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美而安
《我的生命支点》一文已经坦陈,美是我的信仰。
现在我要进一步说明,这是一种最切实的信仰。
多数信仰不可直觉,那就产生了伪饰和误导的可能。美是一种直觉形态,大大降低了这种可能。
多数信仰过于庞大,那就减少了轻松参与的随意。而美,则千姿百态,到处散落,具有欣赏和参与的极大便利。
多数信仰要求一致,那就影响了个体生命的自由流转。美是一种以个人为基准的“逍遥游”,恰恰要避免一致、重复和相似。
多数信仰不够快乐,甚至还把苦难作为宗旨。美的宗旨就是快乐,即使是悲剧也提供净化灵魂的快感。
……
——从上面几端,我们看到了一种这样的精神存在:不被误导、随意参与、自由流转、快乐欣赏。以此作为信仰,有什么不好?
把美作为信仰,也许会让不少人觉得精神层级太浅、太低。其实,完全不是这样。
美,是一个独立的精神世界。它的高深程度,一点也不低于世间的其他信仰。
例如,天地之美、自然之美的形成,就是宇宙之秘,而且是秘中之秘。
天地宇宙间最美的物象,一定灌注着一种特殊的力量,但这种力量又怎么会取得如此严整的秩序?力量和秩序的组合一定与美有关,但是两者之间的比例和转化又是如何?
又如,美是否有边界?在什么情况下会越界成丑?丑是美的变种还是美的对手?丑的形态如何潜入美的结构,又在何种情况下变成了破坏力量?
这些问题,还没有涉及人对美的创造。人创造美的动力从何而来?美的创造者如何听取天地的指令?
这就深入到了对人的本性的探寻。确实,美并不是人的后天教养,而是人的先天本性。除人之外,虽然有的自然物种也美,但它们都不具有懂美、爱美、创美的能力。只有人具有了,而且形成了全人类的默契。正是在这一点,美成为“人之为人”的基本要素。
因此信仰美,就是信仰人类本体。
美的信仰是一个面向未知的开放系统。信仰者虽然心头储藏着足够的经典作品,却对将生未生、初生新生的美,保持着最前沿的敏感。
美的信仰,起始于一个婴儿第一次看见晚霞而惊,结束于一个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听到美丽乐句而安然闭眼的舒心。
美的信仰可能会让一个最繁忙的人翻看名画稍作休息,可能会让一个最忧愁的人收听音乐缓释心情。美的信仰十分看重这些短暂的介入时间,认为这是以最简捷的方式推动了人生主调的回归,迫使那些非主调的功利霸凌不得不让位。因此,正是那几幅名画、那几段音乐,唤醒了繁忙者和忧愁者的基本人格。
在这种情况下,美的信仰,比连日诵经、时时祈祷,更具有精神复归效应。
我大半辈子的切身体验是,正是美的信仰,使我穿过了无望的寒冬、无稽的喧闹、无尽的昏语、无聊的杯盘。在实在看不下去、听不下去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想起昆仑、壶口、撒哈拉、李白、苏东坡、莫扎特、罗丹,就会立即获得救赎。
我也遇到过几乎活不下去的时候。那是二十几岁在农场劳役期间,黑夜、荒路、大雨、洪水、极冷、极饿,我知道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忽然如有神助,又有点莫名其妙,居然在混沌的脑海中挤进来了屈原和肖邦。不错,就是屈原和肖邦,两个似乎毫无关联的人。我又怔又傻,但奇迹般地,像是有两双手从天边伸过来拉拔我,我“复活”了。
类似的经历后来还曾遇到过。当各地的黑恶传媒出于嫉妒搅起诽谤狂潮的时候,帮助我最多的,是卡夫卡、萨特和尤涅斯库,并由此进一步体验到了现代派、存在主义、荒诞派的美学价值。
世事纷纭、权力更迭、财富消长、天灾不断,人生一直处于不安之中。由于不安,人们急于寻找寄托。但是无数事实证明,多数寄托只会带来更大的不安。
我一次次看到,很多仗赖财富的人终于陷入困窘,很多依附权势的人终于失去自由,很多自信计谋的人终于一筹莫展,很多夸耀成功的人终于不再作声……确实,生命的安顿非常艰难。
于是,又有不少人投入灵修,寻找法师,遍听讲坛。这让我联想到在中东和南亚山坡上多次见到的蜂窝般的灵修山洞。但那是古迹,现在早已无人。曾经有人在那些山洞里获得心灵安顿了吗?可能有,但缺少证据。
我也算是一个走遍世界各地、熟悉中外历史、了解多种宗教的人,因此不妨在此直言:安顿心灵的道路果然不少,但其中弯路、假路、邪路更是比比皆是。
相比之下,只有美的信仰,没有代价,没有仗赖,没有依附,因此也不会失去自由、陷入困窘。由美的信仰来安顿心灵,不要山洞,不要法师,只要深记一些平生最为心仪的艺术作品和绝佳风景,再细细品尝、静静温习、悠悠畅想,就已大致入门。具有艺术天赋的人,还可以顺着这些美好图像激发自己的幻想空间,进入天堂般的自由境域。
由美的信仰而带来的安顿,外力无法剥夺,别人不会争抢,自己愿意保留多久就保留多久。对很多人来说,这也就是一辈子的安顿,安顿到山高水远,天静云停。
正因为这样,我把美的信仰,看成是人生支点的终极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