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春长费买花钱
闹钟惊醒一浮生。
郁芊芊在她憎恨的铃声中苏醒。
她跑到落地飘窗前,鼻子紧贴着玻璃。
她的家在一幢高层住宅中的第十五层。往下望去,行人如蚁。她突然发现自己不恐高了。以往每每站在这里,都会怕得要命。
心理学家曾提出这样的理论:事实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恐高。人站在高处时,不仅是畏惧高度,更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人是矛盾的个体,一方面有活下去的欲望,一方面有走向毁灭的本能。这种既想生、又想死的念头就叫“恐高”。可是从冥界天道兜过风之后,郁芊芊什么都不恐了。“我是不是疯了?做个梦还当真,秀逗。”
于是爬起来赶紧上班。
这一天工作纷繁,忙得兵荒马乱。下班时分,有容的电话准时打打过来:“寿衣的样品好了。”
郁芊芊下楼,有容开着一辆看似破旧,实则破旧的车在路边等她。原来有容的大G前不久顶账了。这个丰腴的女人打开驾车座位旁的车窗探出头,车门压扁了她的胸,浮上来的两个半圆比别人臀部还要夸张。
郁芊芊坐到副驾驶说:“这破车,一万块钱都多说。开暖风的时候往出喷血沫子不?”
有容一愣,随后哈哈大笑:“我得把前车主抠干净了才行!”
郁芊芊又问:“就一天样品就出来了?”
有容得意:“咱们工厂光是师傅就养了四十多人,一人做一片儿就齐活了。”
郁芊芊知道自己这个闺蜜虽然玩世不恭,做起正事来却是真抓实干。正因为两人风格非常相似,所以才这样投契。她笑着说:“我们公司的人要都像你,连锁店早就开到外太空了。”
有容说:“都学着去吧。咱们这养的人太多,天天人吃马嚼也不少的钱。我是一天也耽误不起啊。”
郁芊芊笑着问:“屁股后面一大帮兄弟对吧?没挑一两个处处感情?”
有容愤愤地说:“一帮兄弟?一帮老兄弟!一个个赶上我爸岁数大了,还有一帮老阿姨,天天围着给我介绍对象。干裁缝这行的没有年轻的。”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照片,给郁芊芊逐一介绍:“男女寿衣样品都是七件套和九件套。满五万送赠品十样。赠品都是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
郁芊芊说:“赠品不送!咱们满五万送微笑,不要都不行。你知道吗?咱家产品一定是高端的。而买得起它的人群也一定是高端的。这部分人,早就远离了免费的东西,反而会反感。因为他们早就看懂了免费的代价。”又仔细看了照片,心中对有容肃然起敬,不仅将昨天的创意全都贯彻落实,又在这创意之上加了很多增添美观性的设计。可谓“货卖一张皮”,这品相确实好。不得不叹服有容在服装设计和品位上是有感觉的。只需稍一提点就开窍了,纲一举,众目张。
不过当她看到了袖口的地方,却叹了口气。
有容正期许着赞美,却听郁芊芊说:“这衣裳给死人穿,死人会回来找你退换货的。”
“我这个可不支持七天无理由。”有容故意身体一抖。
“人家有理由!袖子太短。”
“这还短?我这是照着网上的尺寸一比一裁出来的。”
郁芊芊说:“你这玩意属于尿罐子里泡茶——颜色正,味道不正。”于是讲述寿衣的规矩——袖子一定要长,长到遮住手。没遮住手,相当于衣不蔽体走向另一个世界。
可是做惯了内衣的有容却考虑实用价值。因为要是在内衣上,多一分累赘的布料就少一分舒适的体感。
郁芊芊却认为,袖口长是死规矩,这个可轻易改不得。说白了,整套殡葬行业有五花八门的规矩,都是来自社会底层人对阴间的想象,加之死者家属们对自身体面的维护。《天道》中说,动上层人的利益如同动他们的性命;动底层人的观念,如同掘他们的祖坟。而底层观念,正是上层人的利益来源。即使再创新,也不应该动那种深入人心的死规矩,要不然赚不到他们的钱。买长袖口寿衣也是人们孝心的体现。
有容说:“这帮孝子贤孙要是真有孝心,就应该给他爷爷烧十万个纸人,让他老人家在那边直接登基!”
郁芊芊笑得不行,然后又出了个主意:再做一款产品——盖脸布,这个是坚决有必要的。成本不贵,可以卖得便宜点。有容问:“盖脸布是干什么用的?”
郁芊芊说:“我听一个权威人士说过,人咽气后,如果有什么喘气的经过他的头部,可能引起串气,亡者会借气复活,并且想咬死这个人。”郁芊芊想起了梦中人授课时所说的内容。
有容问:“蕾丝盖脸布行不?我这内衣不做了,蕾丝料子有好多库存。”
果然,近朱者赤,一个喜欢玩笑,一个就喜欢疯闹。
郁芊芊大笑说:“要不然直接赠送蕾丝内衣内裤一套,直接清库存!”
有容说:“也不知道是哪些老迷信头子研究出来的规矩。可真够麻烦,就好像他们被死尸咬过似的。”
郁芊芊说:“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里有一篇叫《尸变》,说的就是尸体追着人跑的事。”她对有容讲,自己以前学古汉语的时候只当看个热闹。现在明白了里面的原委——这个尸体只是借气复活,是活不了几天的。他是想要那个人的全部阳气。这就是原因和结果。国产鬼和外国鬼有本质的区别。那些外国电影里的鬼,看上谁就咬谁,没有原因、无利可图,舞了嚎疯的,更没有冤有头债有主的讲究。国产鬼不一样,什么事都有个因果。
有容听得云里雾里:“那都是故事。”
“那不是故事。”郁芊芊突然正色说道。“死人会杀掉活人。”
有容无奈说:“芊芊,你现在越来越神叨了。你别去担心谁能被死人杀死好不好?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我能不能穷死、饿死。为了不穷死,我要努力做寿衣。为了不饿死,咱们马上吃海鲜。我的胃长在表上了,到点就得吃。”于是一脚油门,冲向海鲜酒楼。
海鲜这么一摆,胃口为非作歹,两人狂狂干饭。有容撑得肚子溜圆,像孕妇本妇。郁芊芊吃得也顶到扁桃体了。在饭量这一块,她们势均力敌。
回去的路上,郁芊芊发现有容正往商业区开车,问:“去哪啊?”
有容一边开车一边说:“去哪你别管,肯定是好玩的。”
没过多久,有容在一家KTV门口停车。
郁芊芊一看是这地方,心中就有数了,说:“这不是男孩场吗?”原来这里是赫赫有名的男模夜店。
有容说:“咱们俩不来男孩场,还去女孩场啊?我已经订了一个男模的房了。走吧,必须去。”有容拉着郁芊芊进了门。
到了大厅,一个高个子男孩春风满面地迎了上来。见到有容就挽住胳膊低头对她说:“老婆,等你半天了。”
有容开心地说:“知道你月底要冲业绩,我必须捧你、定你的房!给你介绍一个新朋友,我闺蜜,你叫芊芊姐。”然后转身说:“芊芊,这是我老公夏楠。”
郁芊芊打量一下这个男模,180以上的身高,脚下的鞋子很笨重,一看就是里面有很厚的内增高,目测不穿鞋子也就177左右。眉毛修过,左侧眉毛被剃成了三节“断眉”。脸上涂了薄薄的粉底、豆沙色的唇釉。身穿水蓝色七分袖修身西装,胸前戴着十字项链。总之帅你一脸,这种帅,是和文化素质、修养内涵、档次格局一点不挨边的帅。
出于礼貌和夏楠握了个手,心里却微微烦躁。
夏楠把两人带到包房里。有容点了个洋酒套餐。夏楠探着身子殷勤地对郁芊芊说:“芊芊姐,我给你介绍帅哥陪你好不好?我们这长得都好看,唱歌好听气氛好,包你开心!”
没等郁芊芊开口,有容说:“你带人进来吧,我们打枪。”
“好嘞!等老公一会,马上带人来!”夏楠亲了有容一下,飞快地出去了。
“打枪”就是人站成一排,客人用手指谁,谁就留下。见夏楠出去了,她转头对有容说:“你特么到底有钱没钱?昨天揭不开锅了,今天打枪来了?”
有容更加得意:“我的制衣厂转项,对外就说不干了,又起了个新公司。既然是新公司开业,我的那些好大哥就得给我随份子。我通知了一圈儿,微信里收了不少元子。钱嘛,有就得花,不花是祸害。要不然,省着省着,一个窟窿等着。但我车还没来得及换。再换我还换大G,我非得让朋友们都纳闷——别人的车越开越旧,我的车越开越新!”
郁芊芊对有容的作风很无语,突然想起《高老头》中所写:“昨日平步青云,去公爵府上做客。今天跌落泥土,在债主家中乞讨。这就是巴黎女人的本相。”看来巴黎女人和自己身边的女人不能说非常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有容无所谓地说:“这帮好大哥就是腿子。不给钱,谁愿意陪着那些没阳气的老头子?这时候不用他们,什么时候用?拿大哥的钱找男模,我心里痛快!”
郁芊芊收获了一个看似荒谬的理论:人是怎么变强的?从你不再依赖感情、不再相信道德、不再认同平等开始。而在心理如此强大的有容面前,她说一句喜欢成熟大叔,老男人们的老心脏就跳得扑通扑通的。其实对于美女来说,有钱有势的老男人才是大叔,没钱的都是耍流氓!可叹的是大叔们都主观忽略了美女们的目的,以为自己真的是老葱干姜——越嚼越香。于是,棺材板都动了还想找年轻的。
有容说:“大叔的特点是啥?话多动作少,好不好钱上给你找。”
郁芊芊说:“我真是幸运啊!你起码给我股份了。你跟他们纯是空手套白狼!”说到空手套白狼,她突然想起了《国语》中记载,周穆王得到了四头白狼,十分高兴。于是世人皆以为白狼是祥瑞,只有明君圣主才配拥有。“空手套白狼”也成为夸奖道德高尚之士的赞美。可没成想现在意思全变了。周穆王,你可知三千年后,女人们也套来了不少,比你厉害!
这时,夏楠带来六个男模推门进来,站成一排。各种风格的全有,但都是露出十六颗牙齿,一片真心的样子。
郁芊芊看了一眼有容,见她正露出期待的表情,觉得不应该扫兴。虽然,有些烧心。
“快点快点。”有容连劝带催。
郁芊芊随手指着正前方一个穿休闲的:“就你吧。”
男模开心地说:“我姐对我真好!”于是马上到她身边坐下。余下的人鞠个躬,走了出去。
“我叫景东。”他向有容和郁芊芊介绍自己,又熟练地开酒倒酒,动作很是潇洒。这个景东相貌略微淳朴,瞧着没那么油滑。是那种无论怎么打扮,都无法彻底掩盖出身的状态。
夏楠给自己点了首歌,前奏起时,兴奋地说:“这首歌,先送给初次见面的芊芊姐。祝你青春常在、风华绝代、身边全是爱。更要送给我老婆有容,我想对你说,你就是我的天使,我天天想你,心里梦里全是你!”
有容高兴地尖叫:“老公我爱你!”
这种土味情话听得郁芊芊脚趾都抠出三室一厅了,却发现有容特别吃这一套。
景东说:“姐,你酒量怎么样?”
“一般。”
“我也一般,正巧咱俩能喝到一起去。”景东一脸热忱,也带着几分初次相识的恭敬,不像夏楠,熟络了可以放肆狂欢。夏楠有时连唱带跳,有时抱着有容说着绵绵的话术,这让有容十分受用。景东却是不停找话题和郁芊芊攀谈。两个男模歌声动人,很有职业素养。有容的歌唱得就无法入耳了,怎么形容呢?垃圾堆里捡个二胡——要腔没腔,要调没调。她这种情况实际上属于“失歌症”,百分之四的人都有这毛病,属于大脑左半球颞前部和别人不同,导致唱歌难听,但她本人却意识不到,以为唱得还不错。
即使是这样,夏楠和景东还是拼命鼓掌。随着这歌声,夏楠还摇头晃脑地伴舞,如果裤腰带上给他别个鸡崽子,都能让他抡死的那种。
有容捏着嗓子唱,郁芊芊只能掐着人中听。
不知不觉快到半夜,夏楠出去打电话,景东说要给郁芊芊一个惊喜,也去了前台。
趁两个男模都不在包房,一脸醉意的有容问:“一会我让夏楠送我回家,你也让景东送你吧,挺帅的。”
郁芊芊对于“送回家”的意思心知肚明,说:“不用了,有人在我旁边,我睡不着觉。”又担心地说:“你不会真把这玩意当老公了吧?”
有容喝了一口酒说:“谁是谁老公?都是临时工。你以为我泥足深陷了呀?我找对象上KTV找啊?
郁芊芊大笑:“关帝庙求子——找错门了。”
有容酒喝不少,人却不糊涂,说:“别的女人都想找个大老板,我找个大嘎嘎?他背井离乡从好几千里以外的农村老家来这,不是为了钱,是为了谈恋爱来了?”随后眼皮一挑,又说:“我花多少钱,他就得给我多少乐。”
郁芊芊问:“咱俩到了花钱找男人啪的地步了吗?”
有容说:“感觉不一样!”
郁芊芊明白她的意思。
“第二最重要,真老公,不可能费那么大劲伺候我。临时老公必须得让我真满意,我不用装满意。”
郁芊芊露出“我懂”的笑容。对于有容的做派向来是不支持也不反对,毕竟人各有志。她只是觉得向来男人以色爱女,女人如果喜欢上一个男人,却是基于才能和品性的崇拜。即使是一夜之情,她也不愿意让无法令自己产生敬佩的人沾染。一切与道德无关。
有容颠着腿说着,一副老油条的样子:“你以为我花多少钱?该花的钱我花,他要是让我买衣服买手表,我一分儿都没有。我有钱也是给纯情小奶狗买,男模可得不着。他们表面老公老婆的,其实都把顾客当大冤种。”
郁芊芊感慨:“你活得太自由了。”
有容说:“别人笑我太浪荡,我笑别人不开放。”
郁芊芊笑了:“也别太开放了,别得了什么病,献出了不咋年轻的生命。”
这时候夏楠进了包房,有容继续和他甜蜜地腻在一起。
紧接着景东端着一个巨大草莓塔果盘进来,上面有个摩天轮造型的旋转烟花,耀眼地燃烧转动着。
大家一阵欢呼。景东说:“今天是个美好的夜晚,缘分让我和嫂子、芊芊姐相识。我祝哥哥和嫂子永远相爱永远开心。也祝我和芊芊姐成为最知心的知己。借着浪漫的焰火,咱们一起许个愿吧!”
夏楠说:“你俩许愿,我和你嫂子之间,许愿已经不足以表达真心了,得喝交杯酒!”于是和有容嬉笑着交杯。
郁芊芊真是看不得那应酬时那交杯酒的样子,简直是做作之极。尤其是夏楠谄媚的表白,真是西瓜皮擦屁股——没完没了。扭过头去,见景东认真地双手合十许愿,然后说:“芊芊姐,我知道你有点内向,我帮你许了一个愿。”
郁芊芊虽然酒喝了不少,但是心里清醒又无奈。生平第一次听说自己内向,真是好笑,自己今夜都成沉默的康桥了。的确,她在这里的不自然,像是被P上去的。暗想:“许愿去庙里,谁在夜店许愿?”
景东说:“我替你许的愿,就是四个字——梦想成真。所有在你梦里的美好都能成为真实的。”
郁芊芊若有所思:“如果……如果我梦里的都变成现实,这世界就乱了套了……”
夏楠和有容在一旁依偎着唱歌,景东又对郁芊芊说:“姐,你真漂亮。不但漂亮,还是个正经女孩。我知道你肯定事业有成,但是谁赚钱也不容易,以后尽量少来这种场所,全都是圈你们钱的。”
郁芊芊见他表情真挚,话语也真诚,微笑说:“这话可别让你老板听见。不过还是谢谢你。”
景东说:“咱们加个微信吧,你什么时候不开心了、孤单了,随时联系我。我的时间也不是没有,我愿意等着你、陪着你、心疼你,甚至……”他底下头,深情地说:“我喜欢你。”
郁芊芊看着这张年轻而又充满热望的脸时,恍惚觉得这一刻像极了爱情,开始理解了有容。被爱,是每一个人的需要,需要它填塞内心。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总让自己觉得自己还好,不是被上天漠视的人。
只不过,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会看出别人在演戏。看破不说破,是成年人的自我修养,你若实在卖力气,我还可以陪你演一会。郁芊芊轻轻点头同意:“我也喜欢你。”
KTV的正门口,有容和夏楠乘车绝尘而去,郁芊芊独自走在街上,背后,是那场走不出包房的爱情。
路灯下,她的影子渐渐拉长。这孤清,几近于了无声息。心灵之叹,在偌大个城市中反而如空谷传音。
而午夜的霓虹闪烁,兀自照亮着有爱与无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