扭伤,使她于痛感中清醒许多,她转身向门口跑去,正打开门闩时,突然背后一阵奇寒,如同一块巨大的冰块贴在身上,挤进身体……
良久。
郁芊芊坐于凳上。她先缓缓地抚摸自己的脸颊下巴,再抚摸自己的周身各处。她如此喜爱自己,露出陶醉的春情。不由地哼唱起了歌:“最怜长袖风前弱……拽住仙郎尽放娇……”那歌声空乏、诡异,透着邪淫与迷幻,透着怨恨与不甘。
正当此时,门外有敲门之声。郁芊芊扭动腰肢,纤手打开门闩,见门口一翩翩公子,身着黑色披风,长身玉立。见他周身死气,赫然是一位仪容出众的鬼公子。
郁芊芊倚门媚笑,用一只手缓缓召唤:“少年郎,进来呀……”说话间口中呵出的尽是凉气。
公子进了小屋。郁芊芊关好门,便将公子拉到塌上,妖娆地自行宽衣。公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诡谲的做作。她蜿蜒如蛇,魅惑如妖,含睇谄媚地说:“奴家这些年,尽是伺候臊臭的老鬼,拖着肠子的,烂掉了腔子的……今日就让奴家好好服侍你一场吧……”她娇娆地仰卧于榻上,又痴笑着说:“少年郎,进来呀……”
公子轻轻笑叹道:“芊芊,如若平常你便这样待我,为你死亦值了。”
那郁芊芊一愣,突然阴阴地说:“你不是来做恩客的!”
“哪个男子会嫖宿自己的女人!”
这公子正是秦无鹏。他见郁芊芊跌进八百里鬼庄,顿感焦急,息了乘蹻,下至鬼庄寻找。茫茫楼舍、无数院落。幸而郁芊芊的气息他再熟悉不过。穿山甲嗅觉天下无匹,即便是一只小小白蚁的味道都能寻踪而去。未多久便至这条小巷。以秦无鹏得身份到冥界中,哪有甚么邪祟敢为他设障?寻到了这老妪的阴宅附近,那气息便断绝了。见屋门紧闭。门口挂了一只绣鞋,秦无鹏知晓,那是一个鬼妓之家。
这鬼妓是个“暗门子”,即是“暗娼”。与青楼女子不同,并没有那般多才多艺,只是为底流男子出卖身体的妓女。连体面的场所也没有,仅是一间小屋子,门上挂一只绣鞋。鞋面朝上,便是屋里没有生意,作为招揽。鞋底朝上,便是告示外人,屋里已有男人,切莫贸然进来。绣鞋于门外风吹雨淋,自是很快褪色破旧。故此,与家外的女人偷欢,便有“破鞋”一说。
郁芊芊跌落此处时,那老妪即推门而出,两扇门板向左右而开。郁芊芊自是看不到挂于门上的绣鞋。
秦无鹏唯恐忙乱中寻错了屋舍惊了里面的亡魂,便隐去周身温热,扮作死人。哪知开门迎面而来的竟是被附身的郁芊芊。他知活人被附身,三个月后将精气耗尽而死。但一时片刻中,于有些许修为的人而言,却是无碍。
秦无鹏一掌拍向她面门。随着“嗷呜”一声凄厉的鬼叫,一个紫衣鬼妓的身影脱出翻滚在地。郁芊芊软软地瘫在他身上,迷朦地张着双眼:“秦无鹏,你可来了……”于是放声大哭。她被老妪挤占了身体,自己的魂魄神智却同在体内,却是眼睁睁看着并不受控。万分害怕自己一辈子在此阴宅沉沦,做这老鬼的奴隶了。
老妪张着血盆大口,猜惧地念着:“秦……无鹏……”
鬼庄街口的旧戏台子前,乌压压围观着数不清的亡人,差肩而立的亡人们眼中皆是敬畏惭惶。秦无鹏一手携着郁芊芊,一手指着跪在地上的老妪,对侍立一旁的鬼仙问道:“这老鬼甚么名目?”
那一旁便是冥界“查察司”的鬼仙,名叫崔伦,于地府中乃是声名远播的干吏。十分魁梧高硕,着绛色官服,垂首而立。郁芊芊见此状更知秦无鹏于冥界中的分量,心道:“这群死鬼连同这崔鬼仙倒有眼色,豆芽炒大虾——弯腰的弯腰,低头的低头。”
崔伦道:“回秦仙,她生前二十八岁时曾与多个邻人男子通奸,被其婆母发觉,气死了婆母。地府削其阳寿,死后判为鬼妓,需一甲子六十年,方可轮回。如今已四十四年,尚有十六年方满。”郁芊芊问:“熬到这把年纪仍做鬼妓也便罢了,这面目全非之相,如何做妓呢?”
崔伦的身量甚高,俯身向郁芊芊道:“草仙有所不知,鬼力甚大,此是为被鬼客们吮吸所致,没了嘴唇和下巴。”他仅是说了这几句话,呵出的寒气却令郁芊芊抱紧自己的肩膀。
“再加六十年,差一天也不得出。”秦无鹏恨恨地说。
崔伦小心回话:“秦仙,没有六案功曹的文书,这私改刑期……似宜……似宜再做斟酌。”
那老妪突然露出狡黠的眼神,缓缓站起身来说:“此乃阴间,自有律法,何时轮得上你这外界妖兽摇唇鼓舌?”
郁芊芊听闻“妖兽”二字,立即去看秦无鹏脸色,她知此乃他的逆鳞。心说:“完了完了!和尚埋地雷——炸庙了!这老鬼要倒霉!”
且听耳畔“啪”一声,一条浑黑的褫魄鞭如神龙之势呼啸而出,黑玉一般,隐隐透出烈焰之光。无间地狱岩浆于鞭身中蹿流,散出滚烫的烟尘。
褫魄鞭毕毕剥剥抽挞在老妪的身上。一鞭下去,她的身体如刚点燃的纸一般,迸着火星燃烧,继而熄灭。下一鞭来时,再燃烧开来,如此往复,老妪痛不可当!
褫魄鞭乃菩萨用地狱火锻造,可打出活人肉身内的魂魄。若直打魂魄,那便如同被无间地狱的火烧一般撕心裂肺。但我佛慈悲,赏善罚恶,罪人虽应受刑,却不至灭了她。
那老妪满地乱滚,杀猪般嚎叫。只惊的那层层叠叠围观的群鬼们瑟瑟发抖,一个个不敢直视。“教尔等知晓,莫害我秦无鹏的人!”
郁芊芊轻叹一声:“罢了,秦仙。”
此时,老妪一边抱着头脸乱窜,一边向围观的男鬼们身后躲去,想必皆是以往恩客。可男鬼们皆唯恐避之不及。郁芊芊心说:“秦无鹏素来宽仁,纵使盛怒,亦不至这般恃强凌弱,不知是怎地了?这老妓到了这般田地,仍想着找男人庇护,真是香水洗狐狸——骚气还在。”
秦无鹏不肯作罢,一边抽挞一边冷冷地说:“你怎知她的鬼蜮伎俩!她为何给你一碗水喝?那是她的唾津,饮下将变成她的模样,做她的替死鬼。她逃了,你便在此代她为妓。见你不肯,又附你身。用你的肉身做那龌龊事,被群鬼所淫辱。若只是附身,你还有三个月寿命。若与鬼交合,不出半月,你必死无疑!”
郁芊芊恍然大悟,这死老太太明知肉身仅可用半个月,也要害我搭上性命,实是狠毒。如同拆了别人一间房,只得一条梁!但被附身后秦无鹏接踵而来,免除了一场灭顶之灾,如今打也打了,该收手了。于是握住了他持鞭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秦无鹏仍是意难平,对鬼仙崔伦说:“侮辱圣人,当入无间地狱。郁芊芊乃百草之仙,怎能无端受辱。贼老妇充作鬼妓,乃惩训她生前之恶;入无间地狱,乃罚治她死后之罪。”
那老妪一听闻“无间地狱”,便浑身剧烈颤抖……
无间地狱的酷刑无数——身插铁棒、剜眼挖心、鹰蛇啃食、碓磨锯凿、锉斫镬汤、铁驴铁马、热铁浇身……苦楚相连,永生永世更无间断。怎是做鬼妓可相比的?
凄然长哭哀求:“罪妇愿再充妓六十年!”
回程之时,秦无鹏索性携着郁芊芊步行,游历冥界风光。既是郁芊芊的心愿,更是向地狱道万千亡魂宣示——孰人妄敢加害此女,必诛之!
郁芊芊却乐于闲逛,所谓“熟悉之处无风景”,久在人间有何趣味?冥界方叫人大开眼界。“常是梦想到此一游,今日得偿所愿。这地方乃是老鼠进棺材——死的出不来,活的想进去。如今我见过了,回去可有的吹了!”
于是,沉沉的九地之下,因为有她,如同突然泼了浓郁的色彩一般俗艳烂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