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风吹
春天里,什么都好——如果不刮大风,就更好了。每天骑车上班,面北呼啸,眼泪花骨朵似的一苞一苞的,非常狼狈——患沙眼的人都这样。在大风里流泪,用黄梅戏《天仙配》里七仙女的念白,就叫“迎风泪”。七仙女下凡的事被天庭知道,她老子派小鬼在路上截住她命令午时三刻务必回天上去。待小鬼腾云以后,七仙女怔在原地流泪,被迟钝的董永发现,上前探问缘由,聪明的七仙女便以“迎风泪”搪塞过去……每年春天,我一边在大风里骑车,一边眼泪汩汩,就会想起小时候看的《天仙配》。
春天的风刮个不停,一会儿从东到西,一会儿又从南到北,胡乱地刮,没头没脑地刮,失心疯一样无节制地刮,人的头发一根根被吹立起来,不晓得倒在哪边才好。也真是的,花开,草绿,树发芽了,该醒来的生灵都陆续醒过来了,大风,你为什么就不能停下来呢?每天经过的路上,茶花被大风刮得满地,一朵一朵硕大的花盘还没到萎谢的时刻,就被大风猛烈地揪下来,真是揪哇,像揪小孩耳朵那么狠,扯着,拽着,再耐开的花也经不住这样的摧残啊。铺一地红,一朵朵地,像极伶人的脸,搽着胭脂涂着红唇,刚刚演出归来尚未坐下卸妆,冷不防就被一场大风连人整个端了。
惊蛰与春分之间,小区里的紫叶李开了满树。有一天买菜经过它们,迎着光看过去,有一种璀璨让人惊心,定有奥妙在,像一个昔年熟人,原本一直寡淡着,没料到今年——竟如此惊艳,气质完全变了——浅粉近于苍白的小花,一律五瓣,一朵朵拥在一起,热闹又清寂,一树花都在唱和音,一直在低音区徘徊,一个个努力地把调子往低处的山谷中带,从不抢主角风头(春天的主角向来是一枝独秀的繁丽之花,如牡丹、芍药等),甘愿小溪一般幽咽。往年,一直忽略紫叶李这种灌木,主要不喜欢它猪肝紫的叶子,一年的脸都阴沉着,若是积了尘垢的话,就更哑然无味了,即便开花,又好看到哪里去呢?一年年里,这么忽略过去了。
可能是年龄大了,美好的春天经历一次便少一次了,潜意识里,就对一切都在乎和珍惜起来。人一旦有了惜物之心,看什么都能看出好来,比如紫叶李——花朵在枝叶间如万箭齐发,把一粒粒微小的美亮在白昼。夕阳西沉,天空橙黄,把大地也晕染一遍,斜晖下的紫叶李站在原地无比静谧,大约唱和音唱累了,都纷纷不说话,一边养嗓子一边给自己换气,我分明听见微微的胸腔起伏。入夜,春天大多阴戚戚的,难得见到几片月光,一株株紫叶李如一团团墨迹各自站在风里,一夜无话。
还用说?几场大风吹过,紫叶李的花朵差不多纷纷离枝,那些微小的花瓣散落在树根旁,浅粉已褪,纸一样白,寒瑟瑟的,宛如魂魄丝丝缕缕,格外单薄。紫叶子要顽强些,依然故我一日壮似一日——原本同门师兄妹,到这个时候,也只好各顾各了。不必惋惜,原本符合万物辩证关系,哪有花,一年到头开不败的?当然,四季桂、月季除外。
紫叶李的盛期过后,该是垂丝海棠的天下了。倒挂的花骨朵耐心地吊在风中,剥花生一样一颗一颗地剥,一粒一粒地绽,偶尔几个日头照下来,它们又把自己的花色褪至浅粉,玩魔术一样,等到花朵全部绽开,它们差点又把自己变成寂白,还那么害羞,无论挂苞打朵,抑或全盛绽放,一律把头低着。开花低头的,还有柿子树,隐在柿蒂下面。原先一直以为柿树不开花直接挂果的,是活了三十多年后的一个春天早晨,偶然自柿树下过,一抬头,发现了一个惊天秘密——原来柿树也开花呀,鹅黄的花瓣,围拢深黄的蕊,一朵朵独自幽深地好看着。大自然中,数人最无知懵懂——原来柿树也开花!大风一来,柿树跟着节律摇晃,被吹落的花蕾,在地上数也数不清。
在春天看见花落,是引不起感伤的——可看的美,无处不在,垂丝海棠落幕,西洋杜鹃登场了,纷纷扰扰的云霞铺过去,洋杜鹃的桃红如此炫目,易让人产生幻觉,灵魂飞升,与花朵相珍相惜——春天如此奢靡,怎样的铺张都不浪费,怎样的挥霍都不心疼。春天一旦去了也就去了,再也不回头。
长这么大,未曾见过杏花,人生真不够完美。中国哪一带产杏呢?上网搜一搜,晋中一带最多——“南起黄河渡口的茅津渡,北至长城脚下的杀虎口均有分布。主产地有运城、永济、万荣、闻喜、平陆、清徐、原平、阳高等县。品种也多,有沙金红、老爷红、脆扁丹、马武杏、大白杏、大红脆、白水杏、三月黄、梅杏等一百余种。”
在刮大风的这段日子,若琐事不来牵绊,若心情尚可——我会买一张到茅津渡的火车票,看看此际鼎盛的杏花……如何?
这么些年,我一直乐此不疲的,无非一些无用又虚无的事情(文学从根本上就是无用又虚无的东西),再添上一趟茅津渡之旅,也算不了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