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万物起身
惊蛰一过,万物起身,春天的架子基本搭起来,姚黄魏紫中,人易迷失蹉跎,不想思考,更不想创造。一开始,有点不知所措,想把局面扭过来,然而,人跟自然是拗不过的,便有了急火攻心的彷徨,觉得这么虚度,也不是个法子,沉浸久了,恍然大悟——春天短暂美好,生来就是给我们蹉跎的——蹉跎就是享受,一刻也不错过。夜里看书看到一句话,非常想拿笔画一道杠,这句话非常适合春天的气质,春天的气质就是无辜与自得:
我这一生都沉迷在琐碎中,历史和国家从未烦过我。
早晨,太阳升起,黄彤彤一片,坐在户外的亭廊里,四处张望,树木隐在雾霭中,一切都是簇新的,仿佛拧得下水来,所谓水嫩水嫩。小鸟于四面八方嘀嘀咕咕。春天于鸟类,或许是思念的季节。有一种俗称“咕咕鹰”的鸟,用情最深,这几天,它每天早晨都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四姑姑,姑!四姑姑,姑!”它四姑不见了,思念难免,一遍遍地情深意切。披一身蓬松的羽毛,处处飞,于天地间寻觅,嘴边衔温柔的呼唤,仿佛一哭三叹:四姑,四姑,你可知道,我在唤你,你怎不回家?这个时候,再懒的人都不能恋床,连咕咕鹰都起这么早,人再赖窝,太无颜以对了。
还有一种鸟,我从未见过它的身影,但每年春天,都能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它的呼唤——“哥哥哥,哥!”沉在很深的梦境里,听着这一连串清寂落寞的“哥哥”,叫人一下惊醒,再侧耳细听,叫声渐行渐远了,人浮在夜色里怅然若失……但凡这个时候的乡下,稻种就要下塘浸了,遇到倒春寒的天气,还要抬回家一遍遍过温水,原本坚硬戳手的陈年谷子宛如一桩桩陈年往事,在温水一遍遍地抚摸下,渐渐归于柔和,直至长出一颗颗洁白的芽,接着去育秧田里着床。
一年的农事,大抵就是从育秧田里开始的,有的人家还炸一挂爆竹,把农事当喜事办。我们家那几亩田的秧苗培育,差不多都仰仗我大伯。
如今,大伯他也不在了。家乡的田地跟我大伯的坟一样,大半都荒在那里,只有等到清明,在外打工的儿孙们才会想着回来一趟。有一种鸟,它每年春天惊蛰之后,都会飞回来,在水田上空鸣叫:“哥哥哥,哥!哥哥哥,哥!”三个叠音,再稍微停顿一秒,又补充一个“哥”,强调一下“哥哥”的重要性。这种鸟是否把所有的男人无论年龄长幼,一律称之为“哥哥”?是呼唤所有的男人搬出农具,去田畈耕耘,犹如五六月份麦子灌浆之际,布谷鸟一边飞一边叫:“发棵,发棵,割麦插禾!”
鸟是通灵的,宛如先知,它可以识别节气与庄稼的关系,于是自带一种感召力,以鸣叫来提醒大家,别荒废了自己,快点投身于农忙。
乡下,往日的这个时节,耕牛早已遍地走了,大人执犁在前,小孩拎篮于后,新翻的田垄间泥鳅翻滚。若下雨,会更妙——雨雾蒙蒙里,远远地向田野里望,一种农耕时代的永恒之美挥之不去,披着蓑衣的人,永远那么耐看,有一种沉默不语的美。泥土睡了一个寒冬,在犁铧的干预下,一骨碌醒来,迅速翻个身,把自己亮在细雨中吟唱,是怎样的惬意呢?这些,泥土是知道的,无须我多言。
这些往事都不见了。如今,早已进入机械化时代,养牛并非用来耕地,而是要喝它的奶汁,吃它的肉。对于牛来说,也许,情愿一年年地活着受苦受累,也不甘轻易死于屠刀之下。
对于一个有着多年放牛经历的人,说到牛,便会有一种无言的深厚之情,尤其盛夏双抢时节,牛是最累的,顶着烈日骄阳,把一亩田耘完,喘得快走不动路了,看见小河便往里扑,再也唤不上岸。我们做孩子的,看在眼里,也心疼,便割些草回来。疲惫不堪的牛浸在河边柳阴下,风卷残云般把我们辛苦割回的草吃完,终于立起身,跟着孩子乖乖来到田边,投入新一轮劳作。
或许,这个世上,孩子与动物间天生就是知己的关系——因为彼此均为兽,所以相通,知悉。有时大人叫不动牛,孩子来了,拍拍头,轻轻抚摸几下,牛便依了,低下头,心甘情愿戴上木犁套,为鞭所抽打——这是人与兽一年年里建立起来的深厚友谊,有信任和依赖,便默默走到了一起。
牛与人,在过去的年代,是相互依存着的,宛若人与植物,人与自然,彼此相融,两两不厌。
牛与人,知道春光美而短,即便白天累点,也没啥,夜里睡个囫囵觉,第二天,又是新天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