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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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当我们与陌生人交流时会发生什么

第1章 教室里的陌生人

我千里迢迢来到伦敦,重拾一项人类最原始的有趣技能,但我总感觉不太自在,似乎有什么事情即将发生。

这天天气晴朗,我坐在伦敦摄政大学的一间小教室里,还在倒着时差,大脑晕乎乎的,手里紧握着咖啡,这已经是今天喝的第三杯咖啡了。教室里还有另外4人。庆幸的是,他们的精神头似乎比我好一点。我们大老远来这里,是为了学习如何与陌生人交谈。我们的老师是一名充满活力的29岁女孩,名叫乔吉·奈廷加尔(Georgie Nightingall)。乔吉创办了一个名为“展开对话”(Trigger Conversations)的人际关系组织,该组织总部位于伦敦,定期举办社交活动,旨在促进陌生人之间展开有意义的对话。我能和乔吉搭上关系,全靠一位著名心理学家的推荐,我们很快也会谈到这位心理学家。他向我推荐乔吉之后,我便和乔吉取得了联系,当得知她正计划筹办一个为期三天的关于与陌生人沉浸式交流的研讨班时,我马上订了一张机票。没多久,我就到了伦敦,只睡了几个小时,然后一大早来到了教室,续了好几杯咖啡,准备好学习。

2016年,乔吉创立了“展开对话”组织。在那之前,乔吉拥有丰富的人生经历。2014年,她从大学毕业,其间她攻读哲学学士学位,而她在硕士期间的主要研究方向是“从心理学和语言学角度解读情绪、可信度和欺骗”,这使她对语言和谈话感兴趣。在课余时间,她试着从事一些不同的工作。她在一家初创公司实习过,做过一系列项目经理的工作,还曾在世界著名的生物医学研究机构弗朗西斯·克里克研究所工作过一阵子。乔吉说:“那是我最后一份真正意义上的工作。”从那以后,她开始自己创业。

乔吉总是很健谈,尽管她还是对与陌生人交谈的项目前景有些踌躇不安,她说“部分是因为社交焦虑,人们担心与陌生人交谈是不正常的”。然而,她也对与新朋友的对话感到厌烦,因为人们通常总是问:“你从事什么工作?”“你今天过得怎么样?”这些互动最终并不能产生一些建设性成果。她想帮助人们认识到这些对话不必枯燥乏味、流于形式,它们也可以是五光十色、信息丰富和充满探索的。创立“展开对话”组织后,她起草了一份简短的宣言,大意是:“我们是对话中的冒险者。我们是没有目的地的旅行者。探索未知,心无挂碍。我们每个人都是老师,每个人都是机会。”

事实证明,乔吉的确在探索未知的甚至暗藏危机的领域,比如人们之间的谈话。某种程度上,伦敦乃至整个英国可以说是新兴的与陌生人交谈运动在全球范围内的中心。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英国全国上下齐心协力,共同消除英国人的孤独感。最近一项英国红十字会的研究发现,1/5的英国人经常甚至总是感到孤独。2018年,英国任命了第一位“孤独大臣”。这位高级官员负责政策引导,以修复破裂的社会关系,增强社会凝聚力。

过去几年,英国民间组织层出不穷、不可计数,其目的都是试图让英国人在咖啡馆、酒吧或公共交通工具里与陌生人展开交谈。人们发起了一项名为“闲聊咖啡馆”的倡议,即在酒吧和咖啡馆给一些桌子专门贴上标记,陌生人可以在那里聊天,这一举措已经推广到整个英国及世界各地的900多个场所。2019年,BBC(英国广播公司)推出了一档名为《跨越鸿沟》的系列栏目,旨在激励人们超越社会、文化或意识形态的差异,彼此建立联系。该栏目包括录制“巴士闲聊日”,在这一天,栏目组鼓励乘客互相交谈,BBC特别项目负责人埃米莉·卡斯里尔(Emily Kasriel)解释了这么做的原因:“这可能是我们接触家人、朋友和同事之外的陌生人的唯一机会。”

一般来说,英国人尤其是伦敦市民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举止并非如此。当地人性格冷漠。一位名叫乔治·米凯什(George Mikes)的匈牙利移民在20世纪40—70年代写了一系列指南,指导别人如何成为英国人。当提到在公共交通工具上与陌生人交谈的时候,他提出了一些建议,其中便讲述了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20世纪50年代末,一名男子在英格兰中部犯下了一桩谋杀案。后来,在犯罪现场附近,有人看到一名浑身是血的男子上了一辆载有大约50人的公共汽车。当他下车时,地板上留下了一摊血泊,但是没有一个乘客问他做了什么。他们是真正的英国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另一个人胳膊下夹着某个受害者的头颅,那么情况也不会有丝毫不同。你带的包裹是你自己的事。然而,尽管“巴士闲聊日”严重违反了由来已久的社会规范在这里,我不得不补充一点,根据知名民意调查机构绝对伏特加(Absolut Vodka)在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受委托进行的2020年民意调查,23%的年轻英国人表示怀念与陌生人聊天的日子。,它还是大获成功。“这是我坐过的最棒的公共汽车。”一名妇女告诉BBC,她总是对社交抱有强烈的焦虑感。也有一些市民对这些举措表示怀疑,他们的态度也许算不上敌意,但对于以伦敦人的性格能否接受这种恶作剧,他们觉得还很难说。有一次,我在伦敦和一个英国朋友喝啤酒,我跟他说自己最近在城里学习如何和陌生人交谈,他回答:“你该知道我们英国人在这方面是世界倒数第一,对吧?”

乔吉很早之前就对她的新冒险举措感到紧张不安,这不难理解。原因不仅仅是当地人害怕在地铁上聊天。她担心没人愿意参加这样一个试图促进人们与陌生人对话的组织,或者人们可能愿意与陌生人对话,但他们不喜欢专门参加这类活动。当乔吉第一次开展对话活动时,她意识到,人们往往会因为焦虑和社会陈规不与他人交谈,她必须坚决与此做斗争。他们会说什么?从哪里开始对话?他们该怎么参与进来?她说,当时的问题是,人们不知道怎么去和陌生人交流。“因为如果你跟人说‘邀请你来参加一个活动,内容是与陌生人进行有意义的交流,我们不谈工作,也不谈你住哪里’,他们就会说‘那我该谈些什么呢’,那一刻他们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乔吉终于意识到,和陌生人交流一开始多少会有点尴尬,克服这种尴尬的方法不是提供想谈什么就谈什么的自由,而是恰恰相反,施加一些限制。她把人们分成2~3人一组,每人都分有卡片,卡片上写着具体问题,并设定时间限制。这样人们就能完成必要的基础工作,顺利展开对话:找个人,引入话题,开始聊天。这样一来,人们被拒绝的可能性为零,也无须担心不知道怎样结束对话。人们可以直接进入对话,然后在蜂鸣器响起时心安理得地结束谈话。她说:“这种解放实在不可思议。”

自乔吉在2016年创立“展开对话”组织以来,她已经在伦敦和世界各地开展了100多次活动和多次培训,覆盖了公司、社区、大学、工会和陌生群体。例如,在2020年,她与伦敦大学学院合作开发了一个项目,旨在帮助大学生更好地相互联系。正如我们所见,与人交流是多数大学生的难题。她观察到,人们体验过这些活动后变得更加自信了,好奇心也增强了,并有信心将这些对话经验运用到生活中。她说:“这么多人来参加这些活动,但有时他们会说:‘我在现实生活中该怎么做?我想和陌生人开口攀谈,但我总不能拿着一张写有问题的卡片走到他们面前直接说: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乔吉在看到这种明显被压抑的交流需求后,萌生了新的想法。她想要开发一套教授人们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进行对话的课程。她开始参加自我发展研讨会,阅读她所能找到的一切相关资料,认真学习和陌生人轻松展开交谈的方法。她很好奇:“如何开口可以迅速破冰?怎样才能提出正确的问题,以便建立融洽的关系,或者可以深入探讨,或者让对话变得富有创造性和趣味性?我们怎样才能展现真实的自己?有哪些关于我们自己或关于别人的限制性观念,影响了我们和他们沟通?”

乔吉了解到,对很多人来说,与陌生人交流最困难的地方是不知道怎么开始。首先我们得接近某人,并让他们感到安全,然后迅速传达出我们没有什么意图,只是出于友好或好奇。例如,乔吉发现老年人更易于开口攀谈,而年轻人则需要多一点信心。她注意到,如果你真诚地回答“你好吗”之类的问题,那么是能够在陌生人之间建立一点信任的,并且有利于你们之后的交谈。因为这体现了你的脆弱性和好奇心,同时会鼓励对方做出同样的回应。当乔吉这样尝试时,绝大多数人与她进行了互动,而且大多是实质性的互动。据她而言,许多互动是“有意义的”。

当她开始收集各种想法,通过这些技巧展开实验的时候,她对与陌生人交谈的潜在价值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她回忆说,在她早期举办的一次活动中,一名参与者走过来感谢她。“这太不可思议了,”那个男人告诉她,“我本来不会选择和那个人说话,然而当我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实际上我们有如此多的共同点,而且我对一个与我完全不一样的人产生了不可思议的联结感。”

乔吉说她现在每天都有这种感觉。“我发现,只要我能看到如何以某种特定的方式与某人产生关联,这就意味着我更喜欢他们,更信任他们。我会感觉到,我们实际上是一个更大世界的一部分,而不仅仅生活在自己的一方天地里。”她说,“这让生活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更加充实。我更少愤怒,因为我知道每个人就像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生活着,每个人和我一样都有自己的成长故事,而我们的经历很可能并没有那么不同。”

她也开始相信(这很重要),与陌生人交谈能让人心情愉悦。在深刻的真正的交流中,人们能感受到真正的快乐。如果这种交流可以广泛实践,她相信那将有助于修复日渐分裂的社会。她说:“我们不只是在谈论一些个人私事,我们谈论的是一个系统性问题。这是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站在我们面前的乔吉聪明伶俐,能说会道,魅力十足。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会带着我们历经4个状态,分别是无意识无能、有意识无能、有意识的能力、无意识的能力。换句话说,我们目前在与人沟通方面做得并不好,而且自己也不明所以,但我们能通过学习补齐短板,并且不断改进。我们有望变得更精通于交流,以至与人交流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

我们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互相做自我介绍。我说自己去上课的主要原因是我最近在写一本书,过去寻找素材。之所以写这本书,是因为我见证了和陌生人交流对我父母产生的裨益。对他们来说,与人交流是件很自然的事情,我想在这方面做得更好。40岁出头的贾丝廷为保护其他学生的隐私,本书均采用了化名。从澳大利亚远道而来。澳大利亚的文化鼓励人们与陌生人交流,她也喜欢这种文化。但她在到达伦敦后,但凡对人流露一丝友好,人们就会格外警惕地看着她。她在酒吧里和一个男人打招呼,并不是调情,只是表示自己的友好,结果对方马上告诉她,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那些反应削弱了贾丝廷的信心,使她畏葸不前。她想知道人们不想和她说话是不是因为她胖。她说她注意到,地铁上她身边的座位总是最后才有人来坐。她一般都在家工作,因此没有多少人际交往。她想和陌生人说话,但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有个叫葆拉的学生,20多岁,聪明伶俐,颇有个性。她说自己做过许多工作,出于工作需要,她待人彬彬有礼,做事动作麻利,这可能会让人觉得她有点高冷。当她和人说话时,她认为:“我说的话没有意义,因为我只是习惯性地在表达,没有展现真实的自我,我觉得这一点阻碍了人们与我交流。”有一些老朋友告诉她,他们不清楚她真实的样子。葆拉说“那听起来很伤人”。尽管如此,她还是担心,如果真的敞开心扉,人们就会对她说了什么提不起一丝兴趣。

另外一名叫尼基的学生,20多岁,身材矮小,话不太多。他在一个农场长大,最近搬到了伦敦郊区。他告诉我们,他在说话的时候容易紧张,难以把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他想变得更具创造力,提出更具建设性的问题。他后来在吃午饭时告诉我,希望能更好地和陌生人交流,“这样我就自由了”。他渴望旅行,并相信当他越来越擅长社交时,融入任何地方对他来说都不再困难,而学会与陌生人交流将是打开他新世界的钥匙,如此一来,他在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会不习惯。

要说的第五个学生名叫玛戈,她在我们班年龄最小,刚20岁出头。她告诉我们,她只是对别人不感兴趣,但也想走出自己的世界。她性格多疑,有些固执,话也不多,在说出自己的想法时,只是平铺直叙,没有修饰。她解释说,与人打交道时,她这种语言风格并没有让她更加从容。当老师要求我们想象一个与人交流的场景,然后设想一个和自己对话的角色时,我提议“服务员”。

“你为什么想要和服务员对话?”玛戈问。

我说是因为顾客总把端盘送菜的服务员当成机器人一样对待,这让我觉得不舒服。她说:“因为你是美国人,你才会有这种想法。”后来有一次,我们进行了特别激烈的对话练习,其中一方连续几分钟不间断地表达个人感受,另一方要根据对方所说的来表达他对对方的印象。玛戈告诉我,我给人一种很稳定的感觉,但这也令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既欣慰,也感受到了惊吓。对此,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我觉得以后的课程中还会出现这样不舒服的时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大家相互之间会有很多私人的谈话。谈话时,我们得长时间盯着对方的眼睛。在和不认识的人交谈时,我们要密切关注自己的感受和想法。我们需要彼此触碰手臂以示友好。不仅在课堂或者校园里,在伦敦以及其他很多地方的交流也让我感到不适。为此,我付出过相当大的代价。我开始践行一项使命,那就是主动变得善于和陌生人交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更善于社交的人。事实证明,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