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四景

一

水比往常冷了少许，我游在水中的腿看似比以往白了少许。难道是湛蓝的海底有什么雪白冰冷的东西在流动？由此我想，所谓的秋，是从海里来的。

庭院的草坪上正放着烟花，少女们在沙滩连绵的松林里搜寻着秋虫。间或传来的虫鸣给烟花声平添了一丝寂寥，仿佛夏日的残影。所谓的秋，我想，正如虫鸣，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尽管不同于七月的，只有月光，可一有夜晚的海风吹来，女人便悄悄拢紧了胸口。由此我想，所谓的秋，是从空中来的。

海边的小镇上，又多了出租房屋的新牌子，好似崭新的秋的日历页。

二

秋也是从足底的颜色来的，也是从趾甲的光泽来的。入夏之前，赤一回足吧！入秋之前，收起赤足吧！夏日里，把趾甲修整干净吧！

初秋之际，趾甲稍微带些污垢，想来更暖。为了秋天借臂当枕，还提前把手臂晒黑了。

入了秋，若是没有十足的胃口，想必有些无聊。那些积了耳垢的人，都是不懂秋的人。

三

纪念大震灾已成了东京每年入秋的重要活动。今年九月一日上午，还有十五万人参观被服厂的遗址，举行了全市的紧急消防演习。我家里也听见了上野美术馆的鸣笛。与此同时，还有水泵的警铃响起。我去参观被服厂的惨状，应当是在九月几日吧。

就在前一日或是更前一日开始了露天火葬，却依旧尸横成山。那一日，残暑余威仍甚。猛然间，下起了一场雷雨。我在那野火烧过的荒原上无处躲雨，也不知逃往何处，最终被淋成落汤鸡。仔细一看，薄薄的和服上竟沾了些浅黑色的污点。原来，是那些焚烧尸骸产生的烟雾将雨滴染成了灰色。见过太多的死尸，反而早已不为所动的我，霎时间感受到这灰蒙蒙的雨令人肌肤发冷的秋意。

四

秋声先于人入耳，有此性者多可悲！

这是啄木[1]的一首和歌[2]。诚然，确实如此。我家里养了五六条狗，而其中一条对音乐比寻常的人类还要敏感。不只是听见欢快的音乐时欢天喜地，听见悲伤的音乐时愁眉苦脸，它还会跟着留声机发出吠叫，甚至“手舞足蹈”。可它却对秋日的寂寥无动于衷。似乎，动物感知得到季节的温度，却不大感知得到季节的情感。

然而，事实上，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是本能地随着季节变迁而生存的。尽管试图反季节生存的只有人类，正如夏饮冰、冬生火，人类却是受到季节情感左右最多的。因而，想想看，人类的季节情感里，人工的部分竟是如此之多，着实令人惊叹。

据说，在南洋的群岛上，由于气候终年不变，要通过观星来得知季节。夏季可观夏季的星，秋季可观秋季的星。能够如此忘却近在咫尺的季节而生存，该是何等地健康？并且，没有所谓“艺术季节”之类的人工的季节。

(1931年9月)

注释：

[1] 即石川啄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著名的诗人、评论家。

[2] 和歌，日本传统诗歌形式之一，脱胎于古代中国乐府诗，其中短歌为五句，字数为三十一字，形式固定。受语意所限，译成中文时无法再现其原有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