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地狱(上)
在没有一丝光明的地方,人与蚯蚓无异。
他从来不知道教廷国,这座由诸神那里从天而降的神国,它竟有如此恶臭黑暗的地方,铺在淤泥上的稻草充满尿骚味,没有窗户,没有床,连个潲水桶也没有,诸神的圣光哪怕一丝也照入不进这里。
他是在昏迷中被关进来的,黑暗中,事物毫无本来模样,他抚摸地面只知道潮湿,敲打墙壁只听得见没有回声的生硬闷响——上面尖锐的碎石划破了他的手,他用脸庞紧贴牢门,这个触感最清楚,一堵冰冷的森森然的铁壁。
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是他唯一知道的家乡。在他的印象里,阿罗尔岛到处是金碧辉煌的神殿与教堂,高雅的音乐宛若欢乐的河水,从城市深处源源不断涌出,它是从凡世所有肮脏污秽超脱出来的天国。如果把一座城市比作一个人,那么瓦伦蒂城自诞生那天起,就用浑身每一个毛孔滴落的甘甜宝血,滋润着这个荒芜的凡世。
可现在呢?此时此刻,他所目睹的那一桩桩一件件一幅幅堕落的景象,又是什么呢?到底是时间流逝,导致它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还是其实它原本就如此,但狂热的自己,当初无意或有意忽视了那些只在角落暴露的黑暗呢?
判断时间已过去多久已不能够,睡着与醒来早就没有区别,他最初还能通过狱卒打开另一头同样黑暗的小缝,投进食物和水的三餐盘子来判断时间流逝,可到后来,他的五感彻底模糊了,无法再感受到饥渴,只是越来越虚弱,送食的时间也不再固定,也许是狱卒刻意忘记了牢房内还有这么个半死的活人了吧。
至于那些食物,他甚至不敢确定它们是食物,全是些指节大小、极富弹性难以咀嚼的球块,摸起来既像春蚕的卵,又像人尸体上长出的瘤子,只有强忍住硬生生咽下去。水也很粘稠,像一碗馊掉的粥,滑进喉咙时跟咽下一大团鼻涕似的恶心。
教授,多米尼克教授,黑暗中,亚辛·艾萨德的身影浮现,用一双崇拜的清澈眼睛看着他。
“亚辛,我对不起你。”多米尼克喃喃呻吟,他不断想起那个虔诚的孩子,自己无用的赏识害死了他。
这些都还不是最糟的,他能极清晰感觉到,有一种恐怖的东西正在他脑子里生长扎根,它恐怖在不是实体的事物,而是某种思想,从内侵蚀着他,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
“你的神是我的别样面貌,我是塔罗世界,光界之主,九境之王,我是世间一切思想的源头,亦是生命得以思考的原因,”那股声音说,“我是神王阿罗尔。”
砰砰砰,鲜血从额头流下来,他闻到惨淡的腥味。
这股思想来自阿罗尔大神殿,来自他的神对他的赐福。
阿罗尔,银龙,神王,众神之父……为什么!多米尼克内心悲愤不已,你竟能在你的殿堂容忍如此亵渎。
维拉·博斯的脸也在黑暗中浮现,他的银发宛若毒蛇,慈祥的微笑仿佛嘲弄。“神王阿罗尔就是塔罗世界!兽神陀尔古斯就是战神科尔卡迈!”
维拉嘴唇动弹,不断重复这两句惊悚的话,刺痛着他的心。
他可以接受万神议会同僚,冒险团的兄弟,乃至亚辛的背叛。可维拉不一样,于他而言,维拉不仅是万神信仰的领袖,永远站在他的前方,在父母与达吾提老师早早过世后,其更是同时兼任这两种身份。
如果连维拉也背叛了信仰,那么他还有虔信的必要么?
“不!滚出去!”多米尼克抱头嘶叫,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撕裂着他。
这些日子,他不断想着她,她那红发飘扬的身姿,永远充满勇气,引领着人们前进,只有当想到科琳的脸,他的内心才能稍微平静那么片刻。
“多米尼克,你怎么会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如果科琳知道他此刻的处境,准会爽朗大笑,然后不顾他浑身淤泥,上前搀扶起他。
她的脸突然一块块碎落,白瓷般的皮肤出现裂口,像龟裂的墙壁,碎裂的玻璃,待面具彻底剥下,杜坎·森的脸猛然探出来,狂怒的嘶吼。
他爱科琳,可现在有阴影缠绕在她身边,兽神陀尔古斯就是战神科尔卡迈,他忍不住想象这句荒谬的话如果是真的,那对为了同一个神而厮杀争斗的人类与兽人,该是何等讽刺啊!
因诺肯季·盖勒!多米尼克想起他每个别有深意的笑容,满口谎言,彻头彻尾的堕落,他诅咒他,诅咒每个异端裁判所的执行骑士,他们都是魔鬼的帮凶!然而到了最后,他辱骂的是自己。
“蠢材,蠢材,你这个天杀的彻头彻尾的蠢材!”他对黑暗大喊。
囚室外传来铁链锁链碰撞的声音,在极端安静的环境下,如果他不自言自语,这种声音便格外刺耳。
门猛地打开,突如其来的强烈光明刺得他睁不开眼来,他手撑住潮湿的地面爬起,来者一尘不染的白袍显得比他更像虔诚的圣徒。
“维拉。”多米尼克哑着嗓子,咬牙切齿。
他太熟悉来者,不需要看脸,就能认出他是谁。
“你有改悔吗?”维拉满目慈悲,仿佛真在关心他的灵魂。
因狂怒而暂时发热的身体很快便屈服在长久的虚弱下,他的头脑也渐渐清醒过来,但仍身心俱疲。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多米尼克心气上涌,此刻他只想死个明白。
“此般正信,据我所知,根源早已不可追溯,远自我老师的老师传授给我的老师,又由我的老师传授给我。”
“历代万神殿大议长竟都信奉这种异端的邪说!”多米尼克已愤怒不起来,他的内心全被这种悚然的真相填满了,冰冷刺骨,血液慢慢凝结。
万神殿历代大议长就是教廷长久以来毫无线索,如影子般琢磨不透的异端教皇,这个真相虽惊悚,但这样一切就都说得通了,笼罩着教廷国的层层迷雾忽然散去,既然照亮它的太阳就是黑暗本身,虔信它的仆人们又怎能得到不虚伪的光呢?
维拉熟悉的脸在他眼中越来越陌生,特别是那双瞳内流露的金光,多米尼克难以相信他竟然会是教导过他数年的老师,代替父亲养育他的家人。
“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多米尼克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撕裂感,他用沙哑的声音,对维拉疯狂大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