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丢掉的篮子和包裹(上)
此时安大成的心情,比这满天的乌云还要沉重。
午后黄昏时分,他从古河村最东头的那座低矮的草房里走出来。
他的出现,使那几只盘踞在老榆树上的乌鸦受到了惊吓,齐刷刷地从树枝上张开翅膀飞起来,又向东南方向的天空飞去。它们在天空中盘旋了几圈,寻找着合适的落脚点,最后飞到了一棵比老榆树更远一点的大柳树上停下来。
安大成推门出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只篮子,篮子里还装着一个包裹。
这个包裹和普通的包裹不太一样,给人看见的第一眼就会产生特别奇怪的感觉。在大冷的冬天,有谁会将普通的包裹装在篮子里呢?当然更不会有人用一床柔软的棉被做成包裹了。
可是这个篮子里不但装了包裹,这个包裹还是用棉被做成的。
推开房门时,安大成仿佛被屋外迎面吹来的冷风给吹了个透心凉,激灵一下,打了个寒战。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篮子里蓝底白花的包裹,并轻轻地带上房门,避免正在天空中肆虐的冷风把门弄出声响。
关门的瞬间,他把这个用手拎着的篮子抱了起来,抱在了胸前,从他缓慢的动作和不舍得离开的眼神中,会让人联想到,这个篮子里好像装着宝贝似的。
抱稳了篮子,他便迈着沉重而坚定的脚步,沿着结了厚厚冰层的古河道,向延伸到深山里的方向慢慢走去。
安大成住在村东头,他的家就是那间乌鸦眺望过的茅草铺顶的房子,那间烟囱一天都没有冒出过白烟的房子。
中等身材的安大成,平时壮实得像头牛,黝黑的皮肤,明亮的眼眸,那双横卧在颧骨上方的眉心宽阔的眼睛和眉毛,还有说话时经常露出来的七八颗白牙齿,让人看一眼他就能感觉这个男人优秀的品性,一定会是一个既有主见又很靠谱的男人。
古河村的人也都是这样说他的。
在古河岸边的小村,虽然只有二十几户人家,能够让每家每户都挑起大拇指说好的人,除了安大成以外,也很难找出第二个人了。
别看安大成的个头只有一米七五,做起事情来却件件都是掷地有声的。
他平时喜欢穿一套藏蓝色的衣裤,还喜欢戴同色系的帽子,人们都说他像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表洪常青,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特别是他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给人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
凡是跟他接触过的人都知道,他不但精气神十足,而且说出话来也非常有见解。他的世界里就好像从来不会发生让他为难的事情,即使遇到了天大的困难,他也会找到比困难更多的办法去解决掉它。
这个大男人,长了满身的钢筋铁骨,用自己坚强的毅力,默默地保护着他爱的人。而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安大成的内心是安稳的,他经常因为家人对他的依靠而感到自豪,脸上也会经常露出笑容来。
今天的安大成却像是得了一场重病,不但脚步沉重,而且变得蔫头耷脑起来。在此以前,从来没人看见过他有如此落寞的神情。
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他手里小心翼翼地提着的那个有些重量的篮子,让人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漫天的乌云,终要酝酿出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从遥远的天空席卷而来。
随着安大成的关门声,从那个低矮的茅草屋的门缝里传出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女人的哭喊声,呜呜咽咽的。接着又传出来小孩子的哭声。
“思泰呀,我再也看不到你了,呜呜……妈妈对不起你呀。让你这么小就走了呀,呜呜……”一个女人一边哭一边说,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传到院子里。
“妈妈,妈妈,呜呜,你别哭了,妈妈……”是两个孩子的声音,从声音中听得出来,一个是男孩,另一个是女孩。这两个孩子一边哭,一边不停地用哭泣的语调劝着那个女人。
大成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从远山深处吹来的冷风扬起了雪地上沉积的落叶和尘埃,滚进了他的眼睛,疼得他落下了眼泪。
他用带着棉手套的手背擦了擦已经模糊了视线的双眼,另一只手紧紧地抓住篮子,迈着坚定的脚步,头也不回地向远方的“冰砬山”方向走去。
那座房子里传出来女人的哭声,是安大成的妻子秦晓娥泣不成声地哭泣,是一声声呜呜咽咽的、悲痛到极点的哭泣。
秦晓娥一定是遇上难事了,不然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容的她,绝对不会这样失去理智一样地哭泣。
秦晓娥是这个村里少有的好女人,不仅人长得好看,还知书达理。
平时,她总喜欢上身穿着一件蓝地白花的对襟小夹袄,下身穿着深蓝色长及脚踝的长裤。当她把两条乌黑光亮的长辫子放在胸前,并用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辫梢上的那根红头绳时,那双长在白净的鹅蛋形脸上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忽闪忽闪地,尤其好看。
安大成最喜欢秦晓娥身穿这套蓝色衣裤时的样子。因为秦晓娥穿上这套蓝色衣裤的时候,会让她本来就白净的皮肤更加白皙,让黑亮的眼睛更加有神。
每当秦晓娥穿上这套衣服,安大成都会发自心底地对妻子说:
“媳妇儿,你真好看,你比红灯记里的李铁梅好看。”
说完,就会用自己闪着亮光的眼睛盯住秦晓娥那双水汪汪地含着笑意的眼睛看。再把她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打量一番,好像是在欣赏一件自己刚刚描绘完成的作品,也像是为了印证他刚才说过的“媳妇儿,你真好看”这句话的真伪似的。
“媳妇儿,你自己做的这件蓝花衣服有点素气,等过年了,给你也买块红色的花布,咱再做一件跟李铁梅一样的,咋样?”说完这句话,他停了一下,等着秦晓娥回答。
可是秦晓娥并没有说话,只是坐在炕上格子窗户透进来的太阳光线的光影里,做着手中的针线活。
她在做一件小孩子的衣服。迎着光,银针在她的手中起起落落。
太阳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脸上,睫毛上,整个人被包围在一个大光环里。她每次眨动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就会像两个大山洞的门,关上,瞬间又打开了。睫毛的影子落在她白净脸颊上,也会在脸上忽闪忽闪地移动着。
她抖了抖手里快要完工的红底白花的小衣服,在阳光透进来那条光线里,无数细小的灰尘开始游动,好像要舒展一下许久没有活动的筋骨,然后又在静止的空气中慢慢地停住了,静止不动了。
用牛皮纸糊着的炕面上,太阳的光线穿透窗户,用细细的金丝和银线,把秦晓娥凹凸有致的身形和格子窗古朴安静的影子绣在了炕上。
“你的胸脯够丰满,腰身也够细,你穿红衣服会比李铁梅还要好看,嘿嘿。”安大成说完这句话,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了七八颗好看的白牙齿。
这个时候,秦晓娥一般都不会接着安大成的话茬往下说,如果被追问得急了,就会满脸笑容地回应一句:“讨厌,你嫌弃俺现在不好看吗?”然后就哼着小调,满心欢喜地继续去做她的针线活了。
安大成最喜欢秦晓娥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安大成总觉得,她那双眼睛里好像暗藏着一种能勾了他魂魄的东西。
如果是在白天,安大成就会对着挂在屋里山墙上的镜子问:“镜子啊,镜子,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俺媳妇儿秦晓娥更美丽的人吗?”他的话逗得在炕上做针线活的秦晓娥发出一串又一串银铃一样的笑声。
在安大成眼里,他媳妇秦晓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人,是比天仙还要美丽的人。
如果是夜晚,安大成仿佛喝多了酒,会在还没有睡觉的时候就生出梦幻般的感觉来,也会像喝多酒的人那样,借着酒劲说出一些醉意朦胧的话来。
他会站在他们茅草房前的院子里,院子里正飘满白色槐花的香味,还有许多围在房子周围正在开花的各种花的香味也会在院子里游动,钻进他的鼻孔。
他喜欢春天的时候站在院子里,不是为了闻花香,而是为了仰望夜空中的满天星斗。
等银河里装满了星星的时候,他就会对秦晓娥说:“你看咱这山村的夜晚多美,月亮多亮,星星多闪眼”。他会把“耀眼”说成“闪眼”。
说这话的时候,他会不住地用眼睛看着秦晓娥,眼神里藏满了爱意。然后就会接着说:“你比这些星星和月亮还闪眼。”
这样的夜晚,秦晓娥是迷人的,在安大成心里,秦晓娥就是他心中最美最亮的星星。
所以,天上的月亮,地下的花草,带着香气的晚风,隐藏在黑夜池塘里青蛙的聒噪,甚至是半夜突然发出的鸡叫声,在安大成的眼睛里、耳朵里、心里,都变得迷人起来了。
月光下,安大成躺在热乎乎的炕上,看着屋外随风摇晃在窗纸上的树影和花影,安大成砰砰乱跳的心欢喜着,雀跃着,好像有小鹿在他心中的森林里跑来跑去。
这个时候,在他的心底,会生出更多精彩的风景来。这美丽的风景,像天边的彩虹,像天空上高飞的大雁,像花丛中上下飞舞的彩蝶,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美丽。
秦晓娥知道,每当安大成夸耀夜晚的月亮和星星时,就是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接下来的这个夜晚,他的性情也会变得特别温顺,就好像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是一副又一副的灵丹妙药,不但可以让整个古河村安静下来,也会让安大成这个热血男儿安静下来。
这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生长着超级魔力,能够把安大成这样无所畏惧的汉子都给驯服了。
其实,能够驯服安大成的可不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而是他的心中的星星和月亮。
这时,劳累了一天的安大成看着窗户上不断摇晃的树影,他搂着秦晓娥的身体就会逐渐发起热来,好像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发酵了,发生了裂变,然后变成一个个疯跑嬉闹的小孩子,兴奋地在他身体里跌跌撞撞,最后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快速奔跑起来。
这样的夜晚,安大成最希望的就是窗外有大风刮过,风声越大越好,最好可以摇动院子里那棵老杏树上的枝条,让树枝的影子在窗纸上胡乱地抖动。如果这样,谁也不会发现他在屋内自己的天地里,趁着这呼呼的风声和凌乱的树影,制造出的比窗外呼呼刮过的风声更大的风声来。
只是屋内的狂风迅速刮起来的时候,抖动的不是窗外老杏树上的枝条,而是秦晓娥。这个时候的秦晓娥,就会像一棵随风抖动的杏树枝条,不断地摇摆着。不同的是,这枝条好像变成了树精,还会发出一阵又一阵娇羞的喘息声。
秦晓娥在这样的夜晚,会变成一棵被狂风摇动得快要抖落掉花苞的杏树,被狂风猛烈地吹拂着,摇晃着,发出如春风吹过枝条时断时续的呜呜的风声来。
安大成喜欢秦晓娥的风声,这娇羞的风声会让安大成制造出更大的呼呼啦啦的风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