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自珍(中华先贤人物故事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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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公子

苏州城西阊门外的下塘街,自明清以来一直号称风流富贵之地。

运河两岸遍布热闹的商铺、茶馆和书场,梧桐杨柳掩映着高低错落的粉墙黛瓦,恍如图画。文人墨客、市井小民最爱来这里饮酒品茗,听书看戏。

一条小船从运河驶入支流,缓缓地朝阊门码头而来。

龚自珍一手搭在船舷上,一手拿着书在看。许久才放下书册,站起来伸了伸腰,看看两岸的风景。他身形瘦小,头顶有些凹陷,眼睛炯炯有神,顾盼间神采飞扬。

“阿珍,一会儿外祖父必会检查功课,你都准备好了吗?”母亲段驯问道。

“当然,”龚自珍拍拍手边的行囊,“小时候我常在枝园小住,对外祖父的脾气早就摸透了。每回都是有备而来,这次也不例外。”

年初他由副贡生考充武英殿校录,正好父亲龚丽正出任徽州知府,便举家南下。把徽州的一切安顿好以后,龚自珍陪着母亲来苏州省亲。

小船停靠在阊门码头,龚自珍小心翼翼地扶着母亲下船,然后指挥仆人搬下行李。忽然看到岸上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正朝他们使劲招手,他开心地大喊:“外公!”

段玉立走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

龚自珍做了个鬼脸,“身长随我娘”。

段玉立笑道:“没关系,还能长。”

龚自珍做了个蹿起来的动作,段玉立笑得更大声了,伸手便要去抓他。

段驯笑道:“这俩人又变成猿鹤了!”

段玉立是段玉裁的四弟,一生没有做官,只爱读书。他家境贫寒,又不懂经营产业,需要依靠亲戚接济。龚丽正在京城任职的时候,让他随同前去,帮忙打理家政,教导几个孩子。一家人租住在城南的法源寺附近,段玉立常常带着龚自珍去那里玩。法源寺里古木参天,龚自珍在悯忠台上爬来爬去,还经常往树上蹿,段玉立不得不追着他跑,寺里的和尚打趣他们是“一猿一鹤”。

龚自珍喜欢亲近段玉立,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一路上玩玩闹闹,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从阊门码头往西步行二里,就到了上津桥附近的段氏枝园。

段玉裁原籍金坛,晚年迁居苏州,是一位著名的文字学家。和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学者一样,他并不关心时局政事,只是一头扎进古书堆里,做琐碎的训诂、考据之学。

此时,他正在书房中写作,听到门外传来打闹的声音,便搁笔走出来。段驯赶紧向父亲问安,龚自珍也停止跟段玉立的打闹,恭恭敬敬地站好行礼,喊了一声“外公”。

段玉裁和众人打完招呼,拉着龚自珍的手,说道:“阿珍,快来书房,给你看个好物件。”

龚自珍随段玉裁来到书房。段玉裁取出一方长约三十厘米、宽约十八厘米的敞池端石大砚,轻轻放在案头上。龚自珍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细看,只觉得入手沉重。砚台温润细密,黑中泛红,四周没有雕刻任何图案,只在背面用小篆刻了一首唐代白居易的《答客问杭州》诗,线条挺拔流畅,风格古朴。

“好砚!”龚自珍赏玩许久,才放下来。“是从哪里得来的?”

“不告诉你。”段玉裁笑眯眯地说,“我的东西已经给你看过,你的呢?”

龚自珍从容取出一叠稿子,交给外祖父。

龚自珍和表妹段美贞在苏州举办了婚礼。完婚之后,夫妇俩回杭州故里拜见家族长辈。

龚氏旧宅在杭州马坡巷小米园,园子由清代桐乡贡生汪淮所建。乾隆五十三年,龚自珍的祖父龚禔身致仕之后,购买此园作为终老之所。

诸事忙完,龚自珍携妻子到西湖游玩。正是盛夏时节,湖上荷花盛放,莲香四溢。落日余晖照到湖面上,浮动着碎金无数。二人在苏堤上漫步,走累了,便雇一艘小船到湖里荡舟。

“西湖真美呀!”段美贞欣赏着湖光山色,不禁为之深深陶醉。

龚自珍娓娓说道:“西湖从唐宋以来就很有名,经过几百上千年的修治,更有了著名的十景。圣祖、高宗南巡时游历至此,更留下了许多墨宝。”

段美贞眨了眨慧黠的眼睛,说道:“自古以来写杭州的诗词,当以柳三变《望海潮》为最佳,‘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据说金主完颜亮看到这首词,便起投鞭渡江之志。”

龚自珍回头看了妻子一眼,微微一笑,荡起船桨。

小船轻轻摇到西泠桥畔,经过一座坟墓,上有六角攒尖顶亭。龚自珍把小船靠边停住,说道:“这是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的坟墓,最初仅有半丘黄土,后来高宗亲自垂问,才增修了亭子和石碑。”

段美贞扶着龚自珍的手站起来,深深地看着碑上“钱塘苏小小之墓”的题字,说道:“古往今来,忠烈之魂被历史湮没的可谓不可胜数。作为名妓的苏小小,却能历经千百年岁月的淘洗而仍然尽人皆知,可见是灵气所钟,使其为西湖山水增色。”

段美贞的见识让龚自珍感到惊讶,但一想到自己的母亲也知书达理,文采过人,便知道这是金坛段氏家风熏陶的结果。他把小船轻轻划开去,朗声吟道:

“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香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表哥填得一手好词。”段美贞看着龚自珍,一股崇拜之情在心里漾升。新婚燕尔,她还按以前的习惯称呼丈夫。

龚自珍嗯了一声,兀自盯着她看,把她羞得满脸通红,低声叫了声“龚郎”。

龚自珍把小船停靠在岸边,扶着妻子上了堤岸,漫步来到一座湖畔小楼,龚自珍自小便常来这座小楼游玩。两人登上小楼,打开窗户,并肩欣赏苏堤的晚景。

龚自珍凝望西湖的山水,豪情万丈,他不满足于做一个书香门第的贵公子,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

“听姑母说,你小时候常在湖畔小楼上吹笛子,还有前辈为此画了一幅《湖楼吹笛图》。”

“我从小体弱敏感,听到卖麦芽糖人的箫声,就会伤心落泪。母亲见我哀乐过人,每当卖麦芽糖人来了,就拿被单蒙住我的头,不让我听到那人的萧声。后来到湖畔读书,才开始学习吹奏笛子。”

段美贞沉默了一会儿,说道:“从此,我也要这样保护你。”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大丈夫志在治国平天下,岂能尽作小儿女情态!”

龚自珍凝望着西湖的山水,豪情万丈。虽然自幼备受家人宠溺呵护,他却不满足于做一个书香门第的贵公子,而是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方显丈夫气概。

“你有这样的大抱负,自然是好的。”

“龚家和段家同是书香门第,门风却不相同。我的祖父、叔祖、父亲和叔父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年祖父与叔祖二人同朝为官,有‘二龚’之号。不似外公专门研究经史典籍,最终成为一代学术巨擘。父亲既是外公的门生,又是女婿,受到他的濡染最深。官居要职,但也只是热官冷做,只好读书治学。”

“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总不能当官就不读书了吧?”

“寄情于诗文固然是好,但离治国平天下却很远。”

听到龚自珍怀抱远大之志,段美贞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道:“我长于深闺,并不懂得治国之道,但你想要做的,我都会支持。”

龚自珍回视妻子,说道:“想要有所作为,只能走科举仕途之路。明年顺天府乡试,我要去赴考,咱们恐怕得分开一段时间。”

段美贞温柔地看着龚自珍,轻轻点了点头。

嘉庆十八年(1813),龚自珍告别家人,去京城参加乡试。

考场设在京城东南隅崇文门内,他在附近租了寓所,继续温习功课。

转眼到了八月,秋试开始了。龚自珍顺利考完三场,浑身轻松地从考场走出来。

试院里种满了金桂,空气中暗香浮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起临别之前父亲的叮嘱:“此次赴考务必谨慎小心,族中上下皆盼你折桂归来。”彼时的他踌躇满志,应声答道:“上回一时大意,只中副榜第二十八名。这次准备充分,金榜题名应在意料之中。”他轻轻折下一支桂花别在衣襟上。

等待放榜的日子,龚自珍尽情地游山玩水,访亲探友。一日,天朗气清,他雇了一辆驴车去陶然亭游玩。出得崇文门外,只见许多关外客商正顶着烈日排队纳费。瓮城西北角关帝庙门口坐了好些乞丐,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远远地看着这些客商游贩。

“天子脚下竟有这么多游民乞丐!”龚自珍感慨道。

“您是富贵公子,没有经历过平民百姓的生活,这附近好多人一天只吃得起一顿饭。”车夫指着城门说,“北京城九大城门,唯独这崇文门是个鬼门关。”

龚自珍惊奇地问道:“却是为何?”

“外地客商携货到京城做买卖,都得在此处税关纳费。”

“商人纳税乃天经地义,为什么称为鬼门关?”

“若是按照朝廷章程收税,倒也罢了。”车夫无奈地说,“可是在规章之外,还要忍受关吏克扣盘剥。别说客商了,外地官员进京办事也往往被索要钱财。于是便有人趁夜深人静之时,身携私货越墙而入。稍有不慎,从城墙上坠落,就成了九泉之下的冤鬼,所以被称为‘鬼门关’。”

龚自珍抬头望着高耸的城墙,明晃晃的阳光从城楼上方直射下来,十分刺眼。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游玩的兴致已荡然无存,在城外随便转了一圈便回来了。

刚刚返回城里,就听到一阵骚乱之声。

“反贼闯入紫禁城了!”有人边跑边喊叫。

龚自珍本来还以为是市井无赖在造谣闹事。过了一会儿,成队的官兵倾巢而出,街贩行人纷纷闪避,城里居民也纷纷逃回家中紧闭门户。士兵挨家挨户进行搜查,大声吆喝着“捉拿反贼”。

车夫见此情状,自己驾着车子一溜烟跑了,龚自珍只能步行返回寓所。从未想到兵荒马乱就在眼前,他的心里有些惶然。

第三天,城里终于安静下来,传说反贼被抓到了。龚自珍出门查看情况,只见街头巷尾贴满抓捕反贼余党的告示,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

“林清造反了,率领手下攻进了紫禁城!”

“是在宣武门外卖鹌鹑的那个人吗?”

“就是他,听说他为人慷慨仗义,京郊的贫户很多都向他借贷,没想到他竟然是天理教的头目。”

告示上的画像跟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龚自珍心里顿时生出恐惧。京城乃天子脚下,首善之都,非穷乡僻壤、法外之地,一介平民百姓竟敢在此聚众造反,而且还攻入紫禁城!若是把皇帝给弑了……他不敢想下去。

终于等到放榜的日子,龚自珍一早来到试院门口,在大红色的榜上寻找自己的姓名,不料却没有找到。身边中举士人欣喜若狂的欢呼声使他倍受煎熬,他垂头丧气地走回寓所。

邮卒送来了家书,打开一看,居然是妻子的噩耗。原来,妻子自他离开之后就开始生病,庸医误诊为怀孕,错失了治疗的时机,已于七月份病逝在徽州府署。

真是雪上加霜!

两千多里的路途比往常更显得漫长。他日夜兼程,恨不得插翅飞回家中。孤独地躺在旅店的床上,脑海里都是妻子的音容笑貌。赴京赶考已近半年,家里人为了不影响自己考试,连她病逝的消息都没有及时告知。如今两处落空,白白辜负了家人的期望。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忽然瞥见墙壁上写着“一骑南飞”四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却如此符合自己的处境。龚自珍不觉悲从中来,在墙上题了一阕《金缕曲》: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暮雨忽来鸿雁杳,莽关山、一派秋声里。催客去,去如水。  华年心绪从头理,也何聊、看潮走马,广陵吴市。愿得黄金三百万,交尽美人名士。更结尽、燕邯侠子。来岁长安春事早,劝杏花、断莫相思死。木叶怨,罢论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