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性别视角下的妖怪
专访日本学者安井真奈美
安井真奈美(Yasui Manami)是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研究部教授、综合研究大学院大学文化科学研究科国际日本研究专攻教授。她于1986年至1997年间在大阪大学获得本科、硕士和博士学位,师从日本“新妖怪学”创始人小松和彦教授。作为日本民俗学和文化人类学学者,安井真奈美致力于有关身体与妖怪、怪异的研究,以及关于生育的民俗学和人类学研究,还在帕劳共和国进行有关当地惯习以及性别的田野研究。她的代表作包括《被盯上的身体:疾病、妖怪与性别》(狙われた身体——病いと妖怪とジェンダー,以下简写作《被盯上的身体》)、《怪异和身体的民俗学——从异界重考生育和育儿》(怪異と身体の民俗学——異界から出と子育てを問い直す,以下简写作《怪异和身体的民俗学》)等。凭借丰硕的研究成果,安井真奈美曾在2014年和2015年获得国际职业妇女协会奈良女性研究者奖。在本次访谈中,她将谈及对日本妖怪研究的历史和趋势的看法,以及有关身体与妖怪的研究和田野经历。
小松和彦作为“新妖怪学”的提倡人,对日本当代妖怪学的研究与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您怎么看“新妖怪学”?
安井真奈美:小松和彦老师在《妖怪学新考》(妖怪学新考:妖怪からみる日本人の心)一书中定义了妖怪现象是“被人类掌握的负面的神秘现象”,提出妖怪学就是通过妖怪来加深对人类的理解的“人之学”。这个定义可以说是妖怪作为研究对象被认可的巨大契机。另外,根据这个定义,妖怪不仅仅被当作日本文化特有的东西,而且使从广泛的文化人类学的角度将世界各地的妖怪进行比较成为可能。这可以说是“新妖怪学”的要点。
《妖怪学新考》一书的副标题为“从妖怪窥探日本人的心”,柳田国男也认为,妖怪是理解民族性格及文化心理的途径。在您看来,妖怪学研究与日本的历史文化及国民性有什么联系?
安井真奈美:我深受小松和彦老师有关“通过妖怪这一由人创造出来的想象中的存在,描绘出日本文化的特征以及日本人的精神气质”的研究的影响,特别是从身体和性别的角度重新认识妖怪、思考日本文化。具体来说,就是以妖怪为素材来考察我们是怎样认知并表征身体的。
小松和彦提到,新妖怪学“不是要胡乱消除妖怪信仰,也不是要试图保留妖怪信仰”,而是主张“通过考察妖怪文化来探寻人类的精神历史和内心状态”。在您看来,研究妖怪的当代意义是什么?
安井真奈美:现在妖怪或是在动漫、电影中登场后爆红,或是被做成吉祥物后深受大家的喜爱——在现代人表达某些东西的时候,“妖怪”这个表象是很重要的。当然,前近代的“妖怪”和现代的“妖怪”性格是不同的,着眼于这种变化是现代妖怪研究重要的课题。
近年,妖怪形象在日本流行文化里频现,大热的动漫《鬼灭之刃》和妖怪文学(如京极夏彦的小说)将人们对妖怪的关注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您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安井真奈美:以妖怪为主题的动漫和文学作品等大受欢迎的时候,媒体都会说“这是第几波妖怪热的到来”。但是,妖怪早已不是流行文化,而是日本文化中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对妖怪的研究刺激了相关动漫、小说和电影的创作,也刺激更多人再去研究它们,这样的现象一直存在。用小松和彦老师的话来说,我们花了40年的时间才走到这里。现在,喜欢妖怪的群体自己组织实地考察、调查妖怪现象,并在网上公开。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现在是一个可以通过妖怪的存在传递出各种各样的信息的时代。
小松和彦曾提到过,希冀新妖怪学是跨学科的,他本人也曾从事民俗学、文化人类学研究。在当代日本妖怪学里也可以看到来自不同学科视角的尝试,比如井上圆了开启了从科学的角度研究妖怪的先河,其中包括运用心理学知识;柳田国男则从民俗学角度来研究妖怪。当前日本妖怪学的主要研究路径有哪些?
安井真奈美:以民俗学为首,从包括美术史、文学、医学史、文化人类学、性别研究等各个领域出发,都能得到关于妖怪或者怪异的研究线索。比如,江户时代的妖怪和怪异画很受欢迎,为了探究其背景,从历史学、美术史和医学史等方面进行研究是非常有必要的,甚至可以从“人工智能(AI)和妖怪”这一路径出发去研究妖怪。
在日本,“妖怪学”是一门显学,一些日本高校甚至设有妖怪学专业。在您看来,日本为何会成为妖怪研究的沃土?
安井真奈美:在一些高校中,民俗学、文学、人文地理学等领域都有把妖怪纳入研究范围的教师,即使这些高校没有挂“妖怪学”的牌子,大学生和硕士、博士研究生也可以接受有关妖怪研究的指导。小松和彦老师40年孜孜不倦地从事妖怪、怪异研究,特别是以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为平台,组织举办关于妖怪文化研究的学术研讨会,可以说对此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组织的研讨会上,不仅邀请了来自不同领域的研究者,还邀请了小说家、编辑甚至普通的妖怪学爱好者,从多角度进行妖怪研究。
此外,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建成了怪异·妖怪画像数据库和怪异·妖怪传说数据库,使用这两个数据库(特别是画像数据库)的人很多,甚至有海外用户。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的妖怪研究成果在《妖怪文化研究的新时代》一书中有详细的记载。
日本有丰富的妖怪图像资源,对妖怪图像的研究的历史也很悠久。您认为,诸如鸟山石燕、葛饰北斋、歌川国芳等名手所绘的妖怪画如何影响了妖怪研究的发展?
安井真奈美:江户时代,随着木板印刷术的发展,多种多样的妖怪画被印刷出来,博得了民众的喜爱。特别是到了18世纪后半叶,随着博物学的思维方式在江户民众中传播开来,鸟山石燕堪称“妖怪百科全书”的《画图百鬼夜行》(画図百鬼夜行)四部曲面世。至此,在绘卷中描绘的妖怪出现在独立的页面中,并拥有了名字、姿态和形象,形成了百科全书的体裁。这一段历史具体的来龙去脉,香川雅信在《江户的妖怪革命》(江戸の妖怪革命)中论述得很详细。
在妖怪研究中,对鸟山石燕的妖怪画的分析并没有停留在对江户时代的视觉文化的研究上,而是从多种多样的角度展开,比如针对当时人们的意识形态、大众文化中的出版等媒介的研究。
据学者考证,一些日本妖怪形象有和中国神话形象文化同源的现象。比如,据日本学者中野美代子考证,河童即《西游记》中的沙僧。您怎么看日本妖怪文化背后的中国思想文化根源及影响?
安井真奈美:听说在中国,“妖怪”这个词语是被忌讳的。虽然没有频繁地使用“妖怪”一词,但是中国拥有十分丰富的关于妖怪和怪异的资料。可以说,探讨日本的各个妖怪在某种程度上是否受到了中国神话传承的影响,对于理解日本妖怪十分重要,但这和单纯的比较研究不同,包含历史视角的研究方法是非常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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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小松和彦主持的关于妖怪学研究的科研项目组的成员之一,您主要是从什么视角切入妖怪文化研究的?
安井真奈美:我是从身体、性别的角度进行妖怪研究的,尤其关注在怀孕及分娩过程中死亡的女性妖怪,即姑获鸟(うぶめどり),考察了姑获鸟的图像以及与姑获鸟相关的埋葬习俗、仪式等问题。2022年3月,我的专著《被盯上的身体》出版。这本书关注被妖怪或怪异盯上、袭击的身体,描绘出身体的边界、轮廓,阐明了人们的身体观。
您对“产女”这种妖怪的研究颇有心得,请给我们讲讲。
安井真奈美:日本关于产女的传说首次出现在12世纪前半叶创作的《今昔物语集》(今昔物語集)中,其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武将平季武前去确认晚上有女性靠近路人,并请求路人帮忙抱一下哭泣的孩子的怪异现象,但在他遇到了类似的事件并抱着孩子回去之后,孩子变成了树叶。
在这个故事中,女性为了让别人抱孩子而出没,也许是出于她是在这个地方死去的缘故吧。可以说,产女出没是由女性对无法生养孩子的怨恨、悲伤以及对这个世界强烈的留恋而造成的。关于产女的传说,可以和中国的姑获鸟传说结合在一起,拙著《怪异和身体的民俗学》对于这种结合的历史有详细的考证。
在鸟山石燕笔下,产女被描述为产妇死后所化的可怖又可怜的女性形象,这一形象背后折射出了一种怎样的生育文化和性别文化?
安井真奈美:鸟山石燕描绘的姑获鸟有着长长的黑发,怀抱着孩子,裹着沾满鲜血的内裙。其站在雨中,手搭着额头,伫立在河边。石燕并没有把绘画的题目写作“产女”,而是写作汉字“姑获鸟”,虽说他描绘的产女的形象和中国的姑获鸟的形象并不一样。
鸟山石燕笔下的“姑获鸟”,选自《画图百鬼夜行》(1778)
图片由受访人提供,出处:鸟山石燕,《画図百鬼夜行全画集》,KADOKAWA,2005
寺岛良安笔下的“姑获鸟”,选自《和漢三才図会》
图片由受访人提供,出处:National Diet Library Digital Collection. https://dl.ndl.go.jp/info:ndljp/pid/2569727?tocOpened=1,16コマ目
中国的姑获鸟会夺取他人的孩子来抚养,日本的产女则被描绘成本想分娩却没能分娩成功,因而遗憾、怨恨以及哀伤的女性形象。鸟山石燕所绘的姑获鸟形象之后又被附加了鸟的形象,被描绘成各种各样的样子。关于这点,我已在论文Imagining the Spirits of Deceased Pregnant Women: An Analysis of Illustrations of Ubume in Early Modern Japan(《想象死后的产妇:有关现代日本早期“产女”插画的分析》)中论述过。
产女的传说背后有被称为“两个身体”“胎儿分离”等习俗,也就是剖开死去的产妇的肚子,取出胎儿,再将二者分别埋葬,这种习俗和产女的传说相结合(据说不剖开产妇的肚子取出胎儿再分别埋葬的话,死去的产妇就会变成产女)。
在中国,关于姑获鸟的由来的记载见于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但根据您的描述,日本的产女与中国的姑获鸟有很大的区别。请您谈谈中日两国有关这一妖怪的研究异同。除了中国和日本,其他国家是否也存在类似的妖怪?
安井真奈美:寺岛良安在《和汉三才图会》(和漢三才図会)中引用李时珍《本草纲目》中的记载,介绍了中国的姑获鸟。姑获鸟在中国被归于山禽一类,可以理解为是一种鸟。并且,寺岛良安否定了姑获鸟是死去的产妇所化一说,认为这是牵强附会。“因分娩死去的女性幻化成鸟,夺取婴儿”的中国姑获鸟和“因分娩死去的女性变化而成,并想让他人帮忙抱孩子”的日本产女结合在一起后,产女就被当成了妖怪。关于这一过程的具体内容,在木场贵俊的《制造怪异——日本近世怪异文化史》(怪異をつくる—日本近世怪異文化史)中有详细的论述。
除了日本的产女和中国的姑获鸟,类似的妖怪还包括印度尼西亚的坤甸(pontianak)、泰国的娜娜(Nang Nak)等,都反映了人们对于死去产妇的鬼魂的极度恐惧,而这一现象在东南亚广泛存在。我对将这些现象进行比较研究十分感兴趣,今后会尝试进行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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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否谈谈您关于身体与妖怪的图像研究的心得?此外,在西太平洋赤道附近的帕劳共和国的田野经历,是否也有助于您关于“身体和妖怪”这一课题的进一步研究?
安井真奈美:虽说妖怪的画像资料可以提供大量的研究线索,但并不是说没有妖怪的画像资料就没有办法研究妖怪。
密克罗尼西亚群岛上的帕劳共和国原本是没有文字的社会,村落的历史都是通过口口相传流传下来。在村落中,被选中的孩子通过歌唱来记忆村落的历史,在群众集会的时候展示给大家。在其丰富的口头传承的世界中,也包含怪异/妖怪的相关内容。妖怪并不一定被赋予形象,这让我想起还有通过气息、声音等被认知的妖怪。
您的新书《被盯上的身体》近期已在日本出版,请您谈谈这本书的大致内容与亮点。
安井真奈美:这本书揭示了当我们认为身体是妖怪或疾病的目标时,会有怎样的故事、文化表象以及性别差异浮现。相传,女性和孩子是容易被妖怪盯上的群体,但近世的怪谈喜欢描述女性被深爱的男性背叛,从而激发强烈的嫉妒之心变成妖怪杀死男性的故事。正是因为女性经常在社会上处于劣势地位,因此很多时候被比拟成凝缩了人类负面部分的妖怪。女性被蛇袭击或者女性变成蛇袭击男性的故事一直流传至今。中国也有类似的故事吧。我认为,从“被盯上的身体”这一视角可以探讨妖怪、怪异现象、疾病和传染病等以各种形式攻击我们身体的敌人是如何被表征的,并揭示其丰富的表现形式。
日本的传说中还有“一目小僧”“轱辘首”等五官残缺或者身体某一部位被夸大的妖怪。它们诞生的文化历史背景是什么?
安井真奈美:对于“一目小僧”“轱辘首”等妖怪,从与人的身体相关(即身体缺损和过剩)的视角来研究十分有趣,我就此还写了一篇论文。重要的是,不像现代人认为的那样,古人认为身体的缺损或者过剩并非是身体异常,也并不像现在一样追求“完美的身体”,而是对身体有更包容的理解方式。
您在文章中曾引用阿兰·科尔班(Alain Corbin)在《身体的历史》中的观点,即身体是“境界点”,处于文化力学的中心位置。和身体相关的妖怪是否也是妖怪文化研究中的重点对象?
安井真奈美:在西方,世界的存在被认为是大宇宙,人的身体被认为是小宇宙,从这个意义来看,可以说身体是文化的中心。而妖怪喜欢在边界出没。正如拙著《被盯上的身体》中论述的一样,以前的人们认为是妖怪或者恶灵入侵身体才导致人生病的,而作为身体边界的皮肤,是比其他部位更容易被妖怪盯上的对象。人们还认为,妖怪经常从例如嘴巴、眼睛或者鼻子等有孔穴的部位侵入人的身体。就像中国常说的“灵魂出窍”,(妖怪侵入的孔穴)与人死时灵魂出窍的孔穴相同。
关于身体的妖怪是否是妖怪研究中的重点对象?我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在研究“一目小僧”“轱辘首”等和身体相关的妖怪的同时,关注盯上身体的妖怪也同等重要,因为这可以解释人们是如何看待有关身体边界的身体观。
您怎么看日本妖怪学的发展趋势?
安井真奈美:正如前面所提,我是从身体和性别等角度来研究妖怪的,在这个研究角度上没有弄清楚的课题还有很多。创造出妖怪的人又被当时的性别观念所左右,因此我认为可以通过分析妖怪来间接地探讨当时人们的身体观。另外,我想把日本的妖怪和世界其他文化中的“妖怪式的东西”进行比较、重新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