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是什么真正让人痛苦？

情感暴力有许多类型，有时可表现为忽视、排挤、冷漠，有时也可表现为公然的否定和敌对。它包括各种操纵行为，比如改变对方的感受、否定对方的感情或将其向某个方向引导。情感勒索、“煤气灯效应”和“能量吸血鬼”式的行为是最具代表性的。

尽管精神伤害有典型表现，但具体形式和情况则因人而异。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是母亲的鄙夷——觉得女儿做什么都不对；对另一些人来说则可能是父亲的蔑视或摇头——觉得儿子什么都不行；还有些人则可能永远记得，自己把同学当作好朋友，同学却嘲笑自己，多年后想起还是难以释怀。

“她把我当空气”——冷漠和忽视

心理学家将冷漠和情感忽视视为创伤性体验。儿童心理医生、关系专家卡尔·海因茨·布里施说：“不被关注，得不到回应，是一种特别有伤害性的经验，不管对小孩还是大人，有伴侣的还是单身的，在私生活中还是职场中。有些家庭好几代都习惯生气时对人不理不睬，将冷漠作为惩罚。”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孩子表面上看起来也许挺好的，甚至物质上也很富足，但精神上很贫乏。他们得不到承认和尊重，得到注意也多是以训斥、否定的形式。

一些学者认为，父母或其他重要亲人的极端冷漠造成的打击与身体暴力、性暴力的打击相似或一样严重。至于父母为什么不关爱孩子并不重要，不管是因为自己陷于某些成瘾问题而做不到、自己就有人格障碍还是生性冷漠。人是社会动物，生来就需要交流、关联、互动。历史上有许多不幸的例子，有些人（经常是儿童）不得已而过着与世隔绝、缺乏关爱的生活，结果不仅心灵逐渐衰弱，身体也越来越差。

人是哺乳动物，但智人之所以比其他物种进化得更充分，就是因为他们懂得合作。有归属、有交流、有认同，是保持健康的基本前提之一。2乌尔姆大学附属医院心身医学及心理治疗科（心身科）医务主任哈拉尔德·京德尔说：“孤独能让几乎所有人生病，关于这方面已经有不少研究和证据。不被认同和欣赏不仅会影响大脑，还会影响整个身体，尤其会导致很高的炎症水平，许多身体和精神疾病都基于这一机制。”3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其1919年的文章《一个被打的小孩》（德语：Ein Kind wird geschlagen）中就已经指出，对某些人来说，被粗暴对待、关系不好造成的影响，还没有被完全无视造成的大。有些受害者会再三陷入打击自尊的关系中，一辈子都要与其后果斗争。唤不起别人的反应、得不到别人的认同、被别人完全忽略可导致对自我价值的否定和突然的绝望。人会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是、谁也不是，没有任何的社会、情感支持，仿佛飘浮在真空中。

身体暴力产生疼痛，而且这种暴力和羞辱联系在一起，但不少学者得出的结论是，身体暴力有时还好过完全被忽视。当然，这不是为身体暴力开脱，不过它总归包含对方的反应——人与人之间产生联系，制造出一些事情，加害者对受害者施加行为，尽管这时向其表现出的主要是凶狠、愤怒、仇恨。

迈阿密大学的精神病学家查尔斯·内梅罗夫说：“被忽视和精神创伤会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孩子得不到关注，可产生最糟糕的身体、心理上的后果。”尽管比较哪个更恐怖不太合适，但情感暴力的后果可能更甚于身体虐待、性虐待的后果。慕尼黑工业大学附属医院的心身科医生、创伤专家马丁·扎克则表示：“（情感暴力会使）一切都失去意义，人会万念俱灰、一脸麻木，情感受到很大的压抑。”而在大部分身体虐待案例中，受害者会对加害者发展出愤怒、反抗等自我保护情绪，在这里恨至少使人有一个“对象”。

被忽视的孩子则完全没有“对象”。伦敦的儿童心理医生迈克尔·拉特也表示：“缺乏的东西引起的伤害可能才是最大的吧。”亚特兰大和迈阿密的精神科专家在几年前就已指出，童年早期遭受虐待或忽视的人，长大后认知缺陷明显。4 在遭受创伤的病例身上，不仅情感处理能力受损，视觉记忆、向着目标解决问题的能力也都被破坏，而童年早期被忽视引起的情感紊乱是最严重的。情感稳定度、智力、记忆力均明显受到影响。心理受伤引发了认知困难。

得克萨斯州登顿大学的谢利·里格斯说：“情感虐待大概是最常见也最严重的虐待。家长既是问题的起因，也是问题的答案，这对于孩子是一个很大的难处。”如果被所爱的人、童年早期依赖的人伤害，那么所造成的心理和身体上的长期后果会特别严重。是让自己造成的伤口愈合，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其撕开，一直让孩子担惊受怕，一直刺伤孩子，完全取决于家长。

如果父母完全不试着消除自己对孩子的羞辱，收回对孩子的贬斥，孩子非常可能出现心理以及生理上的紊乱、应激、痛苦等反应。沉重的阴影会笼罩情感暴力受害者的日常互动、与他人的关系等，让他们长期生活在一片黑暗中。对此类经历，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同，但后果可能在许多年后依然存在，持续影响着人的一生，甚至直接毁掉人的一生。

情感勒索

显然，如果你特别爱一个人，也特别想得到爱的回应，你最不会让他失望，为了他什么都愿意做。如果这个人——通常是父母、伴侣——据此要求超出你能力所及的关爱和注意，这就特别恶毒；如果要求得不到满足，他就会质疑这段关系，质疑你对他的爱。

这通常出现在亲密的关系中，人对这类关系期待高，对其中的行为和奉献也有既定想法。当孩子进入青春期，慢慢要从家里独立出去时，期望和现实之间就非常可能发生冲突，导致孩子与家长的对峙。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

“我还以为你是爱我的！”这是什么样的话啊！简直就是致命一击，至少也是扎心，饱含着折磨人的期待和要求，还有几乎无法忽略的责怪：他们不满意，或是早就不满意了。“我还以为你会在乎我的感受。”这又是丰富的情感武器库里另一件经典武器，在家庭关系、伴侣关系中经常被用上，就好像这一句：“你想想我为什么心情这么不好，你自己应该能明白。”

这些话都旨在让对方感觉糟糕，有负疚感——首先要让他因为没有给伴侣足够的关注而惭愧，然后以不说清楚生气的原因作为惩罚。这是一个设好的局，早就定好了谁有罪。

妈妈对16岁的儿子说：“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我真希望你能为我想一次，早点儿回家，但这肯定是奢望。你能想一下我的感受吗？”他估计不能，因为他自己一点儿也不担心，和朋友们玩得开心着呢。

但现在他会为妈妈的生气而负疚，可就算想找，也找不到自己的行为值得被批评的地方，只是感觉很糟糕。如果他毫无防备地接受这种攻击，让自己的感受被如此操纵，他以后应该就不会想在晚上出去玩，或者一直想着，为了妈妈，自己应该早点儿回去。但就算他这么做，他也会有很不好的感觉，觉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事。

要正确分析这些情形，了解母亲的动机也很重要。如果她的做法是出于爱，出于自己想在儿子身边的愿望，那她时时刻刻的担心对儿子来说虽然是种负担，但也可以理解。不过，如果她是以自己的心情为中心，只是因为找不到出去玩的理由，找不到其他的娱乐而不开心，那就是在故意操纵儿子的感受。一开始他可能还能忍受她好心的关切，为了妈妈而早点儿回家，但某一天可能就会突然和母亲决裂，因为他看清了这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她自己。

被“能量吸血鬼”盯上

朋友交际圈中总有些人会一直要求别人关注自己，不管对方有没有问就掏心掏肺地说，想一股脑儿把心里话都说出来。他们期待你一直投入，关注他们，对他们的问题永远洗耳恭听。

当然，他们可能有要背负的十字架，命运对他们并不友善，总是让他们陷入麻烦。他们说着自己的困难，倾吐内心的焦急，很少能自己走出去。于是你就得回答问题、提供建议，还得全身心关注他们，投入他们的话题。“你会怎么办？”“我该怎么做？”“说说你怎么想的吧”之类的话会不断出现。

好朋友之间、家人之间、伴侣之间，自然愿意倾听和支持对方。毕竟，内心有压力、烦恼太多时想和别人说说也是人之常情。这时你当然会给对方支持，对方也会很感激：“你真是帮了我大忙。”可事情并不会到此为止。

十万火急

她每次打来电话，也不问是否打扰到别人，更不管朋友有没有时间。38岁的她说：“克拉拉，这事很重要，我一定要和你说说。他要和我分手，我可受不了再来一次。”克拉拉已经熟悉这套路，知道通话会怎么继续下去：她会安慰对方，然后再暗示自己正准备哄孩子上床睡觉。

但克拉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她朋友说：“今天我真的需要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受不了了。”听起来很严重，但她每次打电话都是这样呼天抢地。克拉拉无法抵抗，只好听朋友倾诉，将身心投入。丈夫一边哄孩子睡觉，一边不满地看了她一眼。电话打了将近两个小时，克拉拉感觉筋疲力尽，但一直都没找到解决方法，下次的电话还是一样。

识别“能量吸血鬼”

“能量吸血鬼”几乎只知道提问题，很少想怎么解决问题。

他们的话题通常都不变，比如一年都在抱怨伴侣不好或老板恶劣，也不想办法改变现状。

他们在一段关系中索取的很多，给予的却很少。

他们强烈需要别人的回答、建议、观点、时间，有时一刻也不愿耽误，一定要立刻现在。

如果你对他们不够投入，他们可能会威胁要中断关系或采取别的操纵手段。

就算在非常亲密的关系中，也并不总是有时间和空间全身心只关注对方。有时就是做不到，一方就是无法回应另一方。如果这种要求再三出现又得不到满足，这段关系很快就会受到考验。有些人就是喜欢到处说自己的困难，强迫别人来听，完全看不出对方已经无法承受、无法一直为别人处理问题的迹象，有时对方其实根本就不想处理这些问题。这些人总是问着同样的话：“我现在该怎么办？你会怎么办？我真不知道了。”

生命中当然会有某些阶段凡事不顺、变化众多，这时有一个亲密的伴侣或一个真心的朋友就非常好，有时这甚至至关重要，因为人总要有个安全的港湾，有个地方可以归靠。但如果一直急着要办法和回答，给予和索取的天平必然会倾斜。友谊和恋爱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基于自愿和平衡。如果一方一遍又一遍说起同样的话题，对于任何人和事都要对方表个态，这就不是平衡。被这样要求的人在某一刻会觉得筋疲力尽，感觉被利用了。“能量吸血鬼”对任何一种关系都不好，因为他们利用对方来维持自己的自我中心主义。他们几乎总是围绕着关于自己的话题，但他们注意不到。

有时指责和情感勒索会有典型模式：“我还以为能依靠你，我如此需要你的时候，你却弃我于不顾，真是太难了。我没想到你会这样。”“能量吸血鬼”的遭遇越不幸，他们对别人的要求就越高。这时友好但明确的界限就非常重要。如果你珍视这段关系，就要清楚地告诉“能量吸血鬼”，交朋友绝对不是向别人施压，在情感上掏空别人。

友情从来不会绝对平衡，有时一方需要更多支持，有时是另一方，但如果长期处于不平衡的状态，友谊变成了心理咨询，需要一方拯救另一方，那就要赶紧说清楚你能给予什么、愿意给予什么、情感上包容的界限在哪里。

“煤气灯操纵”——当一切变得不可信时

“我今天不会又是哪里做错了吧？”“你肯定是对的，错都在我。”“她到家的时候应该什么都整理好了吧？”“可能是我想太多，但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如果有人一直困扰于诸如此类的想法，觉得自己没用、有缺陷、软弱，那他很有可能是被情感操纵了。所谓“煤气灯操纵”就是否定对方的感受，让他觉得自己的感觉有问题。加害者总是说受害者错了，或是受害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是他们想不起来了。这种操纵反复进行，以致受害者某一天真的相信了，或者害怕自己脑子已经糊涂了。不断撒谎，扭曲事实，直到受害者不再相信自己的感觉和认知，听凭加害者处置，毫无防御。先让他们怀疑自己，然后让他们绝望。

当煤气灯开始闪烁时

“煤气灯操纵”出自1944年的美国电影《煤气灯下》。一对夫妻在生活中总遇到怪事：宝拉（英格丽·褒曼饰，她还因为该片拿到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找不到丈夫格里高利（查尔斯·博耶饰）之前送她的一枚胸针；墙上的画不见了，丈夫说是宝拉拿走了，但宝拉不记得了；她听到阁楼里传来脚步声，但阁楼是锁着的；吃饭时煤气灯总是闪烁，丈夫却说没看见；贵重物品消失，东西移位；两人对对话内容记得完全不一样。

丈夫完全不理解宝拉的不安，说怪事都是她想象出来的。他越来越将宝拉与外界隔离开来，想让她相信自己会慢慢发疯，说她那因为难产而去世的母亲也有精神病。终于有一天宝拉都信了，结果真相是格里高利一直在欺骗她，想让她精神失常，以便在屋子里寻找宝拉被谋杀（其实就是被他杀害）的姨妈留下的珠宝。他把东西藏起来，挪动家具，还操控阁楼里的煤气，所以灯才会闪，阁楼里才会传来脚步声。

“煤气灯操纵”是恶劣的、极致的心理操纵，欺骗、动摇人心是其常见的手法。但像电影中那样在此类特别卑鄙的情感暴力之下隐藏着真正犯罪的情况很少见。总之，它是威权和胁迫。注意到对方有多容易动摇，直到最终完全不相信他自己的感知，可增加操纵方的力量。如果受害者屈服，承认是自己错了，那离操纵成功也就不远了。

美国心理学家罗宾·斯特恩描述了许多“煤气灯操纵”的例子，以及各种利用这种操纵手法的人——从充满魅力的人物到无耻的骗子都有。5美国前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似乎就是喜欢运用“煤气灯操纵”的人之一，斯特恩在其书中讲过。特朗普在推特上表示，左翼自由派喜剧人、特朗普反对者约翰·奥利佛邀请他参加其脱口秀：“约翰·奥利佛让他的人给我打电话，让我去参加他那无聊的、没人看的脱口秀。我说，不了，谢谢。那完全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但事情不是这样的，奥利佛没有邀请特朗普，他完全不想让特朗普上他的脱口秀，但特朗普还是颠倒黑白，在广播节目中说奥利佛邀请了他四五次。这种明目张胆的胡说八道对奥利佛产生了很大的刺激，以至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邀请过总统。奥利佛后来在一次脱口秀中说：“他那样大言不惭，我都不确定了。我甚至认真检查，确保没有人不小心邀请了他，当然的确没人请过他。”

这件事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奥利佛与特朗普没有任何关联，不管是在个人还是家庭方面，职业上还是金钱上，他也不是容易被骗、被吓到的人，但就算如此，像他这样很自信的电视名人也会一时被明显的胡说八道蒙蔽，开始怀疑自己的感觉。这绝不代表奥利佛容易动摇，而是说明情感操纵的力量强大到不可思议。

心灵致命伤

经过长时间的战斗，士兵还是被敌方俘获了，任由他们处置。他们简短地商量了一下，决定迅速处决他。他的眼睛被蒙上，只觉得有一把枪顶着他的后脑勺。一秒一秒好像被无限拉长，时间仿佛静止了。有时俘虏会吓到尿裤子，这倒会让加害者非常开心。

这样的心理折磨有许多形式，可能是扳机扣动了枪却没上膛，让被俘者陷入无限恐慌；也可能是获胜方爆发出一阵嘲笑，又将被俘者的眼罩取下。他们已经证明，自己能行使人类能有的最高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他们开恩让受害者活下来，但受害者知道，这情景随时可能再度发生，暂时不处置并不意味着囚禁的结束。他只会更加明白自己的命掌握在别人手里。

诸如此类的场景几乎会出现在每一部西部片和许多平庸的犯罪片中，也会不幸发生在真实生活中。曾经在最后关头才逃脱死亡的人，可能在很长时间内心里都会有创伤，因为恐惧留下的印记实在太深，最后时刻已经来临的信念太过强大。

如果恐惧解除，一切最终不过是一场生死游戏，那心理折磨只会更加严重，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体现得更加清楚：下一刻也许会被枪毙，也许会遭虐待，但也可能出乎意料地被释放。

医学史上，印度医生在20世纪30年代曾获准在某死刑犯身上做残忍的实验。犯人眼睛被蒙上，手脚被绑在四根床柱上，然后医生告诉他要割破他的手和脚，几乎不会痛，但会不停流血。

然后医生割破他的皮肤，但同时戳破绑在四根床柱上的水袋，下面放着铜盆，因而能清楚听到滴答的声音。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滴得越来越慢，犯人的呼吸也越来越弱，直到某个时刻他完全不动了。他死了，但他不过才流失了一小杯血。他不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而是因为他相信，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内容要点

￭ 情感暴力可表现为许多形式。心理忽视和冷漠可比身体虐待或性虐待有更严重的后果。人是社会动物，需要在他人身上引起反应。

￭ 情感勒索在家庭或伴侣关系中尤为常见。若对方期待你证明对他的爱，且要求未被满足，那关系的亲密程度就会立刻遭到怀疑。负疚感、不安的基石就这样早早被打下。

￭ “能量吸血鬼”要求别人对他们永远全情投入，对亲近的人更是强行要求更加密切地关注他们和他们的感受，时刻准备好提供建议和支持。一方给予，另一方索取，关系变得不对称，长此以往好不了。

￭ 特别卑鄙的情感操纵手段之一就是“煤气灯操纵”。否定对方的认知和感受，使他们从某一刻开始只在自己身上寻找过错。只要谎话说得大言不惭，再自信的人也免不了开始一点点动摇。

￭ 完全受人摆布、面临死亡的威胁可造成心灵致命伤。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加害者行刑或开恩，会产生绝对的无助感，这种感觉可持续很久或反复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