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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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惊天变故

樟寿在三味书屋静心读书的时候,他家里发生了惊天变故。

公元1893年,即清光绪十九年阴历九月的一天,日头偏高时分,从北面县前街的县衙门里走出两个衙役,去马圈牵出两匹高头大马,一跃而上,威风凛凛地朝着东昌坊口走来,横冲直撞来到周家台门门口。

两个衙役,一个高瘦细长,另一个矮胖短粗,天气还不很冷,但都穿着深蓝色的皮袍子,大襟以下都没有扣上,腰间系了一根很阔的腰带,袍里的皮毛有一溜翻出,露在外面,是雪白的上等羊皮,头上戴的是红缨帽,各人手里拿着一支长长的旱烟管。骑的大马也都很阔气,瘦子骑的是棕色的,胖子骑的是黑色的,毛皮都泛着光泽,连马鞍、脚镫也都锃光瓦亮,新簇簇的。

到了周家新台门,两个衙役都下了马,把马拴在对面空地的大树干上。刚一落脚,就冲着台门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一时间吓得门斗里坐在两条长石凳上等荐头的乡下妇女,像炸了窝的母鸡般,一哄而散。住在周家新台门门房,专给人做荐头的单妈妈也赶紧躲进屋里,关严了门。

两个衙役径直进了大门,横着身子往里走去。穿过仪门,过了大厅,入白板门,来到过廊,又从过廊空隙拐进了桂花明堂,桂花香气并没有令衙役陶醉,反倒使他们更发了疯,破了嗓子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这时,周福清的次孙櫆寿、三孙松寿,连同周福清妾生的儿子周伯升,虽然比櫆寿只大一点儿,也称为升叔,都在家里。

松寿的姆娘和长妈妈听到有人在桂花明堂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不禁大惊失色,连忙拉着松寿顺楼梯上到小堂前楼上。周福清的小妾,潘庶祖母吓得钻进自己屋里的床底下。櫆寿和升叔本来整天托词读书,关上厅房的门,终日在明堂里玩。正在自娱中,听见衙役的喊声,二人吓得又跑回厅房,藏进了厅堂的桌案底下。顶东头房子里住着的诚房祖父子传公公和子传奶奶也闭紧了房门。奶妈抱着四弟小椿寿躲进屋里床帐内。

松寿从楼窗口往外偷看,只见两个一瘦一胖的衙役站在楼前大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

还是祖母镇静,在楼下招呼,请他们到小堂前坐下了。

松寿伏在楼板上,从缝隙里向下张望,见衙役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吸着长长的旱烟管,一边稍歇一会儿就大喊一声:“捉拿犯官周福清!”还不住地抚弄着皮袍翻露在外面的一溜雪白羊皮,像是自己找乐,又像是小孩过年穿上新衣想让别人跟着观赏。

这两个衙役坐了小半天工夫,总是这个姿势,也总是这么叫喊。除了他们的声音,台门里死一般的静寂。

祖母进自己的房子,拿了两袋钱,捧到小堂前,送给两个衙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声音消停了,衙役走了。祖母在楼前发愣。

姆娘和长妈妈带着松寿从楼上下来,迎向站在楼下的祖母。

潘庶祖母也出来了,眼泪汪汪地望着祖母,不知所措。

藏在厅房里的升叔和櫆寿也从黄门进来,扑到祖母跟前。

子传奶奶和子传公公开了门,远远望着这一家人,目瞪口呆。

过了一会儿,在前边大厅看书、下棋的胖胖的玉田公公也来了,专在外边泡酒馆、号称“街楦”的礼房族叔衡廷,四处闲逛的“破脚骨”礼房族伯周四七都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像木偶一样一动不动,说不出一句话。

台门里一片死寂。

樟寿放学回到家门口时,衙役已经走了。空地上的大树下留有一堆马粪,还冒着热气。几个闲人围在自家门口张望、议论。

樟寿紧抿嘴角,往坟墓一般死寂的家门走去。

门洞里的房门紧闭着,死一样的沉寂。绍兴人们的衣、食、住、行之中从古至今流行着“尚乌”的风情。乌毡帽、乌干菜、乌篷船,为绍兴的“三乌文化”。此外还有乌台门,这是古城最深幽的一道风景,里面隐藏着江南的精致文化与迷人风情。樟寿就在这乌色中往里走着。

出了仪门,进了大厅。樟寿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厅柱上抱对的上下联:

品节详明德性坚定,事理通达心气和平。

看着这副对联,樟寿似乎更沉住了气。

穿过桂花明堂,进入黄门,忽看到家人和亲戚都呆立着,一语不发。猛然间,姆娘扑过来搂住了他。

长妈妈走过来,叫了声:“大阿官!”

祖母也过来了,抚着他的肩膀。

二弟櫆寿,三弟松寿,连同升叔,一起过来了。

亲戚们也都望着他。

年仅十三岁的樟寿,周家兴房的长男,成了这群人的中心。

樟寿还是紧闭嘴角,原来那天真烂漫的神情消失了,只有一种无可名状的坚忍。

姆娘搂着他,带着哭声说:“爷爷犯事了,衙役来捉拿……”

衡廷终于开了口:“听街上说,介孚公是因为在苏州府,代人科场行贿犯事的。”

又圆又胖的玉田公公捋捋唇上的八字胡说:“其实,这种事情现在很常见,介孚还是结怨太多。记得那年陈秋舫跟四七的姑姑结婚以后,住在百草园的三间头里不愿走,介孚挖苦他说:‘躲在布裙下,是没有出息的。’被他听到,立即告辞,对人说:‘今后如果不出山,就不上周家门。’后来他果然中了进士,但没有做官,当了师爷,正好在苏州府。介孚的事捅到他手里,还不趁机报复。”

子传公公接着说:“那年介孚兄在江西做知县时,俞凤冈知县曾求过亲,要介孚兄的女儿周德做他的继室,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介孚兄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俞凤冈怀恨在心,这次派衙役来闹,就是报复。”

祖母点了点头道:“是有这回事,嗯……”像是在想什么事,往自家屋里走。

亲戚见此状,就退散了。

家里的人跟着来到祖母屋里,后房里午饭已经摆上桌了,但大家都无心吃。

祖母紧皱眉头,想了下说:“先让阿张吃。吃过饭,还得上学堂去,那里比家里安生。”

姆娘忙扶过祖母说:“偌先吃。”祖母不吃,要在一旁吸旱烟。姆娘只好拉樟寿吃饭,又招呼櫆寿、松寿、长妈妈、祖父的小妾潘庶祖母和升叔吃,然后忙给祖母装烟,点上。

祖母的旱烟管,是一支乌木细竿,很长。祖母吸了口烟说:“先让阿张在三味书屋躲几天再说。”

樟寿胡乱吃了几口饭,过来看姆娘。最揪他的心的,就是姆娘了。

姆娘也说:“赶快上学堂去,别惦记家。”

这时,旁边房子传来了四弟椿寿的大哭声,姆娘和长妈妈急忙过去看。

奶妈把小椿寿抱出来了,他圆胖的小脸哭得皱成一团,早已不见了蜜桃般的笑容,像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一样……

经过了解,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光绪十九年,即1893年,樟寿的祖母九老太太去世,周福清只好带着潘姨太和次子伯升回乡奔丧,丁忧在籍。离家多年,一回来就觉得台门已经成了大杂院,周家已每况愈下,原本寄托希望的侄辈周四七等后人一个个成了烟鬼酒徒,只能败家,他着实气恼。而自己呢,补实缺才五年,如今因为母丧丁忧又去职了。这年已五十七岁,丁忧三年下来,已经六十,如何补得上缺?更是感到丧气!所以愈益性格急躁好骂人。

这一年,清朝为祝慈禧“万寿”,皇上颁旨在全国各省举行一次恩科乡试,派定已升为四品官的殷如璋为浙江主考,周锡恩为副主考。殷如璋,江苏甘泉人,是周福清的同榜进士,当时叫作“同年”。周福清作为一位太史公丁忧在籍,声望高,又与主考同年,不免要受到周家有关许多人的请托。因为每届秋闱,在浙江应试的秀才多达六七千人,录取的名额仅一百零几名。找门路,通关节,买举人,是清朝科举中的公开秘密。于是,周福清道墟的姐夫章介千等人便再三恳请周福清出来帮忙。

起初,周福清觉得不大好办。但因为自己的儿子周伯宜也要应试,出钱人付酬又高,通常买一名举人,得送主考白银一千多两,他们却情愿出两千多两。有人献计说,既然酬金高,就让殷如璋无酬录取你的儿子好了。事后,这些人还会另外有酬谢。这样,周福清磨不过,就替他们写了一封信。把出钱人所开的一万两银子期票塞进信封,于1893年8月31日带其仆人陶阿顺由绍兴启程去苏州,9月3日路过上海,9月5日晚抵达苏州停泊。

9月7日,殷如璋的官船果然也来到苏州,泊阊门码头。周福清即嘱陶阿顺先去投帖拜会,如对方不见,再投信函。

陶阿顺雇船出发,终于设法挨到了官船附近,再由船夫驾小船送他到官船边,将信递交殷如璋的当差,并声言要立等回复。而信送达时,副主考正在船上与殷如璋谈天,殷接信后搁置一旁,谈笑如常,然而副主考久坐不去。

陶阿顺系绍兴陶堰人,原为绍兴陈顺泉家佣工,因其能干,周福清特地借来带到苏州办事。然而陶虽帮工能干,对官场人事却一窍不通,他在官船边久等无回音,便急得嚷道:“似此万金干系,怎么不给收条?”内情遂遭泄露。

副主考照例拆阅信件,发觉信内有纸两张,一书凭票洋银一万元等语;一书考生五人:马官卷、顾、陈、孙、章,又小儿第八,均用“宸衷”“茂育”等字样,还有周福清名片一张,等等。殷如璋觉得事已无可隐瞒,便将陶阿顺发苏州府讯问。

苏州知府王仁堪提审陶阿顺,陶供出自己系受周福清派遣。王仁堪担心案情过大,株连太多,想把案情缩小。想不到苏州府的名法幕友,恰恰是周福清得罪过的周家致房仁派礼系的女婿陈秋舫。果如周家玉田公公等人所料,陈秋舫觉得这正是报复的大好机会。于是来了个执法如山,坚执不允。王仁堪只好一面电告北京吏部,一面把人证、物证押送到杭州,移交浙江臬台衙门处理。这时,浙江巡抚崧骏正在主持浙江乡试,接案后即饬臬司赵舒翘会同藩司刘树堂,督饬杭州知府陈璚亲提陶阿顺审问,查出与行贿有关的考生马家坛,即马官卷者。又查出了周福清的儿子周伯宜,随即把这两人考卷扣留,捕押解省。

周福清见事情败露,先到上海治病,然后又回到绍兴家中,让周四七住进大书房,自己躲在百草园的三间头里。俞凤冈知县趁此机会报当年求亲不成反被辱骂之仇,派衙役来闹。

后来觉得事情挨不过去,又怕县里再来骚扰,牵累家人,他就听从蒋老太太劝说,到会稽县自首投案了。因为周福清还是翰林身份,所以知县亲自登门拜访告知原委,请他坐着预备好的四人轿,抬进会稽衙门,又摆一席酒菜款待,而后派好几个差役护送到杭州。押在杭州府狱司一间专门关押官员的牢房中。

牢房中的周福清,心中鼓囊囊充塞着“怨、悔”二字。一怨姐夫章介千千不该万不该反反复复找他磨贿考信,他一再说:“这件事动不得咯!”可是介千不肯歇,非要他办不可,结果闯下滔天大祸。悔的是当时自己怎么就把握不住,硬是亲笔写了信呢?!“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嗨!白纸黑字的亲笔信在那里,反正是逃不脱了。何必蜻蜓咬尾巴——自吃自。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姐夫,大丈夫做事一人承当,自己一人承担了算了!二是怨自己的儿子伯宜不争气,他要是在四年前那场本科乡试上考中了,又何必这次为他操心。说实在的,这次动心参与此事,主要还是为了儿子。这下子,“祖孙父子兄弟叔侄翰林”的匾额是挂不上了。先前听说家里祠堂的翰林匾额忽然凭空坠落,莫不是鬼神先示机缄?但自己不知儆戒,宜其及祸?后悔自己不早防此祸,当初教子不严,没有督促他早早努力,早早中举。但又想到这次儿子必受牵连,按常规是要当场扣留考卷,被捕解省的。他那样软弱的人,经受得起吗?想到这里,不禁老泪横流,觉得对不住儿子。又联想起次子伯升和潘姨太,禁不住更是心疼。周福清逢人就骂,唯独不骂他父亲周以埏、小儿子伯升及爱妾潘姨太。想起他们,泪流得更多了。三是怨佣工陶阿顺太颟顸懵懂,不省人事。怎么能在官船边大嚷:“似此万金干系,怎么不给收条?”使得内情尽泄。殷如璋接信后搁置一旁,谈笑如常,其实就是心中默许此事,待副主考离去就会办理。陶阿顺这蠢货是把本来可以办成的事搞糟了。嗨!还是后悔自己不识人,用人不当。怎么就借用了这么个“败事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