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义三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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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 捕豹者说与心学

心学之惑

这些年阳明心学很热,我也不能免俗,一直关注着,读了些相关著作,比如《传习录》《王阳明大传:知行合一的心学智慧》《晚明大变局》以及相关人等讲王阳明及其思想的著作和文章。但是,自我评价,我始终处于“入脑不入心”的半吊子状态—也就是说感觉好像读懂了,但是始终没有入心,没有发自内心的共鸣和认同,有两三年的时间一直处于这种状态。简单介绍一下我对阳明心学的浅薄理解:

王阳明学说的提出有具体的历史背景。孔子等先贤对于为人做事的论述和标准,到明初已经众说纷纭、蔚为大观。朱元璋钦定以朱熹《四书集注》等的解释为准—科举考试以至于日常著述,都要围绕它来阐发,不能够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王阳明就是生在那样一个时代。王阳明虽然是个会背题、善考试的学霸,但骨子里不是听话的“乖孩子”,而是个思想和行为不受拘束的、具有侠客气质的人,他虽然最终是按照规定动作背了朱子的理论、通过了科举考试,但他不仅是个爱问问题的“问题孩子”,还是个实践派,不是拿到文凭、忘掉那些令自己不爽的教条就算了,而是真去实践。他按照朱子的理论,比如“格物—致知”,去“格”竹子,也就是盯着竹子冥思苦想,期望弄懂关于它的普遍道理。但是一星期的“格竹”差点让他得了神经病“死”掉,却发现不能“致知”,于是他产生了怀疑、有了自己的新学说:阳明心学。我看今天说心学的人,往往忽略了一个基本的前提,那就是:王阳明是真心向往圣人,想在实践中成为或接近于“圣人”,而不是找到所谓成功的终南捷径。有了这个前提,那么用五个词大致可以把他的学说概括起来:

第一个词:“心即理”。“心即理”是王阳明学说的基石和出发点,一层意思是指“心外无理”“心外无事”,强调要达到圣人认识客观世界的水平,不是通过“格物”来认知和理解世界的本质,而是要通过主观的“心”,离开心谈物和理没有意义;另一层延展开去的意思是,朝廷和读书人都去阐释圣人的圣言和圣教,搞出那么多具体的行为规范、道德口号、文字堆积是不对的,只要设身处地去理解圣人的初心,按初心规范自己的行为就可以了。

第二个词:“吾性自足”。“吾心自足”或者叫“吾性自足”,是什么意思呢?王阳明认为,人的本心为天所赋,天赋人性纯粹至善、完美无缺,普通人内心都有成为圣人的基本条件,发掘好自己、修炼好自己,就可以做到不用对外去格物致知,甚至也不必去背诵和模仿圣人的圣教、圣言。

第三个词:“良知”。“吾性自足”里面这些个性—本性、天性,里面有最基础的东西,那就是良心,也就是良知,王阳明认为良知人人都有,并且个个自足,是人天生就有的潜在灵性或力量,有心成为圣人那样的人,焕发你内在的良知就够了。

如果说前面三个词算王阳明的认识论或基本假设,那后面两个词就算是他的实践论了。

第四个词:“致良知”。在现实生活中良知需要展开,由内到外推广到事事物物,这就是致良知,“致”有推而广之、推而及之的意思。

第五个词:“知行合一”。致良知的方法论就是知行合一。“知”是知善知恶的意思,知善知恶并致善去恶,需要在实践中、在人生经历的每一件具体事上去磨砺,而不是坐而论道。

我对以上这几个概念应该说明白了,但是我并不太认同。因为我对于“吾性自足”和“良知”这两个词持有怀疑态度,人一定有良知吗?一定自足吗?是这样吗?说到底我还是对人性缺乏足够信心。

直到去年我跟一个朋友聊《水浒传》、聊武松,他给我讲了一个见闻,打动了我的心,让我觉得阳明心学或可自圆其说。我们几个人坐火车去河南安阳,路上闲聊,聊到武松打虎的可能性,多数人表示这就是个小说,臆造的成分居多。结果一位同事却说这是可能的,因为他亲自拜访过河南的一位捕豹老英雄,四十岁以上的读者应该会记得当年有这么个人物、这么个新闻。这位英雄年轻时身体棒、功夫强,一辈子抓住过数以百计的金钱豹。我这个朋友说,他亲自拜访并请教过这位猎人,猎人跟他讲其实抓豹子是有窍门的,只要掌握了也不是那么难抓,它就是一只大猫而已。窍门是什么呢?在长期跟豹子打交道的过程中,猎人发现豹子有它的内心世界,掌握了就不难对付它了。猎人每次都把一只羊拴在那里,豹子如果把这个羊给咬死了、吃了,你这时候去抓它,它反抗不激烈,因为猎人感觉出豹子自己觉得理亏、侵犯了人的地盘、偷了人的东西,亏欠了你,豹子也有羞耻之心,你去收拾它的时候它有愧疚感,反抗就不激烈、就容易对付。反过来,如果羊还没事,豹子还没得手,千万别靠近,它会全力跟你斗,胜负就不好说了。

我这位朋友向来诚实可靠,干了半辈子人事工作,我判断他叙述的真实性基本可以保证。他的这番话突然启发了我对阳明心学的感悟:豹子也有本心和良心—羞耻心、亏欠心,而况于人乎?王阳明用了半辈子的时间苦苦求索,应该是悟到了这一层,所以他提出了这样一个学说。我为什么心里没有接受阳明心学呢?就是怀疑良知是否普遍存在。

那次河南之行回京后,我又翻了翻相关书籍,再去看所谓圣贤孔子的述说,忽然有悟!忽然理解圣人真的是圣人,而自己依然是凡人。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孔子读《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读出无邪,读出真、善、美,而咱们好多人一读就读出“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大姑娘走进青纱帐”的画面。《春秋》从形式上看明明是史,但是两千多年来,它被认定是“经”,《春秋》文字朴实无华,读起来却要逐个字读,其鲜明的价值观和凛然正气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二十四史跟《春秋》一比,判若云泥。王阳明先生读懂了孔子和圣人先贤的心,而不是他们的文字,尤其不是几千年来诠释他们文字的文字!

孔子四十不惑,七十才从心所欲不逾矩,可见每个人从发现自己不善,到发现自己的善和本心,到“为善去恶”,是一辈子的事情。上古先贤以至于周公、孔子的本心,每个普通人的本心,连只豹子都有的本心,都是天赋的、不必去烦琐论证解释本能就存在的东西,这个东西叫什么呢?从战国韩非子到近代胡适,都管它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