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丁香雨季
远处的城市笼罩在屠杀与大火的阴霾里。
自幼从深宫中长大以来，他的眼前从未如此空荡过，望不见如繁星般璀璨的珠宝，望不见色彩蓬勃的壁画，望不见栩栩如生的雕塑，恢弘的楼宇、城堡与教堂也一概没有。
视野没有任何遮挡，地平线肆无忌惮地伸向远方，他深呼口气，草浪层层叠叠推向远方，窸窸窣窣的虫鸣渐次清晰起来。
自由，但也空虚，虚无。
“诸神啊！如果席尔穆纳有罪，恳求您们，只降罚我一人之身。”他内心默道，双颊埋入手掌，唇边是咸咸的泪水。
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打断他的思绪，他循声看去，有个满身血污的男人正一手抓住女人的头发，一手握着匕首撕砍她的衣服。
男人的动作非常粗暴，长久未使用的钝刃在女人身上割出一道道伤口，坐在周围，像尸体一样沉默的难民们不约而同把头别了过去，挪动脚步，留出一片空地，选择对这样的惨剧视而不见。
“叫什么！叫什么！你个喝马尿的贱种！”男人把女人的头发往后扯，像是要把她的头皮给撕下来。
“是老子花钱把你从妓馆里买回来的！你是老子的东西！现在看老子没钱了你就想跑！杂碎！贱人！给老子脱！脱！”男人发疯般叫骂，嘴里喷吐出无数污浊不堪的词来。
他注意到，男人麻布薄衫的伪装下，是跟自己一样，刻意用血污覆盖的金丝刺绣锦缎。
男人是安本科纳城的公民，而且是富裕有地位的上等公民，在他的记忆里，这种向他膜拜的公民都是谦和有礼的好人，脸上永远挂着的笑容，抬手举足间都有着类似帝国贵族们的从容优雅。
可现在男人失去了一切，巨大的落差逼疯了他。他苦涩的想，这点也跟自己一样。
坐在他身边的贴身侍从忽然站起来，默不作声地拔剑走出去，男人没察觉到有人靠近，还在扯拽女人的衣服。
骑士的手高高扬起，干净利落的一剑砍掉男人的头颅，血柱泉涌般从脖子上冲出来，溅在骑士和女人身上。
女人的尖叫越发凄厉，难民们的沉默愈发窒息。
骑士重新坐回来，手搭在剑柄上，低头不语，脸上的血滴也不擦掉，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在安本科纳的时候你不会这样，父亲给予你免审皆杀的权力，但你从不使用，你会公正的制止恶人，审判恶人，再给他们法律应得的惩罚。他望着骑士阴郁的侧脸。
夜风刮过原野，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自己闻到了丝丝血腥的气味。
大地微微震动起来，环绕着他的贴身侍从们脸色猛地变了，有人俯身耳贴大地，骑士握住剑柄的手越抓越紧。
“来了？”骑士问。
“来了！”听地的侍从回答。
“来得很快？”
“来得很快！”
骑士握剑的手缓缓松开，沉默片刻后，他点了点头：“看来都城守卫队司令还是背叛了我们。”
紧接着，骑士转头对他道：“殿下，还请您回避。”
骑士说得很委婉，但他知道他的意思。
他披上黑袍，钻入因恐惧而逐渐混乱起来的人群，在他身后，利刃出鞘的声音不绝于耳。
“为了达梅里亚！”骑士高喊，其余六名贴身侍从与他一起组成阵型，静待风暴来临。
在他们前方，嫣紫色的大旗迎着天空最后一缕夕阳冉冉升起，露出上面的徽记来——白色的碉堡式高塔。
威斯克大公国，维森家族的黑骑军。
近百人的黑骑军在临近这支庞大的难民队伍前分散成三路，左右两路分别包围了队伍的两侧，而中间一路，则策马扬鞭，毫不迟缓地直冲过来。黑骑军具是黑甲黑马，穿行在战场上，仿佛忽倏的雷云，唯有居前的那名骑士，穿红铜色盔甲，单手挥舞双手重剑，一马当先。
黑骑军越来越近，战士们高声呐喊起来，数记灼烈的炎火球由骑兵队后方的战斗法师释放出来，率先击垮了达梅里亚战士的一员，黑骑军的冲击紧随其后，钢铁与血肉拼杀成一团。
战斗在顷刻间便分出了胜负，红铜色骑士一剑捅穿了达梅里亚骑士的胸膛，又沿着胸骨从右肩骨将他活活劈开，其余贴身侍从也纷纷倒在血泊中。
而他那时却藏在人堆里，紧捂住头，可笑地瑟瑟发抖。
红铜骑士甩干剑上的血，举手摘下沉重的头盔，黑色的头发在风里扬起，露出一副年轻的面孔。
“罗吉尔！罗吉尔！罗吉尔！”年轻骑士策马环绕难民的队伍，大声呼喊这个名字。
无人回应，年轻骑士仰头望天，以一种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的口吻，呢喃自语：“你也不在这里么？”
然后年轻骑士的脸色一点点冷漠下来，像没有了耐心似的挥了挥手：“既然如此，杀光他们。”
已经彻底包围住难民队伍的黑骑兵得到命令，立刻开始前推，在嗜血的军士们肆意的欢呼下，在如鼠般拥挤的难民们的惊声尖叫下，长枪挑起人身，像一块肉一样把人从空中往马后甩去。
有条不紊的有组织的屠杀，比人类原始性的暴力屠戮还要恐怖，掌握暴力的职业军人把手无寸铁的弱者像猪羊一样屠宰，内心毫无波澜，等到疯狂褪去，前者才会发现自己此刻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悚然。
他很庆幸自己在那一刻发生的瞬间冲了出去，迎着它们的枪尖，他面对这些曾经保护过他的人们。
“莱昂，住手！住手啊！我，罗吉尔·席尔穆纳……我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来杀我吧！你们已经赢了，威斯克已经彻彻底底得赢了！”他那时像个孩子一样幼稚的挥舞双手，双掌连把匕首都没握住，只是流着泪，跳脚大喊，“不要再杀无辜的人了，停手吧！停手吧！”
名为莱昂的年轻骑士，他本已离去的背影忽地愣住了，他转过头来，眼里是绝望、惊恐……以及一丝决然的神色。
远方忽响起一声巨大的轰鸣，随之而起的冲天火光映亮了每个人的脸。得在很久以后，他才会知道，这是圣穆罗大教堂倒塌的声音，这处摄政王庭信仰的圣地之一，在那一刻也成为了历史的尘埃，战争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