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武科研究之旨趣及意涵
所谓殷因夏礼,损益可知。传统中国政治与文化之衍续,通常表现为继起王朝对于前代典制之沿用及调整。学界习称之“清承明制”,在学校及选举制度方面体现得尤为明显。顺治元年(1644)十月初一日,颁即位诏于天下,明定文、武科举照例进行。(7)次年兵部题请开武科乡试,称颂大清之“承天应运”,并对武科寄予厚望,其疏曰:
武举之设,期得干城腹心之士,以为国家用。今逢龙飞定鼎,鹰扬应运,开国伊始,振武方殷。凡有主司监临、提调之责者,须矢心精白,综理周详,比前加毖,以仰体朝廷开科抡才盛典,斯不负矣。(8)
该奏疏内所称“干城腹心”,典出《诗·国风·兔罝》之章。其诗云:“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又曰“赳赳武夫,公侯腹心”。“干”为盾牌,“城”即城墙,“干城”引申为御敌卫国之将。历代武科多用此典,谓武科抡才乃备“干城之选”,以为“腹心之寄”。乾隆皇帝于紫光阁亲试天下武举,亦有诗云:“抡材临别苑,射策对明廷。养士百年久,干城九塞宁。雕弓悬满月,羽箭迅流星。为问赳桓辈,能通《黄石经》。”(9)其中“干城”、“赳桓”等典,俱出《诗经》此章。引儒经而论武选,乃历代常例。
清初诏令既颁,奏议亦准,顺治二年(1645)起,各省陆续开考武科,至光绪二十七年(1901)正式停废。其间除清初南方未定、清季咸同军兴而致部分省份推迟、暂停武科,该制度行于清代长达二百五十余年,几乎横亘全国、纵贯全清。其运行时间与范围,亦与文科相当。若论制度之延续、规程之完备,历代武科莫能相比。
武科选士既与文科并驾而行,文科研究之关键议题,武科一途亦多有对应之处。因此,探论武科研究之意涵、旨趣与进路,既应当与文科研究参互而观,又需揭橥武科选士之特色所在。兹择其要者,略析如次。
其一在制度史层面。无论在通史抑或断代层面,厘清武科之制度设计、沿革与运作,均为后续深入研究之必要根基,此亦本项研究之入手点。研习制度,未可局限于条文,应当察其运作而明其沿革。钱穆曾谓:“某一制度之创立,决不是凭空忽然地创立;它必有渊源,早在此项制度创立之先,已有此项制度之前身,渐渐地在创立。某一制度之消失,也决不是无端忽然地消失了;它必有流变,早在此项制度消失之前,已有此项制度之后影,渐渐地在变质。”(10)文武科举同称抡才大典,其制度之设计与运作,亦有会通之处。因此,若将两者对照考察,各明其制度,辨其异同,其中自有深意可寻。而且,武科绝非孤立运作,必与职官、选举、学校、兵役、八旗、礼乐等重要制度相互关联。因此,全面考察武科,对于认识各项制度之设计、运作与互动,亦有裨益。
其二在政治史层面。立政安民之事,头绪纷繁,而以选贤举能、设官分职为其要项,尤其注重所涉各方之“权”与“利”之均衡。清代以边疆部族入主中原,政治架构呈现复杂多维之特性。其政治场域之内,各方力量之博弈与共存形式,亦迥异于前朝。文武科举本为“汉制”,清代因之而作调整;其中最为显著者,莫过于以之与八旗制度融合。清代武科之应试资格、考试内容、学额中额及授职迁转诸方面,均体现满汉之分、旗民之别。以是之故,详解清代武科之设计、运作及其功效,对于学界关切之满人“汉化”(Sinicization)问题,亦可提供实证与诠释路向。若能循此更进一步,将武科研究置诸清代横向政治势力交错、纵向政情大势变迁之宏阔视域内,亦可试探清代如何借助文科、武科、翻译科三途考选授职,维持满、蒙、汉等族群权益之“动态均势”。
其三在军事史层面。武科之设,本为拔擢将领,以备国用。作为武选正途,武科持续向军事系统输入人才,随营操练,随军征战,进而升转陟黜,其中自有详细规制。清代兵制甚为复杂,整体上八旗与绿营参用,清季则有练勇及新军继起,先后各领风骚。清代武科与军事制度之交汇,及其对军事制度与军事力量之影响,亦可考究。此外,晚清改革军制,革新武器,革废武科,其间武科之位置与应变如何,尤应详察。晚清之改制,除了推进军备近代化之外,更促成新式军阀之崛兴,极大影响二十世纪中国之政局,此尤为不可忽略者。
其四在社会史层面。武科亦一常规抡才途径,其对传统中国社会之影响如何,亦可与文科对照考察。关于文科考试之社会功效,学者各有论说。其代表者如何炳棣力证“成功阶梯”(ladder of success)与“社会流动”(social mobility)之说,(11)武科是否亦有类似功效?抑或如艾尔曼所言,此乃精英阶层内部政治、社会与文化之“再生产”(reproduction)与“循环”(circulation)?(12)又如张杰所论“科举家族”,(13)清代是否亦有“武举家族”?凡此皆属重大议题,亟应对照考察。此外,武科之长期运作,必有为数不少之功名群体相伴而生。武生员、武举人、武进士群体对地方社会之影响,及其所反映清廷控制地方能力之变迁,其中亦颇有利害可观。
其五在教育史层面。武科兼试文艺,历代皆然,清代更曾加试《四书》,甚至一度准许文武士子互试。又宋、明二代,皆曾专设武学,乃学校体系之一环;清代并不专设武学,文武生员同归儒学管理。因此,文武科举之知识资源与论策范式,有其“交集”可资考述。至于武科特有者,如《武经》之颁定、注解、教学与考试,亦应加意研究。此外,清季革废武科,设置武备学堂,派遣军事留学。新式武学与军事教育之兴起,对传统武科、武艺与兵学之冲击,以及旧式武科士子如何因应社会钜变,更可详论。
其六在体育史层面。武科之运作,涉及武艺技勇之训练与考核。此种长期制度化之考选,对于民间尚武风气影响如何,武科与传统武术发展有何关联,均可关注。此外,旧式武科考验之项目,与近代竞技体育项目之相类者如骑术、射箭、举重之间,其竞选旨趣与准绳有何异同,亦可探究。传统武科考场,号称百步穿杨、力举巨石者甚多,然近代中国竞技体育为何一蹶不振,以致长期背负“东亚病夫”之辱名;又现代竞技体育之发展,可从传统武科考选中取得何种启示或教训,亦可审思。对于此类问题,应当展拓学科界限,以作综合考论。
概而言之,文武科举考试于传统中国并进而行千余载,应予关注探究;清代武科能相沿不辍达两个半世纪,规制细密,更不容忽视。文科一系可以探究之关键议题,武科一系亦多有与之相应者,当可视作研究帝制后期中国之重要“增长点”。尤为关键者,清代以边疆部族入主中原,政情殊特,结构复杂;晚清更直面西洋冲击,千年钜变引致政治、军事诸领域之变法革命,最终帝制崩解。凡此种种,又为清代武科考试之研究,增添更为丰富之意涵,提供更加多维之面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