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幕 樱遇
站在舞池中央，克萝伊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已经结伴而舞的男男女女们。弹奏声自二楼倾泻而下，悠扬的旋律回荡在大厅之中，少男少女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只有这个唯一没有舞伴的女孩处境如此窘迫。
克萝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她不会双人舞，也不懂贵族的礼仪。她只是在宴席上意外与克里斯特尔走散了，误打误撞就进入了舞池，宛如一只混进天鹅堆里的丑小鸭。
面对这样漂亮的小姐，本来是有几个贵族男人想上来邀请她成为自己的舞伴的。可是看见她身上所穿的白色围裙和黑色女仆装，男人们都悻悻走开，这才造成了如此局面。
克萝伊本能地想要逃离这里，但是四处都是翩翩起舞的男人女人，把她死死锁在舞池中央，根本无处可逃。面对此番场面，克萝伊不禁又想起那只被仆人们困在笼子里的小圃鹀。明明不是多么的美艳、华丽，明明被那么多仆人喜爱、挑逗，却总想着撞破笼子逃出去。
供人娱乐和挑逗，或许也是卑贱者为数不多的价值之一吧……可是，可是，小姐、先生、或者是……无论是谁都好，求求你们来救救我啊！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几个小时前。
克萝伊还在替泡在浴桶中的克里斯特尔搓洗身体。她的手轻轻握住金发少女娇嫩的手臂，缓慢揉搓，虽然一丁点污垢也洗不出来。
如果是平时，克萝伊早就请她起身擦拭更衣了。但今天，这个暗红色长发的小姑娘脸蛋一直是这样红扑扑的，从训练场回来便是如此，很显然她的心已经被即将到来的舞会给打动了。
贵族舞会什么的，克萝伊本来认为以自己的身份没有资格出席，想要婉言拒绝克里斯特尔。可仔细想来，童话故事中的灰姑娘也没这种自觉性呀，还不是背着继母和姐姐们偷偷参与了舞会，然后意外落下水晶鞋，被王子找回，从此身份发生360度大转变。
作为一个情犊初开的少女，克萝伊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希望，希望遇见属于自己的白马王子的。
这或许是每个年轻女孩都有的公主梦吧。
但是，她真的有资格获得这份恩赐吗？她是一个魔女，一个卑微下贱、丑陋恶毒的魔女，别说是灰姑娘，她甚至连丑小鸭都算不上。她这种人只有资格出演童话故事中的反派。
这个世界对魔女很不友好。曾经为了保护克萝伊那微不足道的自尊和梦想，独臂的母亲在夜里打着灯，用笔悄悄篡改童话故事书上的内容，将上面“魔女”“女巫”“巫婆”一类的字眼替换为“妖怪”“魔鬼”“海妖”。于是，克萝伊和那些普通的女孩一样，度过了一个完整甜蜜的童年。
现在想想，其实那位老魔女的做法挺可笑的。她能够篡改一本童话书，却不能篡改世界上千千万万本的童话书，更不可能改变整个世界的恶意。她们只能选择迎合世界，扮演反派的戏剧演员也必须接受自己的身份，不是吗？
相比于绝大多数魔女，自己已经很幸运了……不是吗？
“克萝伊，待会儿你也洗一个澡吧。”亚里斯特尔冷漠的话语将克萝伊从回想唤醒出来，“参加重要宴会时身上臭烘烘的，对其他宴客可是不礼貌的。”
“啊……啊，好，好的。”克萝伊呆呆地点点头。
帮克里斯特尔拭干身体并扶她回到房间后，克萝伊终于获得了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克里斯特尔喜欢每天下午睡两个小时的午觉，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搅。
她轻轻带上房门。
“呼，结束了。”克萝伊摘下头上的白巾，用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珠，长长舒了一口气。接下来有两个小时都是属于她自己的。
她暗红色的长发随着白巾的离去而完全显露。风撩起少女的长发和裙摆，也撩起她的心，她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她的脸蛋又红润了起来。
春天到了，又想去那里了呢。克萝伊从拐角拿起一盏煤油灯，小心翼翼地往城堡外瞄了一眼。
小姐正在房中午睡，先生估计在筹办舞会的事，其他侍女们也在忙忙碌碌地布置舞厅。庄园里静悄悄的，冷清清的，早晨花园里的那些鸟儿不知躲到哪里去偷玩了，只叫这些高贵鲜艳的花儿苦苦等着它们归来。
会飞翔的鸟儿放眼望穿整个世界，世界在它们眼中如此渺小，它们戏谑地鸣叫；而明媚娇艳的花儿们一生都站在那里，只有鸟儿陪伴，鸟儿是它们世界里的巨人，它们听鸟儿的歌唱。克萝伊迅速穿过花园，没有让不属于她的花香沾在身上，轻快如一只疾飞的蜂鸟。
这一刻，她不知怎的想起几个月前被仆人们养在笼子里的小圃鹀。它是被打扫卫生的侍女们从花园里拾回来的。没人知道它经历了什么，翅膀骨折、右腿重伤、全身密密麻麻都是抓痕，狼狈得像是一名刚与恶龙搏斗过的骑士。
仆人们给它包扎，给它住处，每天省下自己的一部分食物来喂给它。它的伤势渐渐好转，只是它的眼睛从来没有过看向救了它的仆人们。
它看着天空，世界在它眼中不再渺小，就连花园里的枯草距它都那么遥远。后来它开始用脑袋撞笼子，开始绝食。无论仆人们如何悉心照料，陪它玩耍，也不能终止它哀婉的悲鸣声。可这声音在仆人们的耳中却那么动听悦耳，他们不愿放它离开。直到它在冬天死去了，克萝伊看见它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被仆人们装在黑漆漆的小盒子里埋葬。
那只可怜的小圃鹀至死也被困着啊，或许它的尸体就应该被随意抛弃在某一处，这样它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吧。克萝伊想。
它的伤痕或许是与鹰搏斗时留下的，是勇敢者的勋章。只可惜它未能在同伴面前炫耀，作为圃鹀的短暂的一生就在笼子里结束了。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想起它呢？自己是那么的自由，比起它不知幸运了多少倍，按道理来讲自己不应该想起它才对的……算了，没什么关系了。
克萝伊停下脚步，用复杂而坚决的眼神看向前方的景象。
黑色魔力交织把许多植物都染成了黑色，只有一朵朵鲜红的不知名花朵像鲜红的血，渗入泥浆。扭曲的树林遮盖漆黑的道路，馥郁的泥土芳香混入潮湿的空气，沁人心脾、摄人心魄，仿佛再向前一小步，脱离阳光的庇护，便是进入幽暗的塔耳塔洛斯，里面囚禁着狰狞可怖的巨人。
少女的身后是被阳光照亮的美丽庄园，而她的身前，一根腐烂潮湿的树桩上隐约刻着几个扭曲的文字：
［欢迎光临，幽幽森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幽幽森林”之名便是出自于此，倒不是说这种黑暗潮湿的森林里还存在禅房，而是暗指埋藏在这里的古老秘密，传说这里可是葬神之地……谁知道呢？这种脏兮兮的地方怎么会埋葬着神呢？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但看着这可怕的景象，克萝伊还是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她紧紧握拳，向前方迈开步子，缓慢挪动，一步、两步，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一路上，克萝伊只是凭借记忆中的方向一直埋着头往前走。她不敢抬头，因为没有光，这里的树看起来像扭曲的怪物，从上到下长着畸形的肿瘤；这里的花笑的是那么瘆人，又像是在哭；尤其是脚下的泥土，依稀可以见到埋在其中的白色骨头，克萝伊不敢仔细看，害怕看见人的头发和指甲。
深林中传来阵阵古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像癞蛤蟆的叫声，又有些像魔鬼的呻吟，克萝伊只感觉头皮发麻，不由得攥紧手，加快了脚步。
幽幽森林远比什么塔耳塔洛斯更黑暗。不知走了多久，克萝伊的前方出现了一片光。那光就像是沙漠里的绿洲，雨夜里的灯塔，斜射入黑暗宛如天界失落的神矛刺穿巨龙的心脏。【绝望之龙】尼德霍格的血液染黑了世界，唯有那柄刺破阴霾的神矛冈格尼尔仍然散发着圣金色的光。
像是参拜神灵一般，克萝伊长舒一口气后怀着无比虔诚的心向前行进，那只紧握手也松开了，赫然露出一只银色的十字架。
“感谢林之主神……不不，感谢古神的庇护。”她闭上眼，双手合十道。
风吹过树枝，发出轻微响动，也飘来淡淡的樱花香。一片被风携带的樱花落在祈祷少女的红色头发上。
前方是一片樱花树林。那些樱树仿佛就是对其进行回应的古神，庄严、温和，又讳莫如深，它们不急不缓地投下樱瓣贴近少女。很快，她的发端、肩膀、颈间乃至高跟鞋，都落上了粉嫩的樱花。
“谢谢。”克萝伊在落樱下甜甜地笑，把手贴在距离她最近的一棵樱树上，轻轻抚摸它粗壮的树干。树皮比她想象的要细腻很多，光滑而坚硬，如同青涩少年的脸。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克萝伊闭上眼睛，在心中暗想。
每个男孩都渴望有一个秘密基地，它或许可以不那么大，只需装下他们小小的心事和情绪。今天被爸爸妈妈骂了，就跑去秘密基地里大哭一场，把委屈留在这个小小的世界中；今天又有大目标了，把它写在纸上，钉在秘密基地的墙面；今天喜欢上某个女孩了，把她带进自己的秘密基地里来参观，欣喜而自豪地为她介绍自己的小世界……
而女孩呢，通常是幻想自己有那么一个秘密花园。在花园里没有痛苦与挫折，有的只是郁金香、紫罗兰、蔷薇花的味道，那是自然生长的香气。
这片小樱林对于克萝伊来说大概就是她的秘密花园吧。樱花小小的一片，却是生命的寓意。
然而在这宁静祥和的气氛中，突然出现了不速之客。
他开口打破平静：“不知夜陨月，仙子却忘却。回首已落埃，君望樱葬雪。”
洪亮而低沉的男声在樱林中回响。克萝伊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把自己藏在樱花树后。她小心翼翼地露出半个小头，向发声者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白色长发的英俊男人，克萝伊看了一眼便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只见他身着黑色燕尾服，风流倜傥，气宇不凡，面无表情但眼中带着淡淡的忧伤，站在落樱中片叶不沾身。白色长发和他手中的樱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他走上前弯腰把那枝樱花放在樱树旁，又慢慢退后，再次抬头看着满树花团锦簇。
这一幕就像是《红楼梦》中贾宝玉梦游幻境初见警幻仙子的场景。警幻歌曰：“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一下子就把正在胡思乱想的贾宝玉吸引了。警幻很美，是一个仙姑，贾宝玉就欣喜地上去搭讪：“神仙姐姐不知从哪里来，如今要到哪里去？也不知这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
白发男人很英俊，或许也是一位神君。但不同点就是，克萝伊没有上去搭讪，只是这样远远地、痴痴地看着他，甚至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他的穿着看起来很华丽，也很昂贵，应该是某位贵族公子才对。可贵族为什么会来幽幽森林这种肮脏的地方呢？难道是喜欢探险吗？对了，如果他是贵族的话，今天晚上的舞会会不会有他呢……
克萝伊正想得入神，但突然她反应过来，急忙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返回。
当十二点的钟声快要响起时，那个穿着金银礼服的美丽女孩提着长裙迅速跑下舞池的阶梯，因为让她变得华丽的魔法马上就要失效了，她必须快点离开，不能让王子看见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
女孩不顾一切的在前面跑，王子就不顾一切的在后面追，此时的他放下了权柄与尊贵，野蛮地大声呼喊：“美丽的小姐，美丽的小姐，请不要离开我，求求你给我生猴子。”
女孩被逼急了，无奈脚下踩着水晶打造的高跟鞋实在是跑不快。于是她脱下高跟鞋，狠狠地甩在身后王子的脸上，成功光着脚跑走了。
“不要，不要……”王子捂着脸，望着女孩背影撕心裂肺地大喊。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捧着那双水晶做的高跟鞋，对身旁几近痴呆的大臣道：“给我让全国的姑娘，来试这双鞋，谁能够穿上这双鞋谁就是我的妻子。”
这就是仙子赐给灰姑娘最厉害的魔法——让人一见钟情的能力。中招的王子被这魔力迷得神魂颠倒，无可救药的爱上了那位灰头土脸的女孩。
啊，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啊，小圃鹀还困在笼子里，没人来救呢。或许自己应该改改这个紧张就会胡思乱想的毛病。
克萝伊回过神来，再次无助地看向周围，希望能有一个人上来帮她解围。她不由得想起那个白色长发的男人，管他是神君还是白马王子，如果他来自己就……
这时，还真有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笑道：“这位姑娘我曾见过的，不知可否共舞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