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许多女读者只会认为这更加证明了我是所有人口中那个渎神的异端。
——摘自《渡誓》序
撒迪亚斯的尸体被发现后,灭世风暴过了两天就刮回来了。
达力拿被这反常的风暴吸引,赤脚踩上冰凉的石板,走过又在伏案撰文的纳瓦妮,来到住处外的阳台。阳台悬在半空,俯瞰乌有斯麓之下的悬崖。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西边吹来比平时更凛冽的寒风,冷得刺骨、冷得钻心。
“飓风之父,”达力拿低声说,“这种恐惧感是你造成的吗?”
这不正常,飓风之父说,这是未知的现象。
“以前的灭世里都没出现过?”
对,全新的。
飓风之父的声音依旧从远方传来,就像遥远的雷声。他不会随叫随到,也不会如影随形。这不难想见,他是飓风的灵魂,不能被遏制,也不该被遏制。
但他偶尔不会听达力拿的问话,简直像个小孩般任性。有时,他似乎只是不想让达力拿认为他会随叫随到。
灭世风暴出现在远端,乌云裹挟着噼啪作响的红色闪电,被电光照亮,像骑兵一样翻涌着,脚踏平静的浮云。所幸它的位置很低,云顶触不到乌有斯麓。
达力拿强迫自己盯着那片暗流在乌有斯麓高地周围涌动。没一会儿,这座孤塔似乎成了遥望致命暗海的灯塔。
四周异常安静,红色闪电没有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他偶尔能听到刺耳的噼啪声,仿佛一百根树枝同时折断,但这些声音似乎并不符合乌云深处腾起的红色闪光。
灭世风暴动静很小,当纳瓦妮轻轻来到他身后时,他其实能听到裙裾摩挲的沙沙声。纳瓦妮伸手搂住他,紧贴着他的后背,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借着初月和脚下灭世风暴的闪光,他垂着眼,发现纳瓦妮的禁手没有戴手套,在暗中依稀可见。手指纤细修长,指甲涂成了酡红色。
“西部有进展吗?”达力拿低声问。灭世风暴行进得比普通飓风慢,几小时前袭向了深国,然而即便把润石全程放在室外,也无法充光。
“对芦亮个不停,别国的君主迟迟没有回复。再给他们一点时间吧,他们总会听进去的。”
“纳瓦妮,我想你低估了王族固有的执拗。”
达力拿曾在飓风期间外出过,年轻时尤其起劲。他见过飞沙走石的混沌飓幕,也见过划破天际的电闪雷鸣。飓风是自然威力的终极体现,狂野、不羁,旨在提醒人类的渺小。
然而,普通的飓风向来不可恨,灭世风暴则不同,带着复仇的意味。
凝望着下方的黑暗,达力拿觉得自己能看到灭世风暴所做的一切。一连串图象霍然朝他涌来,那是灭世风暴缓缓扫过柔刹大陆时的经历。
房屋四分五裂,居民的呼喊声隐没在风暴中。
在突如其来的风暴面前,人们被困在田地里,慌乱地奔跑着。
城市被闪电轰击,乡镇被阴影笼罩,庄稼被席卷一空。
一大片发光的红眼,犹如忽然充光的润石,渐渐苏醒。
达力拿长舒一口气,那些图象便消失了。“是真的吗?”他小声问。
是真的,飓风之父说,灭世风暴是敌人驾驭的,他知道你的存在,达力拿。
这不是过去的幻象,也不是未来的某种可能性。他的王国、他领导的人民和整个世界都在遭受风暴的侵袭。他深吸一口气。最起码这不是他们初次经历的那场灭世风暴,没有再撞上飓风,强度似乎也变弱了,尽管不会夷平城市,破坏力依然巨大。风是一阵一阵的,充满敌意,还有那么点谨慎。
敌人似乎更喜欢侵扰小城镇和农田,把人打个措手不及。
灭世风暴的威力不及他担心的那么大,却还是会导致数千人丧命。城市也会受到破坏,尤其是那些没有西向防风屏障的地方。更糟糕的是,灭世风暴还会夺走仆族劳力,等他们变成虚渡后再放归大众。
总之,这场风暴会让柔刹付出血的代价,而这是灭世以来从未有过的。
达力拿握住纳瓦妮的手,纳瓦妮一把将他搂住。“达力拿,你已经尽力了,”她观望了一会儿,低声说,“不要一味把这次失败当成负担。”
“我不会。”
纳瓦妮放开他,掰过他的身子,让他背对风暴。她穿着晨衣,不适合在公共场所走动,但也不见得不体面。
只有她的纤手例外。她轻抚他的下巴,说:“我不信,达力拿·寇林。你咬着牙,肌肉紧绷,真相都写在那儿。我知道,就算你被巨石压住,你也会坚持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并要求看部下的战况报告。”
她身上散发出令人迷醉的香气。紫色的双眼炯炯有神,风情万种。
“达力拿,你需要放松。”她说。
“纳瓦妮……”他说。
她一脸错愕。纳瓦妮还是那么美,比年轻时更有韵味。他绝不会瞎了眼,毕竟现在还有谁能跟纳瓦妮比美?
他托住她的后脑勺,把她的嘴唇压到自己的嘴唇上,激情在他心中苏醒。她的娇躯紧紧贴着他,胸部隔着轻薄的晨衣抵在他身前。他陶醉在她的嘴唇和芬芳中,宛如晶莹雪花的激灵飘扬在四周。
过了一会儿,达力拿便抽开身,退到一边。
“达力拿,”纳瓦妮在他挣脱时说道,“你这么顽固,总是拒绝诱惑,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没有魅力了。”
“纳瓦妮,自制力对我来说很重要。”达力拿的嗓音又哑了,他紧紧抓着阳台的石墙,指关节都发白了,“以前我没有自制力,你清楚我的本性,也清楚我变成了什么样。现在我不会屈服。”
纳瓦妮叹了口气,轻轻走过来,把他的胳膊从石墙上移开,再挽住。“我不会逼你,但我需要知道,你就准备这样下去了?戏弄我,回避感情?”
“不,”他凝视着风暴的黑暗,“那就是在做无用功。将军不打无准备之仗。”
“那怎么办?”
“我会找到正确的方法,我们要宣誓。”
誓言至关重要,两人承诺永结同心。
“怎么宣誓?”纳瓦妮戳了戳他的胸口,“我也是教徒,而且比大多数人忠诚。可卡达什、拉登特和茹舒都拒绝了我们。茹舒听我说起这件事,立马尖叫逃走。”
“是恰娜达干的,”达力拿说的是随军的资深虔诚者,“她可能一听你在跟我交往,就和卡达什说了,让他去找每一位虔诚者。”
“那就不会有虔诚者愿意主持婚礼。”纳瓦妮说,“他们觉得我们只是姐弟关系,再怎么着也不会有人迁就你。你再拖下去,女方只会怀疑你的诚意。”
“你有过这种想法?”达力拿问,“我说真的。”
“嗯……没有。”
“你是我爱的女人。”达力拿紧紧搂住纳瓦妮,“我一直爱着你。”
“那谁还在乎?”纳瓦妮问,“虔诚者可以下诅咒之地了。”
“这么说很不敬。”
“我又没有把神死了的事告诉所有人。”
“不是所有人。”达力拿叹了口气,依依不舍地松开纳瓦妮,回到房里。加了炭的火盆送出怡人的暖意,也是室内唯一的光源。军营里的加热法器已经都拿过来了,可眼下没有飓光驱动。学者们早就在塔中发现了笼子和长锁链,显然能把一笼润石降到下面的飓风中充光。不过,这一切的前提是飓风还会回归。在别的地区,泣雨季重新开始后,又断断续续地结束,往后可能会再临,要不然平常的飓风可能就刮过来了。谁知道呢,就连飓风之父也不愿向他多透露。
纳瓦妮拉紧厚门帘,跟进了屋。室内摆满了家具,椅子都靠墙放着,上面堆着卷起的地毯。还有一面全身镜,圆润的镜框镌刻着流转的风灵图案,似乎先是用虫甲蜡雕的,被塑魂术变成了硬木。
这些东西都堆在房间里,就怕轩亲王住得太简陋。“明天叫人清理一下吧。”达力拿说,“隔壁还有空房,可以装修成起居室或休息室。”
纳瓦妮点头同意,坐到沙发上。镜中映出那只随意袒露的禁手、那件滑到肩膀两侧的晨衣,脖颈、锁骨和前胸的上半部分一览无遗。眼下她并没有挑逗的想法,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心。他们的关系相当亲密,即便坦露的样子被他看到,也不会觉得尴尬。
好在他们之中有一人愿意在这段关系中占据主动。尽管每到打仗时达力拿都迫不及待,但唯独对待这件事,他总是需要鼓励,和多年前一样……
“在上一段婚姻中,”达力拿轻声道,“我犯了很多错,而且一开始就错了。”
“我可不这么想。你娶了□□□□,为的是她的碎瑛甲,但很多婚姻都是出于政治原因,这不是说你犯错了。如果你还记得,我们当时都是鼓励你这么做的。”
每当他听到亡妻的名字,那个字眼总会幻化成微风吹过的声音,无法植根在他的脑海里,就像一个人无法抓住一阵风一样。
“达力拿,我不是想取代她。”纳瓦妮的语气忽然关切起来,“我明白你对她还是有感情的,这没什么,我可以和你分享她的记忆。”
唉,他们懂什么。达力拿转身面对纳瓦妮,咬牙忍着痛苦,说:“我不记得她了,纳瓦妮。”
纳瓦妮皱起眉头看着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完全不记得我妻子了。”他说,“我不知道她长什么样,她的面容在我眼前只是模糊的污点。每当别人念她的名字时,我都听不清楚,像是有人把她的名字拿走了。我们初次相遇时说的话,我一句都不记得;我甚至不记得在她初来乍到的那个晚上,自己在宴会上见过她,都是不明不白的。我能记住一些围绕我妻子的事件,却记不住任何实际的细节。这一切都……消失了。”
纳瓦妮用禁手捂住嘴巴,从她关切地皱眉的样子来看,达力拿觉得自己肯定露出了一张苦脸。
他瘫坐到纳瓦妮对面的椅子上。
“酒喝多了?”纳瓦妮轻声问。
“不止。”
她呼出一口气。“那就是古魔法。你不是说,夜妖给你的恩惠和诅咒你都知道吗?”
他点点头。
“唉,达力拿。”
“她的名字一被提起,人们就会往我身上看,”达力拿接着说,“向我投来怜悯的眼神,见我僵着脸,就以为我还在隐忍。他们断定我把痛苦藏在心里,其实我只是想跟上他们。如果有一半的内容都听不见,我就很难理解别人的对话。
“纳瓦妮,也许我爱上过她,但我没印象了。和她共度的时光、和她吵过的架,我都不记得了;她说过的话我也忘光了。她真的已经走了,我的记忆也变得残破不堪,而她是怎么死的,我更是想不起来。我之所以那么在意,是因为我心里清楚,她死的那天值得铭记:城里有人和我兄长作对,我妻子被扣为了人质。”
那天他还独自走过一段长路,仅有憎恨和激越相伴。这份感受历久弥新。他早已惩治了那些夺走他妻子的人。
纳瓦妮坐到达力拿身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要是能造出一种法器,”她轻声说,“把这种痛苦带走就好了。
“我想……我想,失去她一定伤透了我的心,”达力拿低语,“因为这让我做出了那种行为,现在留下的也只有伤疤。但不管怎样,纳瓦妮,我希望我们的关系是正当的,不能出错,要明明白白的,可以在人前对你发誓。”
“只是几句话而已。”
“现在,言语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
纳瓦妮双唇微启,若有所思:“请艾尔霍卡?”
“还是别难为他了。”
“那就请外国的祭司?亚泽尔人怎么样?他们几乎算是沃林教徒。”
“那样太离谱了,跟自称异端没什么两样。我不会忤逆沃林教会。”达力拿酝酿一番,“我可能会绕开这一步……”
“你说什么?”纳瓦妮问。
达力拿仰望天花板:“不妨去请更高的权威。”
“请灵体吗?”纳瓦妮乐了,“请外国的祭司已经是大逆不道了,请灵体就不是了?”
“飓风之父是荣誉最大的残留,”达力拿说,“他是全能之主的碎片,也是最接近于神的存在。”
“哦,我不反对。”纳瓦妮说,“我情愿让一个糊里糊涂的洗碗工来主持婚礼。我只是觉得这么做有点不寻常。”
“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假设他愿意的话。”达力拿望着纳瓦妮,扬起眉毛,耸了耸肩。
“你在向我求婚?”
“……对啊?”
“达力拿·寇林,”她说,“你肯定能表现得更好。”
达力拿把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轻抚她披散的黑发。“比你还好吗,纳瓦妮?不,我想我做不到。我不觉得别人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纳瓦妮笑了笑,她唯一的回答就是一个吻。
几小时后,达力拿乘上乌有斯麓的法器升降梯去往塔顶,紧张得出奇。升降厢就像阳台一样,宽阔的柱状通风井位于塔城中央,有一个宴会厅那么大,从一层延伸至顶层。
塔城的各个层级从正面看是圆形的,但实际上更多的是半圆形的,东翼是平坦的一片。较低的楼层左右傍山,中心朝东,平坦一侧的房间安了窗户,远眺飓风之源。
中心通风井处有一整片剔透的玻璃幕墙,高达数百尺。白天还有明媚的阳光照进来,到了晚间,则蒙上了漆黑的夜色。
升降厢沿着墙内的竖井持续爬升。纳瓦妮已经去塔顶了,眼下与达力拿同行的人,除了阿多林和雷纳林,还有带着几名护卫的沙兰·达瓦。他们站在一边,不加打扰。达力拿想着心事,感到很紧张。
为什么要紧张?可他还是不由得两手发抖。风操的,别人只会以为他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纨绔子弟,而不是年逾半百的将军。
他的脑海中响起轰鸣声。飓风之父给出了积极的回应,他对此表示感激。
“想不到你这么心甘情愿地同意了。”达力拿小声对灵体说,“我很感激,但还是很惊讶。”
飓风之父回应:我尊重一切誓言。
“那么愚蠢的誓言呢?说的时候要么匆匆忙忙,要么什么也没想?”
没有愚蠢的誓言。誓言是区分人与兽及灵体主次的标志,表示智慧、自由意志和选择。
达力拿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对这种极端的看法并不意外。灵体应该是极端的,它们是自然的力量。然而,身为全能之主的荣誉也是这么想的吗?
升降厢嘎吱作响,无情地升向塔顶。如今还能运作的升降梯没有几座了,乌有斯麓辉煌的时候,所有装置都能立即启动。一行人接连越过未经勘察的楼层,达力拿不免心生不安。将此地划为堡垒,就像在未知之境安顿扎营。
升降梯到达顶层后,卫队匆忙开门,都是第十三冲桥队的人。第四冲桥队最近被他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他们当下的身份接近于光辉骑士,地位如此重要,不能只做护卫。
达力拿越来越焦急。他带领众人经过一排描绘光辉骑士团的立柱,登上一段台阶,穿过尽头的活板门,来到塔顶。
乌有斯麓的楼层一级比一级窄,但塔顶也有百余码宽。这里气温很低,取暖用的火盆和照明用的火把都已经摆好了。夜空澄澈如洗,高悬的星灵盘旋纷飞,划出迷离的轨迹。
达力拿其实很是不解,先前他宣布要在半夜结婚,可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在内,竟然没有人质疑他的决定。他在人群中寻觅纳瓦妮,惊讶地发现她弄到了一尊传统的礼冠,式样精美,由玉石和绿松石制成,与喜气的大红婚袍相得益彰。这件婚袍镶着金边,配有广袖和优雅的披肩,剪裁比修身裙更宽松。
是不是该穿得传统点?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尘封的空画框,挂在一幅华美画作旁边,画作上描绘着一身婚宴盛装的纳瓦妮。
艾尔霍卡僵立在一边,一袭金色正装上衣,腰下是宽松的武士袍。他的脸色比平时苍白,前一阵泣雨季,他碰上那次未遂的暗杀,差点由于失血过多而死,最近一直在休息。
尽管决定免去传统阿勒斯卡式婚礼的排场,他们还是邀请了一些客人。光明贵人亚拉达携女儿出席,塞巴里尔也和情妇纷纷到场。担任证婚人的是卡拉米和忒夏芙,看见她们,达力拿着实松了口气,先前还怕纳瓦妮找不到愿意为他们证婚的女宾。
达力拿手下的几名军官和文书也加入了这个小小的队伍。人们聚集在火盆之间,后方出现了一张令人意外的脸庞。虔诚者卡达什如约而至,他脸上有伤,留着胡须,看上去不太高兴,但他还是到了,真是个好兆头。跟世界上别的事相比,轩亲王与兄长的遗孀再婚,或许不会引起太大的轰动。
达力拿走到纳瓦妮面前,握住她的手,一只藏于袖中,一只感触温暖。“你看起来真迷人。你是怎么找到这套衣服的?”
“淑女必须有所准备。”
达力拿望了望艾尔霍卡,艾尔霍卡马上低下头。这会进一步搅乱我们之间的关系,达力拿心想,从侄儿脸上读出了同样的情绪。
迦维拉尔不会喜欢自己的儿子被这样对待。达力拿虽是出于好意,后来却踩到那个小伙子头上,一把夺取了王权。在艾尔霍卡养伤期间,情况更加恶化,达力拿甚至习惯了自己做决定。
然而,如果说这是一切的开始,那他就是在欺骗自己。他是为了阿勒斯卡和柔刹好,可他仍旧不能否认自己已经逐步篡位的事实,哪怕他总说自己不是有意的。
他松开一只手放到侄儿肩上,说:“对不起,孩子。”
“你总是这样,叔叔。”艾尔霍卡说,“你没有就此罢手,但我认为也不应该。你的人生就是先决定想要什么,再把那东西夺过来。只要我们其他人能想办法跟上,就可以从中学到东西。”
达力拿蹙起眉。“我有事要和你商量,你可能会喜欢,但今晚不妨就送上祝福。”
“这会让我母亲开心的,”艾尔霍卡说,“那好吧。”艾尔霍卡亲吻母亲的额头,大步穿过塔顶告辞。达力拿还以为他一气之下就要下楼,他却站到远处的火盆边暖手。
“嗯,”纳瓦妮说,“那么现在就差你的灵体了,达力拿。如果他要——”
一阵强风刮过塔顶,带来雨水的气息,混杂着潮湿的岩石和折断的树枝的味道。纳瓦妮猛一吸气,依偎着达力拿。
飓风之父出现在天空中,包罗万象,他的脸庞延伸到两边天际,盛气凌人地注视着他们。周围的空气变得异常平静,除了塔顶,一切似乎都已消失,仿佛游走到了时间之外。
光眼种和卫兵不是在窃窃私语,就是在大喊大叫。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达力拿也不禁后退一步,只得努力不在灵体面前畏惧。
飓风之父隆隆作响:誓言是忠义之魂。如果你们要度过即将到来的风暴,誓言必将指引你们。
“我对誓言很放心,飓风之父。”达力拿对他喊道,“你清楚的。”
没错,你是数千年来首先和我缔结纽带的人。达力拿感觉灵体的注意力转向了纳瓦妮。你呢?誓言对你有意义吗?
“只要是正确的誓言就行。”纳瓦妮说。
许下誓言。
“我对他发誓,也向你和所有愿意聆听的人发誓,我愿与达力拿·寇林结为夫妻。”
你违背过誓言。
“所有人都违背过誓言。”纳瓦妮毫不屈服,“我们很脆弱,也很愚蠢。我不会违背这个誓言,我发誓。”
飓风之父似乎很满意,不过这和阿勒斯卡的传统婚礼誓词差别很大。铸契骑士,许下誓言。
“我同样发誓,”达力拿搂紧纳瓦妮,“我愿与纳瓦妮·寇林结为夫妻,我爱她。”
你们已经结为夫妻。
达力拿本以为会有电闪雷鸣,或是从天而降的喝彩,结果什么也没有。永恒之境终结了,微风吹拂而过,飓风之父消失了。来宾的头顶冒出袅袅蓝色敬灵,纳瓦妮的头顶则被金光烨烨的傲灵环绕。一旁的塞巴里尔按揉两颞,仿佛想要搞懂刚才发生的事;达力拿新招募的卫兵都松懈下来,忽然一脸疲惫。
也只有真性情的阿多林欢呼了一下。他飞奔过来——一串形如蓝色叶片的欢灵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依次给了达力拿和纳瓦妮一个深情的拥抱。雷纳林紧随其后,动作更为含蓄,却也展颜一笑,显然也很开心。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转瞬即逝,新人与来宾握手,表示感谢,但没有收礼,毕竟传统的仪式已经跳过了。飓风之父的致辞着实震慑人心,大家都接受了,就连刚才发火的艾尔霍卡也在拥抱母亲之后,攥了攥达力拿的肩膀才下楼。
塔顶的人基本走光了,只有虔诚者卡达什留到最后,两手交握在身前。
达力拿觉得这身祭司长袍并不衬卡达什。尽管配上端正的胡须,这就是最正统的虔诚者打扮,达力拿却不这么看。卡达什更像军人,身材瘦削,霸气凛然,浅紫色的双眸炯炯有神,旧伤疤蜿蜒至一毛不拔的头顶。他现在的生活或许平静祥和,只消在教会尽忠,可他的青春都在战场上耗尽了。
达力拿柔声对纳瓦妮许诺了几句,纳瓦妮便下了楼,吩咐在那里摆酒设宴。达力拿信心满满地走到卡达什身边。终于完成了推迟已久的大事,愉悦感涌上心头。他和纳瓦妮结婚了。他年轻时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种喜悦,甚至不允许自己幻想这种结果。
他不会为此道歉,也不会为她道歉。
“光明贵人。”卡达什轻声说。
“客气了,老朋友。”
“如果我只是以老朋友的身份过来,那倒好了。”卡达什轻声说,“达力拿,我还是要上报这件事。虔诚会不会高兴的。”
“如果飓风之父亲自祝福联姻,他们自然不能否认我的婚事。”
“灵体吗?你以为我们会承认灵体的权威?”
“飓风之父可是全能之主的残余。”
“达力拿,这是大不敬。”卡达什痛苦地说。
“卡达什,你知道我不是异端。你曾在我身边战斗过。”
“达力拿,回忆我们一同做过的事,这样就能让我安心了?我很欣赏你现在的样子,可你应该避免让我想起你曾经的样子。”
达力拿一愣,一段记忆从内心深处浮现出来,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想到过了,不禁吃了一惊。这段记忆是从哪里来的?
他想起了浑身是血的卡达什跪在地上,把吃下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的情景。一名久经磨练的士兵,遇到了连他自己都大为震惊的糟心事。
第二天,卡达什就遁入了虔诚会。
“天堑之城,”达力拿低语,“拉萨拉斯。”
“黑暗的时刻就不用重提了。”卡达什说,“达力拿,这与那天无关,而是与今天有关,还有你在文书中间散播的言论,说你在幻象中看到了东西。”
“那都是全能之主送来的天启。”达力拿浑身发冷。
“声称全能之主已死的天启?”卡达什说,“又是在虚渡回归的前夕送来的?达力拿,你难道看不出这会给别人留下什么印象吗?我是你名下的虔诚者,严格来说是供你使唤的奴隶——没错,也许还是你的朋友。我极力向卡哈巴兰斯和雅克维德的圣统会[2]解释,说你是出于好意。我告诉圣地[3]的虔诚者,你回顾的是光辉骑士团依然清廉的时代,而不是他们最终的堕落。我告诉他们,你无法控制那些幻象。
“不过,达力拿,那是你开始宣扬全能之主已死之前的事。他们已经很气愤了,现在你却违反惯例,公然藐视虔诚者!你娶不娶纳瓦妮,我个人觉得不重要。这种禁忌肯定过时了,可你今晚做的事……”
达力拿伸手按住卡达什的肩膀,对方却挣脱了。
“老朋友,”达力拿好声好气地说,“荣誉也许死了,可我觉得……事情不止如此,因为我感受到了温暖和光明。这么说吧,神其实没有死,全能之主他根本不是神。就算他竭尽全力指引我们,他也只是冒牌货、只是中间人,就跟灵体差不多,拥有神力,却没有血统。”
卡达什瞪大眼睛望着他。“求求你,达力拿,不要重复你刚才说的话。我想我可以解释今晚发生的事,大概可以。但你似乎没有意识到,你登上了一艘在风暴中飘摇的船,而你却硬要在船头蹦蹦跳跳!”
“卡达什,如果我发现了真相,我不会隐瞒。”达力拿说,“刚才你也见到了,我跟誓约之灵产生了羁绊,自然不敢撒谎。”
“达力拿,我看你是不会撒谎,”卡达什说,“但我确实觉得你会犯错。别忘了当时我也在场,你并不是一贯正确的。”
卡达什后退鞠躬,转身离去。达力拿心想:他说“当时”?他难道记得什么我不记得的事?
达力拿目送他离开,最后摇了摇头,去参加了午夜的婚宴,想着尽快离席。他需要和纳瓦妮在一起。
纳瓦妮是他的妻子了。
阿勒斯卡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