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河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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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古河村的冬天

安大成和秦晓娥已经老了。

他们坐在挂着白色纱帘和孔雀蓝厚帘的落地窗前,坐在长条形松软的棕红色的布艺沙发里,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冬日午后的阳光已经不再那么强烈耀眼了,尤其是下午三点钟以后的光线,像是一只横着脚走路的螃蟹,斜着从落地窗西边的方向照射进客厅里。温暖柔和的光线落在安大成和秦晓娥花白的头发和眉毛上,落在他们穿着法兰绒家居服的身体上,也落在秦晓娥拿着放大镜的长满皱纹的手上和手里正在翻阅的报纸上。

安大成靠着沙发后背的软抱枕,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好像睡着了的样子。身旁一只一米左右长的大黄狗,趴在地毯上,只见它把头向前伸了一下,摇晃了一下尾巴,又眨了一下眼睛看了看四周,就把头搭在自己的两只前脚上,也闭起了眼睛。

空气中游走的细小灰尘,在穿透窗纱的光线照射下,现出了原形,随着秦晓娥每一次翻动报纸的频率,忽快忽慢地在屋子里旋转着舞步,再慢慢地寻找到一个舒适的角落里停下来,反反复复,直到太阳的光线隐退,没人能够在空气中再次发现它们的踪迹。

正在翻阅报纸的秦晓娥,突然带着惊喜的神情对倚靠在沙发上打盹的安大成说:“哎,老头子,你快点看,这里有一篇写咱古河村老家的文章呢。”

安大成虽然眯缝着眼睛,但并没有睡着。他摸了摸靠在他身边地毯上也在打盹的大黄狗,声音挺响亮地问正在跟他说话的秦晓娥:“都说啥啦?”

从他说话的声音里,感觉得到他的肺活量还挺足,身体保养得也不错。

“说咱老家现在变成旅游景点了,咱古河村的房子都成了重点保护资源,保护起来了。”秦晓娥一边回答着安大成的话,一边认真地看着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怕漏掉了什么特别重要的消息似的,随后便一字一句地给安大成读起报纸上的那篇文章来。

安大成闭着眼睛听着,突然感觉倦意好像一下子全都消失了,来了兴致,睁开的眼睛里也放出了光亮。于是便和老伴秦晓娥就着报纸上的那些内容,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了古河村的往事。

报纸上的那些字,在安大成和秦晓娥的眼睛里,好像变成了可以穿越时空的时光穿梭机,带着他们回到了几十年前的时光里,回到古河村虽然远去却记忆犹新的往事里。

在距离“逃鹿城”东北方向大约一百里的地方,有一座雄伟挺拔的大山,山石嶙峋,树高林密,冰雪常年不化,住在这里的人们叫它“冰砬山”。人们都说它是长白山的余脉,绵延了几百里,一路向着西北的方向,突然就在这个地方停下来,仿佛是天宫里跑出来的仙女偷着抛下来一条彩带,在这地方打了个结。

安大成和秦晓娥的家,就住在这个打了结的大山脚下。

除了他们,还有许多人的家也都安在这里。

古河村中腰那个说话细声细气又结结巴巴的会“跳大神”的“神医”赵连德住在这里,村西头那个丈夫走失了的“接生婆”李老太住在这里,村北边那个会剪头发的却又经常能把人家耳朵剪出血来的“剃头匠”住在这里,还有大腹便便的嘴巴上长了一颗长毛黑痣的村主任蒋多财也住在这里。这些人,只是古河村人的一些代表,还有许多人,他们的祖祖辈辈不曾走出过大山,都生活在大山脚下,生活在古河岸边。

春天和夏天的时候,大山会被南边吹过来的空气滋养着,温暖又潮湿,生长出来的草木都有着灵性,绿盈盈的,让看见这些绿色的人,身体和心情也都会灵动起来,好像会产生一种想要欢呼跳跃的冲动。

秋天的时候,这座大山又会像春天一样,变成了五彩的颜色。那五彩的颜色可不是花,而是被秋天的寒霜打过后的树叶子,挂满了绵延起伏的群山峻岭,让那些峰峦叠嶂的大山就像开了漫山遍野的花朵一样。

冬天来了,这里就是雪的天下了。一场接着一场的雪花从天空落下来,把大地上所有的鲜花、野草、树木、森林、山川、河流都冻住了,染成了洁白的颜色,就连在天空中飞翔着的鸟儿的叫声里,都带着一种清冷的张不开嘴的音调。

在大山的山脚下边有一条清澈的河流,这里的人都说它是从古时候的某个朝代流过来的,说它从那个朝代开始就一直向东流啊流,流到现在,所以这里的人们都叫它“古河”。

生活在古河岸边的人,很少有人不喜欢这里。他们不仅喜欢这里的一草一木,也喜欢聆听大自然的声音。春天的小草发芽了,夏天山谷里的野蔷薇开花了,秋天的枫树叶子变红了,冬天的雪花落满山崖了,这些每天都能随处可见的寻常景物,在他们的眼里,都能显现出灿烂的明亮的色彩。不管他们看了多少天、多少月、多少年,总有一种看不够的感觉。

到了寒冷的冬天,古河水就会凝结成冰。也只有在这时,这些奔腾不息的河水才会停下它流淌的脚步,在沿岸的村庄里短暂地停留。

除了冬季以外的季节呀,河水会翻卷着大大小小的浪花,像一匹匹扬起雪白蹄子的野马,沿着河道疯狂地奔跑,不停地向东流淌,仿佛在向古河岸边的人们诉说着一段又一段喜怒哀乐的老故事。

在古河两岸,随着河流的走向,有二十几间用茅草和黄泥土土坯搭成的房屋,零散地摆布在古河边上,人们都把古河边上的这个村庄叫“古河村”。

一般来说,住在大山里的人们都会喜欢把房屋建在大山的根底下,这样不但可以抵御风寒,还会抵挡野兽的侵袭。可是古河村的人因为喜欢古河,都说古河生长着灵性,就把这些房屋建在了河边上。由于河水总是不断地冲刷河床的缘故,河岸上的地势也变得高低起伏,各不相同了。所以,这些坐落在河两岸的房屋,从远处看过去,有的看起来就会低矮一些,有的就会挺拔一些。

房屋里边都住着居民,他们在古河村里一代一代地老去,又一茬一茬地新生,就像古河的流水一样,勇往直前,奔腾不息。

古河里的水流,清澈、凛冽;古河村的人们,善良、友好。

村庄里的二十几户人家,在这里过着男耕女织的生活。就像是长在大森林里的野生树木,随着季节的变换,按着自己的节奏慢慢地生长着。古河村以外的人,并不知道这个村庄里的故事,就像你看不见深山里那些树木埋藏于体内的年轮,可森林知道,树木知道,天空里飞去飞来的大雁知道,在山坳里走走停停的云朵知道。

他们贫穷,却也能够自给自足。这些人仿佛与世隔绝了一样,活在一个无人打扰的世俗以外的桃园世界里。

可是,由于很少走出大山,古河村人的思想固化守旧,他们看见的和听到的,无非就是在古河村里转了几个圈以后又传回来的老话,就像每天会飞着寻找食物的鸟儿一样,在这个村庄里飞来飞去。

除了思想上固化守旧以外,医疗技术也不发达。又因为医药的缺失,让这里的人们盲目迷信,使得本来有些可以医治的疾病,因为延误了时间,最终酿成人间悲剧。

往年的冬天,古河村就十分寒冷,冷得让人不敢在门外站太长时间,个把钟头,就会把人冻成冰棍,让牙齿把并不宽敞的口腔当成战场,在嘴里打起架来。

当然,今年的冬天也不例外。

自从大雪封门以后,古河村里就很少有人到屋外走动了。偶尔会有一两个不怕冷的人从草房里走出来,也是迈着细碎的小步,边走边跑,快速地在人烟稀少的野地上穿过。在北风呼啸的古河村里,他们似乎要和奔跑的狂风比速度。

远远望去,这些人个个裹紧了棉衣,从蓝黑灰的颜色和笨重的穿戴上,你根本无法看出是男是女来。他们都将帽子压得低低的,脖子几乎缩进了肩膀上的脖腔里。这些人的个子都被古河村的冬天冻得矮小了,就像被外来的重力给压扁了的弹簧一样。只有等待被施了魔法的寒冷从冬天走掉的时候,被压扁的弹簧才会重新弹起来。到了那个时候,这些曾经把脖子缩进脖腔里的人,就会像冰雪融化后在大地上生长的小草,慢慢地伸长脖子,个子也才会重新长高起来。

如今已经过了大寒节气,冬天的树叶已经落尽,天地间开始有了荒凉之意。

往年过了这个节气,家家户户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张罗着过年了。可今年的大寒节气,在安大成的心里,却为将要来到的大年蒙上了一层面纱。如果把它比作是一场剧目中的角色,那它无疑是在扮演着悲剧情节的主角。

今年冬天,古河村的天空经常会有大片的雪花漫天飞舞,落了满山和满树干一片雪白。岸边那几间茅草铺顶的房子,高低错落,点缀在白色的天地里。远远看去,就像在平坦的雪野上高高隆起的一个又一个坟堆。

此时的天地显得格外孤寂,只有当茅草房里有丝丝缕缕的白烟从房屋两侧的烟囱里冒出来,如一条条灰白色的绸缎向遥远的天际飘去,人们才会感觉到这个在寒冬里飘摇的村庄仍然残存着一点点生机。

在寒冷的冬季里,古河村就像一只钻进大树洞里冬眠的黑熊,在进行着寒冬季节的休眠。

几只乌鸦从远处的树林中飞出来,快速地从雪白的大地上飞过,呀呀地叫着,似乎在传递着奔赴一场盛宴的消息。

它们黑色的身体沿着村子不远处已经凝结成冰的古河快速地盘旋了几圈之后,落到一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榆树上。它们在榆树的枯枝上瑟瑟地抖动着翅膀,并不时地伸长了脖子,向着村口一座没有生气的茅草屋方向张望着。

这几只乌鸦就像被秋风遗忘在老榆树上的枯叶,缱绻在树干的枝丫上。随着一阵又一阵寒风的到来,乌鸦黑幽幽的羽毛就会被狂风掀起,像那一片片飘摇的枯叶,随时会被一道道刺骨的寒风从树枝上给吹落下来。

天空阴沉得厉害,原先在天空上随风飘动的几朵白云,早已变换了轻盈妩媚的姿态,好像有一个老巫婆对天空念了咒语,一场大雪就要随着狂风从天空的云层里落下,朝着古河村的方向铺天盖地席卷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