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与正统:五代政治史论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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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后晋国号与历史渊源

关于后晋国号由来,胡三省云:

石氏自代北从晋王起太原,既又以太原起事而得中原;太原治晋阳,契丹遂以晋命之,故国号为晋。[43]

此条史料给出两条信息,其一,后晋国号为契丹所命;其二,以晋为国号的理由是石敬瑭起于太原晋阳,故辽太宗在册封石敬瑭为帝的册文中也提到:“仍以尔自兹并土,首建义旂,宜以国号曰晋。”[44]也即强调了地域因素。

然除此之外,以晋为国号的背后可能还有更多的考虑。从契丹方面来说,晋除了地域因素之外,还代表着“晋王”,也即李克用和早期的唐庄宗李存勖。而相较于之后的后唐而言,这是一个与中原政权更为友好的时期。在李克用时代,“契丹阿保机始盛,武皇召之,阿保机领部族三十万至云州,与武皇会于云州之东,握手甚欢,结为兄弟”[45]。而在李存勖在“方营河北”时,也一度“以叔父事阿保机,以叔母事述律后”[46],双方关系达到顶峰。

然其后李存勖与契丹分歧日盛,争斗频繁。其战最为大者当为天祐十四年(917)幽州大战,“是时言契丹者,或云五十万,或云百万,渔阳以北,山谷之间,毡车毳幕,羊马弥漫”,最终结果却是“存审、嗣源极力以拒之,契丹大败,委弃毳幕、毡庐、弓矢、羊马不可胜纪,进军追讨,俘斩万计。”[47]李存勖同光元年建号大唐之后,虽未见大规模战争,契丹入侵却也无日或止。故而辽太祖在唐庄宗死后称:“汉国儿与我虽父子,亦曾彼此仇敌,俱有恶心,与尔今天子无恶,足得欢好。”[48]辽太祖与“汉国儿”(即唐庄宗)“俱有恶心”不假,但与“今天子”(即唐明宗)“足得欢好”的愿望也未能达成。唐明宗天成三年(928),镇守易定祁三州的王都叛乱,“悉其众与契丹五千骑合万余人,邀(王)晏球等于曲阳”,结果遭到王晏球的强烈反击,结果“契丹死者过半,余众北走;都与秃馁得数骑,仅免。卢龙节度使赵德钧邀击契丹,北走者殆无孑遗。”其后“契丹复遣其酋长惕隐将七千骑救定州,王晏球逆战于唐河北,大破之;甲子,追至易州。时久雨水涨,契丹为唐所俘斩及陷溺死者,不可胜数。……赵德钧遣牙将武从谏将精骑邀击之,分兵扼险要,生擒惕隐等数百人;余众散投村落,村民以白梃击之,其得脱归国者不过数十人。自是契丹沮气,不敢轻犯塞。”[49]

契丹在与庄、明二帝的战斗中屡屡失利,损失惨重。可以想见,其对唐庄宗所建之后唐充满敌意。对比之下,当年与晋王李克用把手结义的时期也就显得弥足珍贵。“晋”这一名号,对于契丹而言,也就更为友好亲切,辽太祖将其赐予石敬瑭,也有着希冀双方缔结如同当年辽太祖与李克用那样亲密的盟约。

而对于石敬瑭而言,“晋”这一国号,除代表起家龙兴之地以外,亦是其自身姓氏的发祥地。众所周知,石敬瑭为沙陀人,本与中原著姓无涉。然出于中古传统,亦会攀附古人为先祖,以求自高门第。石敬瑭选择的便是卫大夫石碏、汉丞相石奋。石碏为卫大夫,居于卫地,而石奋则是居于河内温县。[50]而提及河内温县,自然很容易想到司马氏,其所建国号恰恰也是大晋。关于司马晋国号由来,胡三省注云:“司马氏,河内温县人。……以温县本晋地,故以为国号。”[51]那么既然司马氏能以河内郡望作为自己国号由来,石敬瑭自然也可因袭前例,国号与其攀附之先祖形成了统一。

同时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晋这一国号还有着由唐而生的历史内涵。“晋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武王崩,成王立,唐有乱,周公诛灭唐。……遂封叔虞于唐。唐在河、汾之东,方百里,故曰唐叔虞。姓姬氏,字子于。唐叔子燮,是为晋侯。”[52]据此,姬虞始封时仍名唐国;子姬燮即为“晋侯”。换言之,“晋”正是承“唐”而来,这又与唐晋易代的政治背景相吻合。契丹在册立皇帝册文中即提到“尔惟近戚,实系本枝”,这也是在强调石敬瑭有资格继承唐明宗法统。[53]定国号为晋,更突显这种承唐之意。

除此之外,晋这一名号,在内部同样有着很强的凝聚力。河南洛阳出土的《晋沧州刺史王延胤墓志》(以下简称《王延胤墓志》)云:

公讳延胤,字绍基,并州太原人也。……祖处存……父邺……洎以荣联帝戚,世本侯家。河东故先晋武皇帝讳克用,是公之亲舅氏也。庄宗皇帝,是公之亲表兄。[54]

按《旧五代史》卷八十八有《王庭胤传》,其辞云:“王庭胤,字绍基,其先长安人也。祖处存,定州节度使。父邺,晋州节度使。庭胤,唐庄宗之内表也。”[55]庭、延相似,两者当为一人。[56]又《旧唐书》卷一八二《王处存传》云:“其弟邺,[57](李)克用以女妻之。”[58]则与墓志、《旧五代史》有所抵触,王邺在辈分上降了一等,由李克用妹夫变为了女婿。若采信更为可靠的墓志,则《旧唐书》中“以女妻之”或当改为“以妹妻之”。但无论如何,都可确定王延胤是李氏戚属,是河东集团的核心人物。而他的墓志中却没有依照通例,将李克用称为唐武皇,而是称之为先晋武皇,则表明当时还有视李克用为晋之代表的风气,对晋这一名号还充满怀念。

当然最为关键的是,石敬瑭由太原一隅而得天下,就不得不加大对河东官僚的优待。从天福一朝重臣(宰相、禁军统领、节度使)的人员构成中,不难看出此点。

首先是宰相。晋高祖一朝宰相凡六,即冯道、赵莹、桑维翰、李崧、和凝、冯玉。除冯道之外,其余五人在之前都未做过宰相,换言之,他们是在晋高祖手下才达到自身仕途的顶峰。这六人均非河东士人,但除李崧、和凝外,都做过河东节度推官、掌书记等幕僚之职。桑维翰更是晋高祖的谋主,故将他们视为河东集团的核心人物并无不妥之处。李崧虽未履晋土,但亦是举荐晋高祖出镇河东的关键人物,与之关系匪浅。只有和凝早年为梁臣,降唐后一直在中央任职,与晋高祖关联较少。

再看禁军统领。据张其凡先生《五代禁军初探》统计,晋高祖朝的禁军统领有杨光远、刘知远、杜重威、景延广、白奉进、李怀忠、李守贞、郭谨等8人。[59]他们要么出身河东、代北,要么即是晋高祖在太原的元从旧部,无一例外。也即是说,晋高祖一朝,禁军为河东将领牢牢掌握。

地方上的节度使亦是如此。据樊文礼先生《唐末五代的代北集团》统计,后晋历藩镇节帅者有94人。其中出自代北、河东的有45人,非代北、河东有40人,另有8人籍贯不明。樊氏又称:“后晋时期虽然在节度使的人数上,代北、河东人仍然占有较大的优势,但是非代北、河东出身的节帅的地位却在不断加强。”[60]其说自然有其道理。然与后唐相比,代北河东集团的人员比例基本持平。[61]但若分析另一组数据,则结果大不一样。据王赓武《五代时期北方中国的权力结构》统计,晋高祖一朝,新任节度使为34人,[62]其中出身河东代北以及在唐晋易代之际为晋高祖麾下的有20人,不是晋高祖麾下的有12人,情况不详的有2人。需要说明的是,12人中还有诸如符彦饶、符彦卿这样与李克用之河东集团关系密切的人物,之所以将其排除在外,是为了与晋高祖之河东集团以示区别。简言之,在晋高祖时代,其所任用提拔的新任节帅,有近六成(58.9%)出自河东集团。这一比例远远高出了后唐和后晋的整体水平,说明在后晋初期,河东集团最为重要,也是晋高祖最需安抚提拔的政治势力。如此一来,选择“晋”国号,在河东集团内部,是最具凝聚力的,能团结最多的力量,以求减少易代之间的摩擦阻力。

要之,石敬瑭选择国号,除地理因素之外,还有着与契丹的历史关系、石姓渊源、继承唐统、团结河东将领幕僚等复杂考虑。综合起来,晋这一国号,满足了多种需求,成为最为合适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