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话“了1”“了2”的语法异质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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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内容介绍与时体认识

1.3.1 章节安排

全书共十二章,主体内容可分为三部分:(一)第二到六章描写“了1”的使用条件;(二)第七到十章分析“了2”的意义及性质;(三)第十一章比较“了1”和“了2”的语法异同点。每一部分的各章节是环环相扣的,安排如下。

第二章和第三章描写谓语的整体属性如何制约“了1”的分布状况,其中,第二章分析谓语现实性状况的作用,第三章整理谓语的句法地位和话语地位的作用。这部分依次描写非现实谓语、现实性从句、现实性主句里“了1”的分布状况,揭示谓语的现实性状况、句法地位、句末助词(话语地位)如何确立词尾“了1”出现的基本格局。由此发现,“了1”的出现倾向性与谓语的现实性、句法独立性都是正相关的,现实性主句里“了1”的隐去自由度受制于句末助词所决定的句子话语独立性,三项因素的制约效力存在这样的优先等级:现实性状况>句法地位>句末助词(话语地位)。同时,我们探讨了多个理论问题,包括对谓语现实性状况的界定、句末助词和话语地位的关系、时间顺序原则对汉语时体编码的决定作用等,并主张普通话的“了1”是一个梯度异质词,其语法性质在共时上呈现出“动相补语→助词”的变异连续统。这两章详细剖析“了1”的使用优先受制于谓语的“相对实现性”,这印证并深化了雅洪托夫(1958)以来关于“‘了1’编码了相对过去时”的看法。同时,我们通过“了1”的分布细节推断,它的相对时制义存在异质性,在不同语法环境里实现为不同的具体意义。这两章的多数内容来自范晓蕾(2020a),§2.3、§2.4、§3.3是新增的论述。

第四章和第五章梳理谓语的构件属性如何影响“了1”的使用状况,其中,第四章整理宾语类型的作用,第五章剖析动词类型的作用。对于“了1”谓语的意义,数量宾语和结果型动词有独特的制约效果。“V+了1+数量宾语”最偏向有完结义,且仅用于现实性谓语;“去除义动词+了1+定指宾语”也有完结义,且最容易用于非现实谓语。对于“了1”的分布,宾语和动词主要制约它的隐去倾向,宾语的有界性越高,或动词的影响性越强,那么“了1”越难以隐去。最重要的是,这两个谓语构件的制约效力呈现出优先等级“宾语类型>动词类型”。这些事实反映出“了1”的体貌义会因宾语和动词的情况而有细微变异,它性质上存在复杂的语法异质性。这两章的内容来自范晓蕾(2020b),§4.6是新增的论述。

第二到五章对普通话“了1”的细致描写已直接证明它是一个梯度异质词,该词会因语法环境而实现为不同的时体意义。这一结论还有一项间接证据,却是更为显性的证据:相当一部分北方方言的“了1”类词存在语音变体现象(§1.2.4),不同的变体用于不同的语法环境。第六章便以邢台话“了1”的变体现象为样本,精细地描写了它两个变体的分布条件,其结果完全支持前述章节对普通话“了1”语法异质性的各种假设。大致而言,谓语的整体属性决定“了1”两个变体分布的基本格局,谓语的构件属性决定既定的“咾1”或“囒1”可换为另一变体的特殊情况。各项语法因素制约“了1”变体的作用强度存在一个优先等级:现实性状况>话语地位>宾语类型>动词类型。最重要的是,“了1”两个变体的分布呈现出一个显著的态势,某语法环境中“了1”的出现倾向性越高,该环境的“了1”就越排斥为“咾1”的形式,越偏向为“囒1”的形式。由此可对其他方言“了1”变体的分布态势提出多项理论预测,该现象印证北方汉语的“了1”是一个复杂的语法异质词。这章的很多内容来自范晓蕾(2018)。

第七章转入对“了2”的分析。朱德熙(1982)对普通话“他笑了”的歧义现象的解释代表了“单双‘了’体貌对立说”,本章综合多方面语料发现,该假说在音形来源上未能被证实,在功能语义上也是适用范围有限的。通过考察“动态持续性VO+了2”的语法特点及跨方言形式,本章对“他笑了”的歧义给出新解释:它很可能源于“了2”的多功能性或“笑”情状上的特殊性。这项探讨促使我们详解了“了2”的近过去、单独过去两个功能,并重新剖析它的近将来功能。本章显示,有必要将“了2”句的事件意义和它的语篇表现相结合来做对应性的分析。这章的很多内容来自范晓蕾(2020c)。

第八章重审普通话句末助词“了2”的时体功能(如“他已经掉到河里了”),主张典型的变化义“了2”编码了起始体和相对非将来时,是统辖主句谓语、促成完句的真时体词。该章阐释了“了2”的变化义和起始体之间的关联,比过往研究更清楚地解释了终结性事件句“他考上大学了”“我去过图书馆了”为何本质上也表示事件开始。我们辨析了“了2”和“了1”的时体差异。它们都表示有界性体貌义,“了2”标示起始体,“了1”标示终结体;它们都编码了相对非将来时,“了2”的相对非将来时决定全句所述的事件在语篇中的时间位置,“了1”的相对非将来时决定单个VP所述的事件在句内的时间位置。该章梳理出“了2”句表将来事件的几种情况,展现出“了2”从专门用来表达过去事件到用于将来事件句的共时变异过程。

第九章分析句末助词“了2”的语篇功能,提出典型的“了2”编码了语篇特征 [+回应预期] ,它标示了本句跟前文之间的信息变化。前文关心一个问题“是否已实现VP”,此问题可加强为否定性信息“之前未VP”,而“VP了2”针对此问题断言了命题“已实现VP”。这一语篇特征解释了双了句的预期效应,在相当的程度上改进了Chappell(1986)的结论,尤其是笔者观察到动词的情状会影响双了句的语篇表现。我们认为,双了句所断言的事件至少是达成预期的,也可以是超预期的,由此解释了副词“已经”“就”“只”“才”等跟“了2”的共现偏向性为何很不同。

第十章以第八、九章的结论为参照,论证出一部分非现实环境的“了2”(如“他差点儿掉到河里了”)是统辖依附性谓语、不能完句的动相补语(或曰“准时体词”),其语义只是结果达成,无任何时制义。北京话里“了2动相”一般读作“lou”,而北京话的一部分“了2助词”也读作“lou”,它们均被写作“喽”。这两种“喽”有很多语法差异,应当注意辨析。我们联系南北方言的相关现象,提出“了2”的梯度异质假设,它存在这样的语法化等级序列:了2动相=了2能性<了2助词<了2语气。依据这些结论,我们重审了以往对“了2”的一些分析,证明祈使句里的“了2”不是语法同质的句末助词,不宜统一分析。这章的内容主要来自范晓蕾(2021)。

第十一章归纳“了1”“了2”语法异质性的异同点。大致而言,语法化程度偏低的“了1”“了2”都偏向用于非现实谓语,语法化程度极高的“了1”“了2”都偏向用于静态事件句。我们详细评价了有关两个“了”语法异质的其他提议,指明本书结论与以往研究的相同点和差异性,并对部分研究提出商榷性意见。该章还提出,谓语的句法地位、话语地位本质上反映了谓语的现实性状况,因此,谓语整体属性的三项因素对“了1”的制约作用都可归结为谓语现实性状况的效力。这部分还就汉语语法的整体格局做出一个论断:汉语“现实\非现实”的范畴分界基本上是“相对非将来\相对将来”的时制分野。

第十二章是结语,总结本书在方法和结论上的价值,并列举了待解的问题。

尽管本书有几章内容来自笔者的已刊论文,但此次成书对这些论文做出了不少的改进、修正和增补。读者会发现本书的一些论述有别于笔者的过往论文,请以本书的论述作为笔者的现有观点。

1.3.2 体貌刻画

1.3.2.1 事件被取景聚焦的位置

本书的基本结论是“了1”“了2”语法上都存在梯度异质性,这意味着给它们界定的时体功能将不止一两个。为方便正文讨论,有必要先行说明本书的体貌刻画方式和时制假设,并初步介绍我们对“了1”“了2”时体意义的理解。

本书称谓体貌词的身份会用到“完整体”“完结体”,但我们不会用这些术语来刻画体貌义。§1.1.2.1已指出,Comrie(1976)定义的完整体往往不能充分揭示体貌词的语义,而且,刻画特定时体词的意义不宜只用类型学上的意义标签。Bybee et al.(1994:54—55)提出,完整体是用来叙述一系列离散的、独立于其他情况的事件。这一定义也是抽象而不精确的,我们难以理解“离散的、独立于其他情况”的准确所指,事件的离散性可以不用体貌词,纯词汇的有界VP本就表示离散事件,Bybee et al.定义的完结体同样表述离散事件。若依据这个定义,判断一个语法形式有无完整体意义就成为很模糊的问题,难以证实或证伪。因此,Bybee et al.定义的完整体不足以说清楚时体词的语义属性。相比而言,Klein(1994)对完整体、非完整体的定义是可辨识性最强的,其完整体指事件时间部分地包含于主题时间之内,其非完整体指主题时间包含于事件时间之内。如此一来,完整体和非完整体均指事件时间与主题时间相重叠,这就不好从真值语义上区分一些句子的体貌差异了。比如,(23a)和(23b)是典型的完整体与非完整体的对立,而这两句可以指涉同一客观事件:昨天的某个时段,“我”写那封信并且写完,如(23c)所传达的意思。

(23)事件时间、主题时间与体貌义:

a. 昨天我写了那封信。

b. 昨天我在写那封信。

c. 昨天我写了那封信/在写那封信,晚上写完后就寄走了。

d. 现在孩子写了作业了,就让他打会儿游戏吧。

在此情况下,“写那封信”的事件时间均是完全包含于主题时间“昨天”之内。这两句若依循Klein的体貌定义,就会引向一个错误的推论:它们可以没有体貌差异。还有很多语义学家认为完整体指事件时间“完全”包含于主题时间之内,这个定义也会遇到麻烦。“了1”被公认为汉语的完整体标记,而依据事件时间和主题时间之间的关系来定义完整体,不能解释一些“了1”句的时体意义。例如,家长要求孩子写完作业才能打游戏,于是孩子从早上9点开始写作业,等到中午12点写完作业的时候,家长便可以说(23d)。该句的语境下,“写作业”在说话时之前很久就开始了,它的事件时间并未完全包含于主题时间“现在”之内,该句的“写了作业”不符合很多语义学家对完整体的定义。有鉴于这些问题,我们也不会采用Klein一派的语义学家的体貌方案。

一般认为,体貌义反映的是事件的内部时间结构,那么,刻画体貌义就应该关注事件内部结构的阶段位置。因此,本书对体貌词的语义刻画借鉴Smith(1997)的方式,Smith用照相机的“取景聚焦”做譬喻来刻画体貌词的意义,认为一个事件只有被取景聚焦的部分才会被语法关注、用体貌词来标记。一个词汇性VP所述的事件默认包括起始点、持续段、终结点三个阶段,终结点又会被分为任意终结点(事件中止)和自然终结点(事件完结)。起始点和终结点都是事件过程的瞬间点,或曰事件的“界点”,这令它们共同区别于持续段。这种看法已见于以往文献。张秀(1957:166—167)将汉语学界所说的完成体(动作的完成、结束)和开始体(动作或状态的开始)皆归入“限界体”,该文指出“动作或状态的开始是一个‘限界’,就和它的‘完成’‘结束’是一个‘限界’一样”。陈振宇(2007:339)谈道“只有起始和终结是事件的界(bounding),它们规定了事件的时间长度,所以考察是否完整,也就是考察起始和终结是否都在认知窗口中”。张氏和陈氏的这些表述皆透露出事件的起始点和终结点反映了相同的体貌属性。我们认为,事件被取景聚焦于瞬间点(起始点、终结点)应该归为一类,标示这类意义的体貌词可统称为“有界性体貌词”,它们近似于过往所说的完整体、完结体范畴;事件被取景聚焦于持续段则归为另一类,标示这种意义的体貌词就是“无界性体貌词”,它们相当于非完整体范畴。

参照Smith的体貌刻画方式,可以说,体貌词若表示事件过程被取景聚焦的部分是起始点,该词的体貌义就是起始体(inchoative aspect),它默认令谓语表示事件开始。体貌词若表示事件过程被取景聚焦的部分是终结点(中止点、完结点皆可),该词的体貌义就是终结体(terminal aspect)1,它默认令谓语表示事件停止。Chao(1968:798)提出“了2”的用法之一是表示起始体。Smith(1997:264—266)根据“了1”给动态VP贡献停止义(termination)、给静态VP提供起始义,主张“了1”是完整体,它呈现具有一个瞬间点或任意终结点的封闭性事件。从中可见,Smith承认“了1”仅关涉一个瞬间点且能传达停止义,这相当于说它标示了终结体,是有界性体貌词。再看,“着”“呢”所表述的事件被取景聚焦于持续段,它们有静态的持续体,也有动态的进行体,这些都属于无界性体貌义。这几个体貌义属于时体词的语法意义。

依据事件被取景聚焦的阶段位置来定位体貌义,所刻画的语义往往有解释力上的好处。上文谈到,(23d)“现在孩子写了作业了”的“了1”被公认为完整体,该句的事件时间与主题时间之间的关系却不符合一些语义学家对完整体的定义。如果将“了1”的体貌特征定为终结体,就可以解决(23d)的时体诠释问题了。“写了作业”是取景聚焦于“写作业”一事的终结点,(23d)的语境中“写作业”在说话时刻之前的“近过去”刚停止,近过去的时刻属于句子的主题时间“现在”这一宽泛的时段(§1.3.3.2末段),所以,该句中“写作业”的终结点处于“现在”的时间之内。那么,“了1”的体貌义其实指:事件被取景聚焦的瞬间点一定是处于句子的主题时间之内,而整个事件时间未必要完全处于主题时间之内。这是终结体的内涵,它有必要独立于经典的完整体。这里有必要评述两项研究,以清楚说明我们刻画体貌义的方式原则。

第一,Smith(1997)主张“了1”是完整体,其完整体定义却不符合该文对“了1”的语义刻画。她的完整体指“关注事件整体”(3页)“扫描了事件的起始点和终结点”(266页),这是关涉两个瞬间点和持续段,不是仅关涉一个瞬间点。我们认同Smith对“了1”的体貌界定“(所述事件)具有一个瞬间点或任意终结点”,但这个体貌义明显不是她定义的完整体。本书将典型性“了1”的体貌义称为终结体,旨在澄清它取景聚焦的位置一般是事件的终结点。

第二,张黎(2003;2010)认为“了1”和“了2”的共通意义是界变, Soh(2008)认为两个“了”都标示转变。我们承认两个“了”都用来表述变化性事件,其实,将“了1”和“了2”界定为终结体、起始体已表明两词所呈现的事件是变化性的,因为事件被取景聚焦于“瞬间点”蕴涵了状况的“变化”。Vendler(1967)的四种情状类型中,达成VP和成就VP涉及状况变化,静态VP和活动VP无关变化义(Dowty 1979;Smith 1997;Rothstein 2004;Soh 2008;等等),这种分野的区别点就是:达成情状和成就情状都有终结点,另外两种情状无终结点。成就VP因为有持续段,在语法上尚可表达非变化事件(如“他正在看那份报告”)。但过程结构只包含瞬间点的达成VP只能表达变化性事件,例如,“死”表示“有生命→无生命”,“到达山顶”表示“在山顶之下→在山顶上”,“打死张三”表示“张三活着且打张三→张三死”。因此,过程结构只包含瞬间点的事件E预设此瞬间点之前的状况为“非E”,存在状况的变化“非E→E”。我们不用“界变”“转变”这种含动态义的术语描绘两个“了”的体貌义,是因为本书界定体貌义的原则是准确定位事件结构被取景聚焦的阶段位置(起始点 / 终结点 / 持续段),而“变化”一类的术语是指带着有界性体貌词的谓语表达怎样的事件意义。简言之,体貌词定位于瞬间点是“因”,谓语含有变化义是“果”,我们要区分这两者,不宜用“变化”称谓体貌义。

当然,“界变”一词确实有命名上的好处,它指明“了”体貌义的一体两面:标示瞬间性的界点,由此蕴涵(衍推)了状况的变化。需辨析的是,瞬间点事件和变化性事件并不完全等同。尽管体貌上事件被取景聚焦于瞬间点会衍推状况的变化,但变化性事件的所指范围更大,变化性事件并非都是被取景聚焦于瞬间点的。比如,(24a)描述渐进性的状况变化,它是无界事件句,该事件被进行体标记“在”取景聚焦于持续段。事件被特定的体貌词取景聚焦于瞬间点是在语法上标记状况的瞬间性变化,不是标记渐进性变化。“了”显然是标记瞬间性变化的体貌词,(24b)是表达“渐行渐远”这一渐变性事件的开始,此事件被“了”取景聚焦于起始点,整体上属于瞬间点事件。

(24)瞬间点事件、变化性事件与有界事件:

a. [变化性事件] 他们两个正在渐行渐远。

b. [瞬间点事件] 他们两个渐行渐远了。

c. [有界事件] 告诉你啊,我昨天在一个回民馆子吃涮羊肉了。

另需辨析的是,瞬间点事件和有界事件也不等同。体貌上被取景聚焦于瞬间点的事件必定是有界事件,而有界事件的所指范围更大,它们并非都是被取景聚焦于瞬间点,其中有一些是被取景聚焦于“起始点+持续段+终结点”组合成的整体—即Comrie(1976:18)定义的完整体所呈现的事件状况。进一步看,含有这种完整体意义的有界事件由于包含了持续段,一般不是变化性事件。例如,§7.3.3论证出“了2”有单独过去的功能,如(24c)的“了2”,这种“了2”编码了Comrie说的完整体特征,它被我们界定为无变化义的“了2”。总之,瞬间点事件一定是变化性事件和有界事件,而变化性事件和有界事件在所指范围上更大一些,它们还包含着瞬间点事件之外的其他事件。变化性事件和有界事件在所指上都囊括了瞬间点事件,这是两者的重合之处,由此组成了“界变”一词;两者又存在所指不同的情况,如(24a)是变化性的无界事件,(24c)是无变化义的有界事件。分清这几种事件类型将有助于准确认识两个“了”的体貌意义。

1.3.2.2“了1”的终结体和“了2”的起始体

动态持续性VP(如“吃东西”“看那本书”)是内部时间结构最完整的词汇性VP,它所指的事件是起始点、持续段、终结点俱全的,这种事件可被取景聚焦的阶段位置在选择上最多,逻辑上这种VP有潜力带上任何一种体貌标记(尽管具体实例未必如此)。因此,判断某个时体词主要标示哪一种体貌义往往会看它搭配动态持续性VP的语义情况。若主张“了2”标示起始体,其重要依据应该是“他吃饭了”一类的句子可以表示事件开始;若认为“了1”编码了终结体,必然是根据“他吃了饭”一类的句子总是表示事件停止。某个时体词搭配动态持续性VP所呈现的体貌状况代表该词的“默认体貌义”,这是我们界定一个时体词的典型性体貌特征的依据。不过,“了2”所标示的起始体和“了1”所标示的终结体在达成VP、静态VP上会发生语义中和。例如,“他摔断腿了”和“他摔断了腿”都表示事件停止,“他喜欢看书了”和“他有了工作”都表示事件开始。这种体貌义的中和现象存在跨语言共性,本书§4.3.1的后半部分、§8.3.1.1会详细解释这一点,下面先给一些初步的介绍以作铺垫。

首先介绍“静态VP+了1/了2”的基本语义状况,该格式通常表示VP所指的状态开始并延续下去。例如,“他去年有工作了”表示他“有工作”的状态在去年某时开始,默认延续至今。当然,“延续至今”的意义可取消,如“他去年有工作了,干到年底又被解雇了”。其实,“静态VP+完整体标记p”表达状态起始是跨语言里的普遍现象(Comrie 1976:19—20),这个语义效果应当有理论必然性的动因。我们认为,该格式表示静态VP所指的状态在主题时间内的某时刻t1开始—即VP所指的事件被取景聚焦于起始点,起始义会衍推此状态至少延续到t1后的下一时段t2,这继而隐含此状态默认一直延续不止,其延续时间默认覆盖句子的主题时间或说话时间,除非后句声明此状态在时间t3又停止。简言之,“静态VP+完整体标记p”的整体语义模式是:自身语义“状态起始”衍推“状态至少延续到下一时段”,这又语用隐含“状态一直延续”。这就要纠正两个说法。第一,有文献使用“始续体”一词,这显得冗余,“起始”自身衍推“延续下去”,所以使用“起始体”足矣。第二,或有方家指出,“静态VP+了1/了2”句有状态持续义,如“我知道了这件事”“他有工作了”蕴含知道这件事、有工作的状态正在持续,这种现象表明“了1”“了2”未必是有界性体貌词。事实上,这种句子表达纯粹的有界事件“状态起始”,只不过,词汇性VP所述的事件若有持续段,这种事件的起始便衍推事件在起始点之后会延续。所以,这种句子的状态持续义不是“了1”“了2”专门编码的意义,而是它们的有界性体貌义跟静态VP组合后产生的语义效果,静态VP的情状特点“均质性强、及物性弱”在当中起到关键作用。不止静态VP,动态VP若具备均质性强且及物性弱的特点,它搭配“了1”或“了2”之后也有相似的语义效果。比如,不及物动词“笑”“燃烧”“生病”“睡觉”是及物性很弱的,它们所述的事件又是均质性较强的,而“他笑了”“皇宫燃烧了”“爷爷生了病了”“孩子睡了觉了”都可以表示事件开始且默认延续至今。

不止“静态VP+了2”,“动态VP+了2”同样能表示事件开始,如(25a)的一种解读是“看电视”一事开始2。可见,“了2”不拘于词汇性VP的情状类型,能够统一地给谓语带来起始义,将它的体貌义定为起始体应该较容易被方家接受。当然,“达成VP+了2”表示事件停止,如(25b)只能是“到北京”一事完结,这种“了2”句的事件停止义可以说是当中达成VP的意义,而非“了2”贡献的意义。达成VP指起始点和终结点重合的事件,其事件的开始等同于事件的停止,即使“了2”为它标示起始义,整个组合式的语义效果也必是停止义。因此,这类案例丝毫不影响“了2”标示起始体的体貌定位。

(25)“VP+了2”“VP+了1”表达事件开始或停止:

a. [动态持续性VP+了2] 他看电视了。(事件开始)

b. [达成VP+了2] 他到北京了。(事件开始=事件停止)

c. [动态持续性VP+了1] 他看了电视,……(事件停止)

d. [达成VP+了1] 他到了北京,……(事件停止)

e. [静态VP+了1] 他有了工作,……(事件开始=状态达成=变化完结)

然而,“了1”的体貌定位容易有争议,因为它改变谓语命题意义的效果有较大的变异性。具体而言,“动态VP+了1”表示VP所述事件的停止,如(25c—d)表达“看电视”“到北京”停止了,这支持“了1”编码了终结体。“静态VP+了1”表示VP所述状态的开始,如(25e)表达“有工作”开始了,当中“了1”的体貌义似乎难以被定为终结体。如此一来,“了1”时而贡献停止义,时而贡献开始义,这令其体貌义的界定出现困扰。事实上,“了1”的这两种情况是统一的。“静态VP+了1”在语法上相当于达成情状(Ross 1995:117;Soh & Gao 2007:102),也就是说,(25e)表面上指“有工作”开始了,其本质上指“有工作”这一状态达成了,这是一个“瞬间完结”的变化性事件,意义上类似于达成VP。达成情状的事件开始等同于其事件停止,那么,(25e)可以跟(25d)一样视为“了1”贡献了停止义的案例。由此,“‘了1’编码了终结体”一说可以涵盖“静态VP+了1”的情况。

无论“了”标示起始体还是终结体,绝大多数的“VP+了1/了2”都表达有界事件,这是两个“了”被定为有界性体貌词的根本依据。“了”对有界谓语的语义贡献有两种表现。第一种表现是“了”是谓语有界性意义的生成者(the maker of boundedness),这是“无界VP+了1/了2”的情况,如“刮风了”“跑了步”,当中的“了”使原本可以指无界事件的词汇性VP只能叙述有界事件。第二种表现是“了”是谓语有界性意义的标志者(the marker of boundedness),这是“有界VP+了1/了2”的情况,如“摔断腿了”“到了家”,当中的词汇性VP本就指有界事件,它们的“了”从语法上进一步标示了谓语的有界性意义。

1.3.2.3 体貌特征的单一值和复合值

我们用“起始”“终结”这种专业术语称谓功能词的语法义,也会用“开始”“停止”“完结”这种通俗词汇描述事件句的命题义。学界常用到“完结”(completion)来描述“了1”谓语或“了2”句的具体用法,它一般指达到词汇性VP所指事件的自然终结点。该意义可以是动词自身的词汇义,如达成动词“到、死”指起始点和终结点重合的事件,天然地编码了完结义。对于无完结义的动词,“了1”有可能促成其谓语的完结义,例如,“吃那碗饭”无完结义,“吃了那碗饭”的优势解读是“吃完那碗饭”。理论上,完结义谓语和终结体标记是高度匹配的。

无论是起始体、终结体还是完结义,它们都是取景聚焦于事件的瞬间点而非持续段,可以统称为“有界性体貌义”。该术语统称专门用来表达有界事件的时体词(如“了1”“了2”)或动相补语(如“掉”“完”“成”)的非持续义,如起始体、终结体、完结义、结果达成义,它们都是完整体、完结体等体貌标签的具体意义。本书的有界性体貌义不止包括语法性的体貌义,还包括词汇性的情状义—即动相补语的结果达成义,我们统以有界性体貌义称述它们,旨在凸显这些意义的共性是为事件的过程结构划界。“了1”“了2”所表述的事件主要涉及开始义、停止义、完结义,它们都是有界事件。再补充一点,Comrie(1976)定义的完整体并非无用,尽管“了”的大多数用法不符合这种完整体,但§7.3.3界定的单独过去义的“了2”[例(24c)]就是这种完整体,它属于有界性体貌义。终结体与完整体均蕴含事件停止义,不过,前者指事件的终结点处于主题时间内,后者指事件的完全过程(等于事件时间)处于主题时间内。

助词“过”所标示的经历体在有界性、无界性的归属上存在模糊性。Smith(1997:266)将“过”归入完整体,同时又说它的情状类型是静态性的,即“结构式呈现了事件的结果状态”。Smith提出“过”的体貌结构是“[c[b[a[动词串]+‘过’]静态]完整体]”(该书269页),这个语义特征式显示出该词兼具有界性(“完整体”)和无界性(“静态”)两方面的特点。一方面,“V过助词”所述的事件可以只发生一次,而且,它所述的任何事件都是至今已停止的,这是“过”有界性的一面。另一方面,“V过助词”所述的事件可以是多次发生的(龙果夫1958:118;Li &Thompson 1981:228—229;刘月华1988;Yeh 1996;Smith 1997:268),指具有可重复性的一类事件,即事件类。事件类都是恒常属性,属于广义上的惯常状况。惯常句具有语义上的静态性(Smith 1994;Smith 1997:51;Smith & Erbaugh 2005/2009)。屈承熹(1998/2006:38、66)认同Smith的看法,指出经历体标记“过”所述的事件被看作是一种状态,它为篇章提供背景信息(该书称“后景”)。通俗地说,“V过助词O”所述的类指性经历可诠释为主语的一种性状特征“有VO的经历”,因为过往的经历可内化为主语的恒常经验,可看作主语的静态特点,这是“过”无界性的一面。经历体成为体貌系统里的特殊成员,应该就在于它兼具有界性和无界性两方面的特点。

因此,经历体助词“过”的体貌义应该是复合式特征,它至少含有两个特征值。具体而言,“V过助词O”先将VO标示为有界的终结性事件,这一有界事件又是无定性(indefi nite)的(Iljic 1990:304—305),无定性事件可以多次重复,由此形成一个事件类,从外部观察这一事件类便是静态的恒常经验。我们认为,“V过助词O”整体上关注的是事件类构成的“经验状态”,而状态被取景聚焦的位置只能是持续段,所以,该结构式整体上是静态无界的。那么,Smith(1997:269)将经历体“过”整体上视为完整体的看法或许还可商榷。

一些研究刻画“了1”“了2”的体貌义用到复合式特征。例如,金立鑫(1998)用实现、延续来描述“了2”的意义,林若望(2017)提出“了1”的体貌特征是完整体兼非完整体。§1.1.2.2已阐明,林氏所谓“了1”有非完整体特征的看法是理据不足的。“了1”“了2”“着”“呢”“在”都表述有定性的事件例,它们的句子是叙述特定时间上的一个事件。这类时体词只需明确“一个事件”被取景聚焦的阶段位置,而一个事件不会被取景聚焦于两个内部阶段,所以,这些时体词的体貌义应该是单一特征值。相比之下,经历体“过”表述无定性的事件类,它所述的事件包括“单个事件”和“事件类”内外两层(见上段),这造成它需要进行两次取景聚焦,所以,“过”的体貌义是复合式特征值。

1.3.3 时制认识

1.3.3.1 “了1”“了2”有时制义吗?

界定好句子的体貌义之后,往往才便于讨论句子的时制义,句子的时制义要取决于句子所述的事件被取景聚焦的阶段位置(起始点 / 终结点 / 持续段)坐落于怎样的时间位置上。例如,(26a)到底表述过去事件还是现在事件会产生争议。我们认为,这首先取决于如何界定该句的情状体貌义。若将(26a)看作有界事件,即“挂一幅画”被取景聚焦于起始点3,此事的起始显然发生于说话时间之前,它便是叙述过去事件。若将(26a)看作无界事件,即“挂一幅画”被取景聚焦于持续段,此事的持续明显处于说话时间之时,该句便是表述现在事件。

(26)句子的时制义与所断言的事件:

a. 我家墙上挂了一幅画。

b. 他有工作了。

更重要的是,句子的时制定位是针对句子所断言的事件P,不涉及P的结果状态R处于什么时间位置。换言之,界定一个句子的时制义只需要考量它的断言义,这无关于句子隐性的衍推义或隐含义。例如,(26b)断言有工作的状态已开始,“有工作”被取景聚焦于起始点,这个起始点位于说话时间之前,所以,该句本质上是表达“过去”的起始性事件。按照§1.1.2.3、§1.3.2.2所述,行为E在过去时间t开始会衍推E延续到t之后的一段时间,并隐含E一直延续至说话时间。E延续到后来是起始性事件“E开始”的结果状态义,它属于句子隐性的衍推义或隐含义。(26b)确实默认隐含他现在有工作,这一“现在”的持续性事件只是该句所表达的起始性事件引发的结果状态,不属于句子的断言义。因此,(26b)的逻辑语义并非指一个现在事件,此句不是“了2”标示现在时的案例。

普通话的时体词是否编码了时制义,一直处于争议之中。张秀(1957)、龙果夫(1958)、雅洪托夫(1958)皆提出,助词“了”“过”“呢”等不止包含体貌义,还编码了一定的时制义,它们紧密联系着过去或现在,难以用于将来事件句。这种观点在过去数十年未引起广泛的关注,主因应该是这些早期著作缺乏系统严密的论证。他们主张“了”“过”“呢”有时制义的依据是含这些时体词的句子在多数情况里都表述非将来事件,他们未充分解释“了”“过”“呢”用于将来事件句的特殊情况。这些著作的部分例证也缺乏说服力。比如,雅洪托夫(1958:113—114)证明“了1”跟将来时无关的例证是(27a),而此例难用“了1”应该是因为“回了家了”本身不常说,普通话可以说“等一会儿,我就到了家了”,这说明“了1”可以用于表将来事件的主句中。雅洪托夫阐释“了1”表相对过去时的例证为(27b),此例的“了”之后无宾语,它也可能是“了2”。我们无意苛求前人,旨在指明这些颇有洞见的提议为何未受关注。

(27)雅洪托夫(1958)论证“了1”含相对过去时的例证:

a. 等一会儿,我就回(*了)家了。(该书113页)

b. 他明天走了,我再告诉你。(该书113页)

后来,戴耀晶(1997:47—57、63—67、119—129)、郭锐(1997)、李铁根(1999a;2002)、林若望(2002)、Wu(2004:277—284)等研究用更为系统的语料展示出汉语时体词跟非将来事件的紧密关联,笔者从中梳理出如下三方面。首先,普通话的时体助词可以用来自由地表达过去或现在的非将来事件,而它们用于将来事件句就很受限。其次,普通话表达非将来的动态事件必须用到时体词才能成句。例如,(28a)不成句,加上“了2”或“呢”才完整(参见林若望2002)。最后,确实如早期论著所见,很多带“了”“着”“过”的句子只能解读为非将来事件,例证如(28b)。另外,Lin(2000:119)、林若望(2017:18)用“(在)VP以前”不能用“了1”的事实来论证“了1”的相对过去时特征,这很有说服力。

(28)普通话里时体词令多数句子表述非将来事件:

a. 他刚才吃榴莲*Ø#。|他这会儿睡觉*Ø#。

b. 昨天中午/(*明天中午)我睡了一会儿。|今年/(*明年)

家养着两条鱼。|以前/(*以后)他杀过人。

林若望(2002:15)基于李铁根(1999a)对“了”“过”“着”的论断提出,普通话时体词的时制义不是仅参照说话时间(speech time)的绝对时制,而是参照时间灵活的相对时制。笔者同意这一判断,在§1.1里已表示认同“了1”“了2”是时体混合标记。我们不能因为两个“了”用于过去事件句和将来事件句的案例都存在就武断地判定它们没有时制义,毕竟,理论上还存在其他的可能解释。首先,很多语言的过去时标记也能有条件地用于将来事件句中,只不过,这种用法里的过去时标记通常被诠释为另一种语义功能,某个时体标记具有多种功能是常态。再看,判定某个时体词M编码了时制特征s的重要依据是M不能或很难用于“非s”意义的谓语里。助词性“了”用于过去事件句极其自由,用于将来事件句十分受限,这种在不同环境里分布自由度的显著差异意味着“了”的典型功能很可能编码了过去时。至于该词尚可用来表述少数的将来事件,当务之急是解释好它用于将来事件句的各种特殊条件,这涉及多种可能的因素。那么,该如何界定“了”的语义特征来统一解释它在不同句式里的时间限制?彻底破解此问题绝非一夕之功,李铁根、林若望等学者的研究可以作为阶段性成果。总之,本书持“汉语体貌词编码了相对时制义”的假设,并致力于用更多证据证明这一观点。

1.3.3.2 回应质疑与解释误区

汉语学界偶尔出现这样的质问:“‘了’到底是体标记还是时标记?不可能两种标记都是吧?”确实有一些学者觉得,一个语法形式在性质上不会兼跨多个概念范畴,研究中不能将某个时体词看作“时制—体貌混合标记”或“体貌—语气混合标记”,更不存在“时—体—态”三类意义兼容于一个语法形式的情况。这种想法缺乏理论和事实的依据。时制、体貌、情态语气是彼此独立的三个概念范畴,至今尚无研究证明它们之间存在绝对互斥的关系。并且,这三大范畴被证实存在紧密的语义关联/衍生关系,一个时体词M的体貌功能往往会朝向时制或情态语气的范畴发展,这种语义演变过程必定存在M兼跨时、体、态的阶段,此乃语法化的渐变性使然。这意味着,理论上一个语法形式可以同时编码两个概念范畴的意义,甚至兼有三个概念范畴的意义。跨语言的材料考察也证实,一个语法形式兼有多个概念范畴的意义是很常见的情形。因此,以“一词不可兼有两类意义”为由来否定汉语的“了”是“时制—体貌混合标记”或“体貌—语气混合标记”,是很武断的做法。

或有学者认为,跨语言里带完整体标记、完成体标记的句子一般会默认表述过去事件,对于有这类体貌义的标记,便无须讨论它是否还有过去时的特征,也就是说,如果承认“了”标示完整体或完成体,就不宜再说它同时编码了过去时或相对过去时。这样的看法显然不妥,因为在概念层面,体貌和时制是相互独立的两个范畴。逻辑上,体貌义和时制义之间不存在蕴涵(衍推)关系。尽管完整体与过去时高度匹配,两者存在默认性的关联,但它们彼此并不等同,特别是完整体不能衍推过去时,一些语言的完整体标记兼能用于过去事件句和将来事件句。因此,对于一个有完整体特征的语法形式,有必要同时阐明它的时制属性,厘清它到底是零时制义还是包含着某种时制特征。至于普通语言学中的完成体,它是一个不易辨识的概念。按照Comrie(1976:53),完成体表示一个过去事件跟现在状况的相关性,它通常涉及这个过去事件的结果状态。从这个定义看,完成体包含了过去时或相对过去时的意义,难怪它是否属于体貌范畴尚存争议。另外,完成体的核心特征“现时相关性”透露出其语义还牵涉语篇关系,Copple(2009:76—77)又指出现时相关性的判断存在一定的困难,这令完成体的内涵及所指甚为复杂。对于功能词的单个语义功能,笔者采取特征分解式的刻画方式,致力于将一个时体词在体貌、时制、语篇关系三方面的语义特征离析清楚。所以,本书不会采用“完成体”这样一个包含着多方面特征的意义标签。

陈前瑞(会议发言)4提出,某个时体词M如果不能用以表达所有类型的过去事件,比如,它限于过去的动态事件句,无法用于过去的静态事件句,那么就不能说M有过去时的功能。这个观点也是胡亚、陈前瑞(2017:342—343)反对“了1”有过去时功能的主要理由,该文写道:“如果结句的‘了1’是过去时的话,它应该能跟进行体共现,共同表示过去进行体。这显然是不行的,如‘他正在看了一本书’完全不可接受。……词尾‘了’……离演化成为过去时还有一定的距离。”胡氏称,他们是依据Bybee et al.(1994:92)对“完整体”和“过去时”的区分标准。陈氏、胡氏及Bybee et al.将完整体和过去时当作相互对立、互不相容的两个功能来审视5,这种时体意义的定位视角存在学理矛盾,为笔者所不取。体貌与时制是相互独立的两个概念范畴,这有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同一概念范畴内部的下位类型常常是对立的。两种迥异的体貌义不容易融合在一起,譬如,一个时体词的单个功能通常不会编码两种体貌义;不同的时制义之间存在一些互斥的情形6,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一般要并列起来讨论。另一方面,不同的概念范畴之间一般没有对立关系。理论上,体貌范畴和时制范畴各自的下位意义可以自由组合到一起,形成类型多样的时体混合标记。因此,体貌义与时制义不会是对立互斥的关系,完整体和过去时不宜并列起来讨论。普通语言学里,“过去时”是专门跟“非过去时(现在时、将来时)”相对立的,它无关于事件的情状体貌类型。只要M只能用来表述过去事件,无法出现在表达现在事件和将来事件的谓语里,就足以判定它编码了过去时。至于M所述的过去事件限于动态事件,这是一个情状体貌的问题,应该再为该词界定出相应的情状体貌特征,而不是否定它的过去时特征,最多说M的过去时功能还未到最发达的程度。如果另一时体词N也被判定为含有过去时特征,并且它能用来表达所有类型的过去事件,那么可以说,N的过去时功能比M更加发达。总之,一个时体词有无某个时制特征与该词的这个时制功能是否发达,属于不同的问题,不可混淆对待。

同样道理,陈前瑞(2005a)主张普通话的“了2”有近将来时的功能,如(29a),尽管这种用法的“了2”并不常见,笔者也同意这一功能界定,§7.5.1的末段将给出我们的理由。毫无疑问,“了2”的近将来功能当前处于萌芽阶段,不够发达,很多近将来事件句不能用“了2”。§8.4会展示,“了2近将来”依赖于很有限的语境,只能搭配极少数的动态动词;“了2近将来”句既不表达静态事件,也很难带静态VP,如(29b)的“了2”句只能指非将来事件7

(29)“了2近将来”的使用限制:

a. [限于少数动态VP] 来了!来了!|起床了!(陈前瑞2005a:70)

b. [排斥静态VP] 我知道答案了,*再让我想想!(只能表“已经知道”)

然而,这种严格的使用限制不足以证明“了2”从不标示近将来的时制义,因为逻辑上该词的近将来时义可以出现于有限的环境中,这符合语法化的渐变性规律。返回头来看,既然判定“了2”有近将来功能,就可推测,“了2”那些成熟的时体功能很可能编码了过去时或者相对非将来时。因为跨语言的考察证实,非将来时范畴(特别是过去时)在语法化程度上普遍要高于将来时范畴,前一范畴的各种意义更倾向于编码为形态化程度很高的语法形式(Dahl 1985:117;Bybee et al.1994:82)。本书的§8.3.2、§8.4、§8.5将详论普通话“了2”的时制特征。

多数学者认为,汉语无绝对时制,至多包含相对时制。少数学者主张汉语也存在绝对时制,近些年持此说的如Sun(2014)。Sun分析了静态谓语句、动态谓语句的时间解读后,主张汉语存在“非将来时”,这相当于汉语学界传统上说的“已然”。Sun的主要依据是汉语的静态事件句(如“他很开心”)不带任何时体词,一般只能指现在或过去的状态,不能指将来的状态。本书不讨论汉语整体上的时制问题,只关注“了1”“了2”是否编码了时制义,从以往研究和本书的考察来看,普通话的时体词少有编码绝对时制义的。

§2.2.2、§2.3.2、§8.3.2会随文介绍我们的时制刻画方式。这里提醒一点,测试句子的绝对时制义往往借助全句的时间状语的意义,这要注意区分不同时间状语的证明效力。时间状语确实在大多数情况下有助于分析句子所述事件的绝对时间位置,比如,时间状语指过去(如“昨天、去年”)、将来(如“以后、明天”)通常反映出句子所述事件的绝对时间位置在过去、将来。不过,时间状语若是“现在”“此刻”等指示说话时间的词汇,未必证明句子所述的事件是现在时,它也可能是过去时或将来时。例如,“此刻他睡着了”表示过去事件,“睡着”一定是发生在说话的“此刻”之前;“我现在挂电话了”表示将来事件,“挂电话”即将发生在“现在”(说话当时)之后。从语料事实来看,时间状语“现在”本质上指示了一个以说话时间为中心的宽泛时段,这个时段不仅覆盖了说话时间,还默认包含了说话时刻之前的“近过去”和说话时刻之后的“近将来”。一个有界事件句的时间状语如果是“现在”,那么,它的事件时间处于近过去或近将来皆有可能,这就难以凭借全句的时间状语“现在”断定句子的绝对时制义了。

1.3.3.3 “了1”和“没/有”相对当吗?

“了1”有相对时制义,关涉一个十分著名的观点:助词“了1”跟助动词“没/有”8存在功能的对当性。王士元(1965/1990:25)认为普通话的否定词“没”在功能上跟“了1”相当,称两词为“同一语素的异干交替形式”,这主要依据“V了1”的否定式是“没V”。Lin(2003b:438)也表示“没”是完整体“了1”的否定性对应词。胡建华(2008:399)提出体貌词“了”是抽象动词“有”(即“没”的肯定式)的变体,主要证据是粤语、闽语的“有VO”格式可以表达普通话“V了O”的意思。沈家煊(2012:410)、王伟(2019)也谈到“了”和“有”相通,它们存在语法平行性。这些研究都主张助词“了1”跟助动词“没/有”是平行对当的成分。笔者对此持有异议。

普通话几乎不用跟“没VP”相应的肯定式“有VP”,后一格式存在于粤语、闽语、客赣方言等东南方言里。外方言者容易认为这些方言的助动词“有”跟普通话的“了1”在功能上大致相当,然而,两词的多种差异已是方言学界的公论,而且证据充分(施其生1996a;曹逢甫1998;蔡维天2002;郑敏惠2009;丁健2020;等等)。我们承认二者有一定的语义共性,但它们不宜视为平行的成分。范晓蕾(2019b)指出,时体助词“了1”“了2”“着动态”都跟助动词“没/有”存在两种语法关系。第一,它们均表达相对非将来的事件,默认是已然事件。东南方言的很多“有VO”指“V了1O了2”或“V着O呢(正在VO)”所述的情景均可。例如,“<香港>佢有参加今次嘅比赛呀”既可以指他参加完了这次比赛,也可以指他正在参加这次比赛。第二,它们难以搭配共现。东南方言的“有”普遍排斥本方言“了1”“了2”“着动态”一类的时体助词。例如,香港话里“有VP”几乎不能再用时体助词“咗了1”“喇了2”“紧”。而且,普通话里“没+VP+了1/了2/着动态”一类的句子大多不合法,如(30)所示。

(30)“没+VP+了1/了2/着动态”的组合式一般不合法:

a. 昨天我没睡(*了)觉。

b. 去年他没考大学(*了)。

c. 现在他没吃(*着)饭。

过往只强调普通话里“没V了1”不合法,很少注意到“没V着动态”也不合法。其实,“V了1O了2”和“V着O呢”的否定式均是“没VO”。例如,“他吃了早饭了”和“他吃着早饭呢”若被否定,均是用“他没吃早饭”9。顺便一提,王伟(2019)试图用英语“Is Paris burning?”能译作普通话“巴黎烧了吗?”的现象证明“了”平行于“有”且蕴含状态延续义,而§1.1.2.3里我们阐释了这两句有时可以互译的原理,从中可见,这一英汉翻译现象既无关于“了”和“有”是否平行的问题,也不能证明“了”编码了状态延续义。

综上可见,其他时体词也跟“没/有”呈现出平行对当性,仅仅将“了1”类比于“没/有”便无必要。§11.1.1将阐明,普通话的时体助词“了、着、过、呢”、各大方言的存在否定词“没”和东南方言的助动词“有”均编码了相对非将来时,这导致它们彼此之间皆有一定的语法平行性。东南方言的“有VP”和普通话的“V+了1/了2/着动态”在语义上虽然有交叉的部分,但还有很多不同。对于语义有交叉的两个词,我们必须准确剖析它们的异同点,不能将它们笼统比附。功能词的语义界定既要说清该词跟同类词的语义相似处,也要厘清它跟同类词的语义区别点,而将“了”类比于另一功能词至多只能揭示该词语义的一部分。

1 此术语最早见于张秀(1957:166),英语翻译借自陈振宇(2007:176)。这些文献对终结体的定义跟本书不同,但所指大致相若。

2 (25a)还能解读为“看电视”一事停止,这种解读里“了2”并不代表“了2”的典型功能,它承担了单独过去的功能(§7.3.3),其体貌特征是完整体,这自然蕴含事件停止义。

3 对于表达持续性事件的“了1”谓语,如“挂了一幅画”“穿了两件毛衣”“养了几条鱼”,当中的“挂、穿、养”等持续型动词在情状上接近于“有、知道、认识”等典型的静态动词,这可参见§4.3.1倒数第二段的介绍。§1.3.2.2已提到“静态VP+了1/了2”取景聚焦于VP所指事件的起始点,类似地,“挂了一幅画”可以被认为取景聚焦于事件“挂一幅画”的起始点,这个“了1”谓语表达“挂一幅画”的状态开始了。

4 第六届方言语法博学论坛上(2020年10月24—25日,复旦大学,上海),陈前瑞老师在参会报告的讨论发言阶段谈及这样的看法。

5 胡氏的整个行文将完整体和过去时当作对立的概念来讨论,而其343页又提及一句:“结句的‘了1’……多数情况下还只是一种过去时完整体”,这句话似乎表明胡氏认同过去时和完整体可以融合在一起。

6 “过去+现在”可以合并为非将来时,“现在+将来”可以合并为非过去时,但不会有“过去+将来”的非现在时。

7 这个事实想必陈前瑞老师也知晓,那么,他主张“了2”有近将来时功能与反对“了1”有过去时功能便是采取了不同的衡量标准。陈氏在“了”时制定位的标准上出现了不一致性。

8 否定谓词性成分的“没”或被看作副词,但朱德熙(1982)主张普通话里“没VP”的“没”是助动词,我们同意朱先生的看法。

9 普通话还可以用“他没在吃早饭”,但北京话不接受“在VP”表示动作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