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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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
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
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
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语译
道是不能言说的,能用文字语言描写的道,已不是那个永恒之道。名是一种称谓,能用名词称谓的物体,已不是那个物体的永恒之名。天地的开端、一个浑融不分的境界,可称为“无”;创生万物之母、宇宙生化的原动力,可称为“有”。我们常本于“无”去观照道体生物之妙。常本于“有”去观照万物化生的规则。这“无”和“有”都是出于同一个道体,可是到了现象界,便产生“无”和“有”相对的名称,在道体的同源处,“无”和“有”乃思想不可及的玄深境界。在玄深之上,还有玄深,深到极处,由本起用,而打开了万物生化的妙门。
解义
一、什么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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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道”字,高亨先生下了一些定义,说:道是大,道是生,道是……一下写了五六个。后来我自己在《老子新说》里也写了“道”的七个特质意义:真常、创生、动力、周遍、规律、准则、自然。
现在,我对“道”字有一个新的看法。道是大、生,等等,这都是我们从外在来描写“道”。但外在的道之大,跟每一个具体的人,比如你,有什么关系?道是很伟大,但是你并不一定伟大。所以我重新从另外的立场来分析“道”,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考察“道”,把“道”分成不同的方面。
第一,道在天上。我们先讲“道在天上”,这就是很多人提到的天道。
就天上的道来讲,至少有两个层次的意蕴。首先,是宗教的意义,我们讲的天,常把它当作神来看;其次,道在天上,是天道自然。从这个层次来讲天道,就是老子的道。
老子用“道”去转化了宗教人格神的意义,我们可以从体现了中国思想发展的《书经》《诗经》里看出来。譬如拿《尚书》来说,里面谈及“上帝”的地方很多,但讲“天”的地方更多,由上帝讲到天。中国古代所讲的上帝跟基督教的上帝并不一样,但现在基督教、天主教都用上帝二字,称为God。《尚书》里早就用了“上帝”一词,指天上的神明,四千年前的上帝,有管风、管雨,管自然界中的一切的作用,同时也管惩罚,拥有神的权威。发展到“天”的概念之后,神的权威,那种人格性的“上帝”就弱化了,因此用“天”来表示“上帝神”的作用。人常说“老天有眼”,这代表我们所说的“天”已经有两种作用了。一方面是代表上帝神明的作用;一方面代表自然。到了老子这里,他借由这两层意思的天,即“神明”跟“自然”的力量,然后转折到“道”,即用“道”来讲,“自然”的意思就更加强了,“神明的天”的含义就比较弱了。因此可以说,老子用“道”代替了“上帝神明”,虽含有宗教意味,但没有宗教那么强烈的权威意味了。
这是讲道在天上,即天道、天道自然,是第一义。
第二,道在形而上。道是在“形而上”的境界,我们现在的“形而上”的概念虽然是翻译自西方的,但早在《易经·系辞传》就有“形而上者之谓道”的说法。既然如此,中国的形而上的思想,当然要谈“道在形而上”了。
此处,我先就“形而上”的学术研究和“形而上”的境界来讲“道”。
《老子》第一章,讲无、讲有、讲常,这都是形而上的境界、形而上的讨论。
西方的形而上学讲Being,老子讲Non-Being。魏晋玄学,在王弼注的《老子》里面“无”字很重要,王弼认为“道就是无”,所以,他注的老子思想是形而上的思想。
第三,道在自然界。把道在自然界或者现象界放在一起来讲,就是理,即道理,所有现象界的发展自有它的理。
道在自然界来讲,可以分成两个层次:
一、从物质来讲,即物质的变化。动物、草木的变化,有它的理。我们今天科学要研究的,就是有关物质层次变化的理。科学研究虽然是伟大、成功,但总归有限,并不能完全了解宇宙万物的生成之理,了解到的都不是很究竟的,虽然从逻辑的理路,科学家的发现来说,也有相当的道理,只是不能穷其奥妙。
二、道在宇宙万物也有人事上的理。人事上的一切变化都有他的“道”跟“理”,至于这一部分的理,它的变化比物质上的理的变化更复杂、不可预测。对待这一方面的理,儒家有儒家的做法,礼,就是道在人生上的理,礼即是一种规范,我们常常说天经地义,礼是天经地义,《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经是天道,所以道在日常生活的伦理与政治上的理就是儒家讲的礼。
老子“反者道之动”,讲的也是人事的变化。所以整体印证了宇宙万物,实际上就是在讲人事变化的理。
除了儒、道两家之外,佛家也在讲“业”,就是人事变化的理;不仅讲今生,还要讲过去、未来,三世因缘、三世业报。佛家注重谈“业”,而一般儒家与道家并不会去强调这个“业”。我所在的哲学宗教系里有其他三位教授,一位研究印度宗教,他从印度宗教来讲“业”,一位从小乘佛教讲“业”,另外一位从西藏佛教来谈“业”。有一次在师生共同的讨论课中,我说中国哲学不讲“业”,他们三人都感到很奇怪:哪有不讲“业”的?他们都认为“业”是那么地重要,不讲“业”怎么讲哲学呢?我就跟他开玩笑说:“中国哲学不讲‘业’,我代表中国哲学,所以这个课上,我就不讲话了。”
我认为,“业”是一种理论,比如十二因缘,是一种理论。四圣谛的“苦集”“灭道”也是一种理论,释迦牟尼证悟之后,他讲的这些佛法都是理论。既然是理论,就一定跟真实是有距离的。理论就有是非。孟子讲的性善,荀子讲的性恶,这都是理论,人性真正是“性善”还是“性恶”呢,我们并不知道,所以,孔子很聪明,他不讲性;老子也不讲“性”字,因为一讲“性”,有关性的是非就是理论。理论是基于假设做出来的推理,就有是非。十二因缘的第一个就是“无明”,这就不好讲了——无明从哪里来?无明是什么呢?讲受、讲爱、讲取,这些都好讲,因为是现实人生。但是“无明”是空虚的。就像心理学中“ego”指自我,但那是什么东西?还有“潜意识”,跟“无明”一样,都很难讲清楚、说明白,但是无论是建立在潜意识上的,还是“无明”之上的,都是理论。
形而上学是一套理论。我的先师张起钧教授,他批评什么叫“形而上学”,说:一个蚂蚁爬在手上,看到手上的毛以为是树,感觉非常漂亮,哪里知道是我们的手啊!这和“形而上”一样,我们现在看到了树木、森林,但谁知道呢,也许实际上也是谁的手,我并不知道啊。这就是“形而上学”。
庄子说:“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若你不觉的话,就像做梦一样,你清清楚楚做梦,做梦明明有的东西,但是“觉后空空无大千”(《永嘉大师证道歌》),又什么都没有。所以说,“形而上学”是一种“学”,是一种假设。像哲学学者讲本体,明知无法证实,却偏偏要在那里不断地摸索。孟子、荀子讲性善、性恶,就已经落到善恶的相对上了,不再是真正性的本色。
但这个理论有用,即便孟子、荀子活到今天,还是会去辩论性善、性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孟子根据他的“性善论”,发展出他的一套学说,一套教育方法。荀子根据其性恶论,提出一套教育方法。就如同释迦牟尼的“十二因缘”,这一套东西有很大的作用,对大多数的人有影响、有好处,但是真正的究竟是不可知的、是谁都不知道的,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使人心向善了。
所以,“业”也是一种理论,是对“道”在人世间、现世间的一种说法、作用。理论也自有它的道理,是可以用的,但它不一定是绝对的真或真理。既然有道理,就可以有批评,任何道理都可以批评。道在人世之间、现世之间,儒家有儒家的礼法,道家有道家的方法,佛家有佛家的法门,各有不同的理论。
第四,道在行。道在行,道在行为当中,也就是我们今天讲的道德。佛家讲的八正道以及孔子讲的仁道,多半是在行为上讲的,老子的道则多半是在现象界的“道的作用”。
第五,道在心身。最后,我还要强调一点,道在心与身中。
为什么要把心跟身拉在一起,而不只讲道在心中呢?
如果我说:道在心中,从西方哲学看来,就变成唯心论了。从佛家角度也如是,以心传心,走向万法唯心了。所以我要把心和身拉在一起讲,无论是对西洋哲学也好,或西洋心理学也好,我始终都是从心身一体的角度去谈。我参加了很多次学校举办的心理学讨论会,西方学者一谈到身心问题就落入了二元论,西方心理学想要身心一起,但结果却把身心始终分开,互相对抗、打架、冲突,越打身心越分离。实际上,从中国哲学来讲,心跟身不分。修身,就是修心,并不是指修身体,想修身体,那慢跑好了,慢跑现在变成一种健身方式,但是,儒家哪里是叫我们去做这个,修身就是指修心。所以,我们把身心放在一起,这样的话,道在心身的时候,道就在你身体当中,也就是在你的心里面,就是道在自己,道在自己的身心里面,而不是讲唯心论那一套。
我常说,要把道搬到身心里面来,不要只是强调道如何伟大,道如何有作用,从外面去强调道,也许强调那个外在的道,是可以写出几篇文章,几本书,但那都是外在的。回到一开头,我就在讲这一点。我们研究老子也好,王弼也好,包括其他人,很多的注,都是从外面来谈道怎样,都是学术研究。但今天,我们要把道放到身心里面去,那么道会变成什么东西呢?把道放在里面的话,这个道就会与你的生命结合在一起。
我写过一本书叫《生命的转化》,里面谈生命的哲学,提出让道跟你的生命结合在一起,生生不已。很多人根据《周易·系辞传》的“生生不已谓之易”,想到外在的道生生不已。那么,我们如果把道摆在心里,一个“生生不已”的原则在身心里面,你再去念道家的书,念中国哲学的书,就会把道变成一种功夫。
二、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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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跟学生说,我们讲“道统”的时候,常从儒家、从中国哲学去讲道统,那都是外在的,但我们讲常道,却是从无始到无终的。道,如果有终的话,那就不是道了,它一定是无始无终的。一个东西有终就必有始,有始就是被创造的。所以,若基督教称上帝的话,那一定是无始无终的;而佛学讲涅槃的话,也会是无始无终的。道也是一样,道就在那里,哪有什么终可言?
如今我们讲道统,是指中国哲学家,从尧、舜、禹、汤传道,这些伟大的圣人哲学家,他们每个人都传了这个道,都有一套研究道、追求道的路子,这条道的路子,薪火相传、心心相传,形成一个道统。所以,每个人对道的体验都不同,每个人对道的追求也都有不同的路子。今天我们研究道也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研究路子,而且这个不同的路子,并不是说学术的研究方法及知识的不同,而是要放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体验。那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中国古代的哲学家把道摆在什么位置。
孔子是把道摆在心里面,摆在他的生活中的,他说:“志于道。”所以孔子在遇到困难的时候,说:“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文王之道,天不灭文化,不灭这个道的话,后死者——比如我,有什么可怕的呢?可见道在他的内心之中,所以,外在所有的困苦磨难他都不在乎了。
但是把这一点讲得最清楚的还是孟子,他讲“浩然之气”,实际上,他是在内在培养,凝聚义于道,然后才能产生浩然之气。道在内,然后发挥出来,就是浩然之气了。所以,以内在的道去培养气,就是天地的正气。受到孟子影响,譬如文天祥,他在监牢里面,臭气、浊气杂然,他却说,我只有一个正气。所以这是从内在里面流露出来的一种正气,是从道发出来的。
当然我们没有孟子、文天祥那么伟大,但我们可以把“道”运用到自己的生活中,搬到自己的生命里,去真正体验自己生命的生生不已。
如果用这个道来充实你的生命,能够了解内在的生生不已的话,外在的生死是无足惧的。所以,对“业”根本就不需要去在意,外在的三世因缘,六道轮回,更不需要在乎了。
三、道与转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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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充说一点,最近,我有意强调这一点,因而把天上的道也好,形而上的道也好,外在现象界的所谓礼法、规矩也好,都融合起来放进心里面,这也是我把生命的哲学,变成了一个转化的功夫。在我们心里面的道,它有一种转化的功夫。当我们外在遇到诸多磨难、困苦的时候,道能转化它们的意义。谈到“转化”,我要特别说明,我所讲的东西跟佛学,特别是印度佛学不一样。印度的佛学,释迦牟尼也是看不开生老病死,起初他逃避,逃到深山里面去,不要做国王,他运用的是逃避的方法。六年后他又回到人世,这个时候他不再逃避了,而是选择超脱、超越,这是一种转化。释迦牟尼的佛学始终用的是超越的方法,超越生死。佛教认为:生死轮回、十二因缘是痛苦的根本,所以要斩断生死,而视“再生轮回”为负面,追求不要再生,要超越、要涅槃,这是佛家的理念。
但中国哲学,无论是儒家、道家,我们都把道变成一种生活方式,成为我们的一种能力,它是一种转化的功夫。这种“转化”就是:我们遇到外面的事变,不用逃避,我们可以转化它的意义,以此提高我们精神的生命。同样是生老病死的问题,生老病死的事实不可改变。“苦”,佛教苦谛,是一个事实。在释迦牟尼来说,“苦”是真理,苦不是感受,他讲得很深刻。如果只是感觉、感受的话,就会有人感觉苦、有人感觉乐,那就不是真正的苦,真正的苦是铁定的事实,就是人有生就有死,你逃不掉,这才是苦。你不能控制你的生命,无法自主,这是苦,人没有办法自主,这是一个真理。你不能主导你的生命,人再有钱,再有权威,比如秦始皇,还是要死的,这就是苦。但是中国的哲学,面对生死这个真理,却可以转化掉,转化就是对生命价值的认识。死去的生命有价值,我们对于死就不会害怕。这种转化的功夫,我们是要从道的“常”中去体验的。
我现在讲的还是理论,怎么样去体验道,怎么样把道摆在心里面,这一切都是要靠你自己来践行的,别人无法替代。
老子思想在转化的过程中,儒家有儒家的功夫,比如“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打破人与人之间的间隔,这不就是转化的功夫嘛!生命的存在不限于自己,生命的系统也能够打破。中国人,父母儿女的生命可以打破这个间隔。有儿女了,人感觉到自己存在,感觉到自己不朽,因为有儿女继承,所以能打破。但西方人没有,父母与儿女之间没有这个意义,他们是孤独的、孤立的。
四、虚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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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道家来讲,老子用了两个字,方法是:一虚;一无。虚其心,通过虚掉我们的欲望去打破生命的系统。但这跟“断欲”并不一样,佛家常常会变成断欲,断欲是外在的,很多佛家的修炼要断欲,是很苦的。道家提倡少私寡欲,并没有说断欲,减少一点,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每天减少一点,减少一点,习惯了,自动会减,不可能一下子断欲。所以,佛家,也不仅只是佛家,很多思想源流,要“断欲”都是从外面去断。道家用“虚”与“无”,就是把道搬到心里面,用虚、无,从内在去打破欲念的自限。
五、道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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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讲:“道可道,非常道。”下篇的第一章讲:“上德不德。”把“道”与“德”这样去分是很勉强的。即使可以这样分,也不是事实。这是从汉朝开始的,我认为《韩非子》的《解老》《喻老》两篇,也受这样的体例影响,都是注重讲用,把下篇放在上篇。我个人认为这也没有关系,因为把《老子》分第几章,也是后人的编辑,古代时并没有什么一章、二章、三章,只有上卷、下卷,因为竹简很多,整本书的竹简太多了,所以捆成一卷太大了,分上卷与下卷较方便,所以也可以倒着用。要把体例形式看得自然一点,不要刻意地去说:下经一定是讲德,一定是讲用;而上经是讲道,是讲理,讲形而上。实际上,上经也讲了很多用。所以,上下经不用勉强地去分。
六、什么是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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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可道已经讲过,接下来讲“常”字、常道。“常”字很难翻译,我的教授朋友汉斯,有一次在讨论中说:美国人对这个“常”字有三十种不同的翻译。我的英文《老子注》中,对这个“常”字有三种解释。
第一种是永恒、恒常的意思。
第二种是真常的意思,庄子也说真常。
第三种是平常的意思。
至少有这三种意思被我们常常用到,来理解这个“常”字。
第一,是永恒,在英语是指真理的永恒性,永恒就是高高在上的。在佛教,如涅槃,无始无终。再像基督教、天主教讲的最高的神,也是永恒的。常有这个意思,但不能百分百地说是老子的意思。
第二,是真常。常道就是真道了,真常是跟佛教的意思类似,佛教讲“真如”。于是我再用“恒”,用“真”去理解“常”,有没有什么缺点呢?用“恒”字的缺点就是把“常”超脱化,跟日常生活脱节了,只是高高在上的那个无始无终的道。用“真常”的“真”字也有问题,与真相对的就是假,如果那个道是真常之道,那么我们每天生活中的都是假道了吗?这也是佛教思想。佛教认为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假象,虚幻不实,这样又会把理念和真实的生活分裂开。
第三,是平常。“平常”这个观念,传统研究老子思想的人,并不常谈,多半是讲恒常、真常,很少谈平常。有很多研究老子思想的人,总把老子的道看得很玄妙。老子到底有没有讲平常,平常有那么玄吗?其实在老子的书里面,大约有几十处都是在讲平常。老子讲水,水是平常的,老子说“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就是因为是平常,所以非常容易知,老子讲了好多好多次平常,所以老子思想的本质,就是讲平常,后来到了禅宗就把它发展出来,讲平常心是道。
所以我们要英译这个“常道”,至少要把这三个意思结合在一起。常道是在说一个永恒的、真实的、平常的道。常道的相反就是变道,当我们说老子的道是常道之后,往往就认为人世间都是变道,既然常道是好、是真、是我们追求的,那相反的就是变道,就不好了。但最近我发现,老子真正在讲的,就是变道。
一般人看到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会认为老子把常道看作一个理想了,可道之道是变道。其实,老子从第一句话开始,到最后一句话都是在说:可道之道,都是讲变道。
七、变道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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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道非常重要,我们研究佛教的,都推崇真如,而认一切世间法都是因缘,都是假象,于是把世间法都看得不重要了,认为是假的,是因缘而成,我最近发现这个看法是错误的。
实际上常道很伟大,是一种理想,但是变道也非常重要,没有变道就没有常道,没有变道,你还讲什么常道?这个思想,我也是从佛教里面体会出来的。过去佛教讲“有”、讲“空”、讲“色”。整个佛学的思想就讲“空”,很多人都把“空”讲得很重要,但如果没有“色”,“空”有什么意义?如果一空到底,一点儿意思都没有。“空”是因为“色”而来,强调“空”是为了解决“色”的问题。所以说“色”是重要的,同样的,变道也是重要的。
我发现:讲变谈常不稀奇,语言文字的变化不稀奇,但返变归常才是功夫,功夫要用在把变转归、转化到常。另外,一味求常就会有执着,一直一味地去求常,拼命求常,也是一种执着。
所以,在变化中,处变为常才是智慧,变里面就是常。真正的智慧是:人要处变,不是逃开变、离开变、舍弃变,而是真正去面对变,去处理变,这才是常道,常不离变。所以此处,我特别要讲变道,而且这是所有的思想融会贯通的,并不是只是说老子一个人的洞见。
拿儒家来讲,我们大家都说儒家的圣人最高、最伟大。第三章就讲“贤”字,不尚贤,在贤人之下是君子。若把君子跟圣人并列,大家都会说圣人伟大。其实,如果大家读《论语》,就会发现其中讲得最多是君子。讲得最多就代表最重视,且最重要。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圣人?从尧、舜、禹、汤到今天,孔子是我们公认的最后一个圣人,从孔子以后,我们再没有看到可称圣人的,连孟子也只是亚圣。孟子尚不够圣人标准,那还有谁敢称圣人?历史上圣人有几个?但论君子,大家都是,你也是君子,我也是君子,人人都可以做君子,所以君子最重要,每个人都可以参与,一个好的哲学就是每个人都可以参与的,而不能只是一两个人的学问。
同样,佛家也是一样,大家都拼命在说成佛、成佛,究竟有几人最后成佛?我们历代的祖师都不能成佛,都只称大师、高僧,成菩萨是可以的,菩萨就是君子。星云大师、证严法师都不能说是佛。说佛是很伟大的,像圣人一样,但是更重要的是什么呢?是做人。人成则佛成,做人更重要。要做人,人人都可以做人,做人就是要处变道,君子就是要处变道,在变道里面做人。
所以,老子虽然点出了常道,实际上它代表变道。老子只说“道可道,非常道”,现在我要讲的就是变道之道,是常道。不能忽略了变道。
八、平常心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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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提到常字的第三个意思是平常,在讲变道之道时,我要把“平常心”再谈一谈。来美国之前,我教禅宗,总是在提“平常心是道”,这是马祖道一禅师的话,很重要。但是禅宗最近几年很盛,结果是多少政治家,动不动就说自己要平常心,那平常心到底是什么心?我最近要把“平常心”跟老子的“道”做一个比较,我们先看看对于“平常心”,马祖是怎么讲的。
在《禅与老庄》一书里,我特别引证了这一句话:“若欲直会其道,平常心是道。”这是马祖道一说的,也是最早的“平常心”的出处。说“平常心”,诸位注意了,第一,无造作;第二,无是非;第三,无取舍;第四,无断常;第五,无凡无圣。马祖道一还引证了《维摩诘经》中的“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接着说:“只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这就是马祖对平常心的定义。首先看看马祖讲的,无造作、无是非、无取舍、无断常,与老子的“常道”“平常”比较一下,是不是一个意思?无造作,不就是“无为”吗?所以老子讲的“无为”包括了无造作,也包括无是非,也包括无取舍,不执着于有无,而“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都是取舍,也包括了无断常。但是马祖说“无凡无圣”,这一点老子没有讲,整本书讲了二十六次圣人,却没有说“无凡无圣”。
为什么要特别讲到“非凡夫行,非圣贤行,是菩萨行”呢,我认为这很重要。“非凡夫行,平常心是道”,不是说你平常的生活就直接是道了,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常道才是道,那是圣贤,太高了,太超越了,而只有菩萨行、君子行才是道。是在日常生活中应机接物,任何事境的应对,应机接物是儒家的处世态度,每个地方都有道。所以,“平常心”实际上是一种功夫。无造作、无取舍,并不是说你坐在那里不动。比如说:桌子它没有造作,没有取舍,没有断常,是强调面对取舍而能无取舍,面对造作而能不造作,这是功夫。面对变,要处变为常,这是智慧。要能处变,不是舍变,不是躲避变、离开变。
这也是何以从一开始,我就说把道拉到身心里来,不要把道看得远在天边,说道是大的,描写了半天的道,道还是道,你还是你,道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那这个道有什么用?老实说,道确实伟大,不需要我们来描写,不要研究生的描写,也不要博士的描写,小学生都会描写,用最好的名词去描写,谁都会,今天我们念《老子》,不只是研究老子这一套理论,研究老子讲道怎么伟大,坐想老子这些话,附和其高明的思想,我们要想着怎么去运用它,这才是最重要的。
九、名与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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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看第二句话:“名可名,非常名。”《老子》和中国哲学著作,体例特点上都是把最重要的放在前面。《老子》第一、二章是最重要的,在第一章里面,前面两句话也是最重要的。第一句话讲常道,如同西方哲学形而上学思维;第二句话讲“名可名,非常名”,是现象学的思路。
名所指的就是现象,马上从“形而上”一下跳到“现象”,跳转得好快。这个名是可以名的东西,用名称可以去称呼的那个客体,并不是常体。如果念西洋哲学,会把康德讲的物自体称为常名,我们普通用名,至少有两种,一种是称呼物体的,桌子、椅子、牛马,这是名字。在人类文明的发展中,信基督教的人,认为上帝给名。不管是不是宗教说法,人事实上、最早都是要给名的,有名才能交换,才能交流。没有名,就不能交流交换了,这就是物体的名。
第二个名指人事上的名,比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也是名。人事上的名比较复杂,物体上的名看上去简单,实际上深入想一想,也并不简单。比如桌子是一个名,但是用名去称呼的桌子,确实有千千万万不同的桌子。有小书桌,有破桌子,有有钱人的红木桌子;桌子还会有价值不同,有的桌子很贵,有的桌子很便宜,但却都是桌子。不仅是桌子而已,桌子跟人还有很多的不同关系,也会影响我们对桌子的称呼。比如我家饭厅的那张桌子,虽然不贵,但是跟我有很深的关系,我在那张桌子上写了好几本书,它跟我的关系就不同于只是在那张桌子上吃饭的人的关系。
再假定我们说牛,被称名为牛的,一定是有四只脚、两个耳朵。但是有两个耳朵、四只脚的动物还有很多,比如羊、猪、狗,等等。所以,只有那个定义还不够,需要有一些跟羊、猪、狗不同的特质来定义。我们常常说,牛能耕田,这就定义了牛的价值,羊身上的毛可以做什么,也是定义价值,但这一定义就糟了,这是拿人的眼光去定义其他动物了。比如我们一想到马,会想到什么呢?马可以让我们骑啊,这就想到马跟人的关系,是拿人的欲望去加到那个东西身上了。能耕田,哪里是牛的本质啊,对不对?所以用这个名能称呼它吗?这是物质本来的名字吗?并不是。这还是就物质来说,还是比较单纯的。
人事上就更复杂了,譬如君主,人们说这是好君主,是一个爱民的君主。有人一想到父,就联系到权威;有人一想到父,就是慈父。但凡人事上的名字都很复杂,而且各有不同的感受,所以,名不容易把握。老子用名的时候很注意,王弼注说:“可道之道,可名之名,指事造形,非其常也。”这是指可道之道,拘于事境,可名之名,限于物形,都不是常道、常名。也就是说它既不是道的本真,也不是名的本身。王弼的这个注释简洁而深切。
十、无名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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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原文中,“无名”有两种标点法,王弼的注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对于这个注,从宋代开始,就有不少学者不赞同,尤其近代学者,更是多半不赞同,为什么呢?“有名,万物之母”,万物之母,即万物的开始,有名就不会是万物之母,已经是万物之子了。所以这样注确实是有问题的。而我现在采纳的标点法,有百分之八九十以上的学者认同:“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是说拿“无”去称呼天地之始。
我们先来看看什么叫天地之始。天地之始,就是天地的开始,天地到底有没有一个开始,又是开始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呢?我们能不能抓得住这个开始点呢?其实这句话是在交代:没有一个时间的开始。如果一定要有一个时间开始,就变成是宗教教义了,认为天地的开始是神造的,必须要提出一个神来作为天地的开始。老子用一个“无”字,来说明天地之始,不限定在某一个形象、某一个时间上,用“无”字来称呼,指向天地之始上面的这一阶段,无限的空间是无。但是,我们用老子的“无”时要注意,无不等于没有。“无,名天地之始”,并不是说天地的始是没有,若没有的话,就没有办法名了,没办法去称呼那一段时期。在老子这里,天地之始,我们人的智慧是没有办法去了解的,因为人的智慧没有办法了解,就有很多的学说,去创造那一段,各种学说、宗教各执一词。老子认为:这种说法都是人为的,譬如说盘古开天地,就要研究谁是盘古,从哪里来的,这不是更麻烦吗?还不如用一个“无”字比较好,对于宇宙以前,老子用一个“无”字来打消我们的执着,不要执着于名,指定那个时期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十一、无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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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的第一个作用,是去描述那一段时间。第二个作用是无念,打掉我们人类的观念执着,老是想用现在的观念执着地去套在理解上,要去解释“天地始于无”,其实此处就是有跟无,所以未形,乃无名之始。无名就是指无,是一个形容词。无名之始,则为万物之始,及其有形有名之后呢,“长之、育之、亭之,毒之”。“亭”就是形,使其有形,亭亭玉立。毒之,毒就是成熟,毒跟熟音相通,所以很多注毒为熟,即成熟之,所以为其母,做它的母亲,道以无形无名,始成万物。万物以始以成而不知其所以,只好以“无”来称呼它了。
十二、什么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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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无,名天地之始”中的“始”字,因为下面一句是:“有,名万物之母”,“无”跟“有”分开了,“母”与“始”,又有什么不同?
“始”是趋向以前、追溯开始,母是朝向未来、后续发展,这是不同的。
“始”,追溯什么时候开始的话,人其实无法准确断定,如果确定一个地点的话,地点之前还有之前,确定一个时间的话,时间前面还是有时间的,所以,无法找出一个定点来。始前总还有始,永无定点。说天地之始,就是在说天地以前的无限。“母”,是以后的发展,是有形的。天地之始是一个形而上的境界,万物之母则是落到现象界。
实际上,这两句话也可以配合《易经·系辞传》来看,《易经·系辞传》讲“乾知大始”,乾天是始,元、亨、利、贞的元是始。坤地是母。母创造万物,而乾始成万物。另外,我要特别强调,要把老子思想变成我们修养的功夫,若是断句在“无名”“有名”,讨论就变成语言学上的研究。如说“无名,天地之始”,就把整个道的存在一笔打掉了。因为无名只是名相上的一个解释而已。所以,一个“无”字,看似很软弱,却有千钧力。“有”,也不是说事实上的有而已。“有,名万物之母”,“有”是一种动力,拿“有”去称呼万物之母,那是一种创生的生长的力量。“有”是一种动力,讲有名,也就变成一个名相上的解释了。
十三、无和有的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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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品味“无”跟“有”,在我们自己的人生里面,是不是可以把道放到身心里面去运用呢?在你碰到很多困难或心结打不开的时候,你用一个“无”,突然就“无掉”,把它超脱掉,“无”字就产生了力量。而“万物之母”也不是普通的母亲,而是道生长的能力,道的生长能力在任何万物都有,有什么?有生命。“母”字有特质啊!第一,母是生,生养万物,道生万物。但道生万物,跟母亲生孩子还不一样。道怎么样生万物呢?它是给万物生长空间,母亲生孩子需要子宫,大地的空间就是万物的子宫,培养万物。第二,除了生之外,“母”字还有育的意思,是指孕育万物,用“有”去称呼万物生长的动力,即养育万物的生生不已的力量,生生不已就是有、有、有、有……
十四、王弼“无名”“有名”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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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王弼注释,不单独用“无”,而是注“无名”“有名”,到“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这一句就仍然讲不通畅,很多学者说不应该把“无欲”“有欲”相对,应该断成“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以此避免有欲、无欲偏离老子本意。
十五、常无和常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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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看“常无”,“常无”当然跟普通的“无”不一样。“常”是本质的,“常无”是本之于无,指根本的无,或者形而上的无。“欲”,当动词,不是欲望的欲,而是“我要”,即:希望观其妙。
十六、观字是功夫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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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字很重要,很多的翻译只是简单化地把观译做“看”了。明代憨山大师的注释特别注意“观”,因为佛教讲止观。止观是内观,就是内在的观,肉眼的“看”只是看到“有”,“观其妙”到底是在“观”什么呢?“观”是一种功夫,看不是功夫。《易经》第二十卦就是观卦,观是有宗教意味的。“观其妙”的妙又是什么呢?英译很多,比如wonderful,但并不贴切,wonderful很大,妙却是很细的妙,是眼睛看不见的妙,妙不可言。《易经·系辞传》中,孔子说,“神者,妙万物而为言”,这个“妙”当动词,“为言”就是“以此为言”,“妙万物”就是万物变化之妙。使万物有变化之妙的“神”,中国哲学中的“神”,不一定是指那个神仙的神和上帝的神,而是指宇宙万物变化之妙。这里,我们要从“无”出发才能“观”,才能够体察到宇宙或道生万物之妙,并不是用眼睛看得出来的,不是拿“有”可以描写的,是要求我们以“无”去观,“无”什么呢?即先打消我们的观念执着,然后才能体悟得出来。
打个比方,若用在宗教上,想要真正跟上帝沟通,去体证上帝的话,同样也是要用老子的“无”,把欲望执着先打掉,不要先有一个求,然后才去联结上帝。各宗、各教在这一点上都持同样的态度。所以,老子的意思,是要从“无”里面去看待天地造化之妙。
十七、什么是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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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弼就注:“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这里看出王弼还是在讲“无”跟“有”相对,所以用“无”,故“常无”,欲空虚,可以观其始物者,“始物”就是生物之妙,先让自己虚其心,然后才能够观察到天地生物之妙,才能把握到生命的真谛。所以如要把握、体证生命的真谛,就要先打掉自己的欲望执着。这就是从道的妙,也就是道本体的妙来讲。
十八、什么是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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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有,欲以观其徼。”这个徼字很难解,有些注把双立人旁改成一个日字旁,变成“曒”,注成“清楚”的意思。我不赞成改字来注解,就用这个“徼”字,有“侥幸”的意思,为什么叫侥幸呢?侥幸就是“求”,“徼”字有“求”的意思,侥幸一定有所求。“徼”字在古代的辞书里也有当做“循”“顺着”的意思。我认为,这两个意思都可以。循、顺就是顺万物。为什么说“常有,欲以观其‘顺’”呢?妙是生万物,万物创生以后,就要发展,要顺着而生万物。
老子的思想里,道并不是像母亲一样,生了孩子,母亲与孩子就变成两个个体了。道生万物,道还是跟万物在一起的,道并没有脱离万物,万物的发展都有道的支撑。
我们通过“常有”来了解道在万物的发展。一方面从万物发展前来讲,“始于无”是从原始本源处去追溯、返本归源;另一方面从有来看,是从万物发展后,从道在万物里面的原理来看,这是两个面向。王弼的注:“徼,归终也。”归终,不是回到终点去,而是去向终点了。又说:“凡有之为利,必以无为用;欲之所本,适道而后济。”王弼讲有欲,对“欲”字特别加以强调,但这个地方比较费解,“欲之所本”,欲的根本,王弼说要达到道而后才能完成,认为欲是求道。“故常有欲,可以观其终物之徼也。”观物质发展到最后,“终”就是成物、成就万物,这是王弼的注解。但“有欲”“无欲”“有名”“无名”都是就名相上去讨论了,王弼把有、无和有名、无名等同了,很多学者都认为不太恰当。“无”可以涵盖“无名”,但“无名”也是名,所以不能涵盖“无”。
十九、无和有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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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跟“有”是老子思想中很重要的两个术语,而且两者同出,根本上是相同的一个道体,如同阴阳。阴阳都源自一个太极,同一个本质,本没有“有”“无”之分,是道落入现象,产生“用”之后,才有了“有”“无”之分。“无”是向上对本源的探索,而“有”是向前在事物上的开展,要创造万物、面对万物、使万物有。怎么样才能使万物有呢?就是使万物生生不已,生生不已才有。
为什么一开始,我就说变道,一直在讲变道,不讲常道,因为变道就是生生不已嘛!“无”很空灵,但“有”很重要。从王弼开始,很多玄学家都是讲“道生于无,道就是无”,我认为这种看法太片面了。
二十、《心经》的色、空和《老子》的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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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里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这几句话有很多解释,有些很勉强,说:因为色本就是空,空不离色,所以空本身也是色。“色不异空”的“异”就是差别,色跟空没有差别,空跟色也没有差别。但是我始终感觉这种解释不舒服,那为什么还要反复讲,所以我始终感觉有疑问,看了很多注解,始终没有把这个问题挑出来谈。
现在看了《老子》“此两者同出而异名”,我认为:“色不异空,空不异色”,是指现象,是讲的“变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就是指的“常道”。在变道来看,在色空的现象世界,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而“色即是空”是说“色”的本质、本体是“空”。一个是讲本体,一个是讲现象。这一点思考,是我现在突然想到的一个解释,还需要去研究。
二十一、玄之又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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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我们到了现象界,有不同名字,你称它无,称它有,就本体来说都没有差别,都是一样的东西。“有”“无”相同的那个本体,我们就称它为“玄”,玄妙的玄。
清朝的时候,康熙皇帝名字叫“玄烨”,古代人不能称呼君主的名字,就把“玄”改成“元”。有的书仍用“元之又元”。但是“元”是儒家用字,“玄”是道家用字,两种境界完全不一样。元,生长、元亨利贞;玄,玄妙,深奥、看不清楚。所以,需要把“元”改回“玄”。
老子讲了“玄”,一个玄字还不够,接着说“玄之又玄”。王弼有些注是有问题的。
我们看看最后这一段话:“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王弼的注:“两者,始与母也。”“始”与“无”是描写开始,老子用“无”与“有”,或者“无名”“有名”也可以,但“始”跟“母”却没有什么道理。又说:“同出者,同出于玄也。”这一句注得马马虎虎。“异名,所施不可同也。”因为“无”与“有”两个名字,所指不同。“在首则谓之始”,开始的时候,我们叫作“始”,“在终则谓之母”,就发展来讲,我们称为“母”,母也不能说是“终”,而是创设万物。所以王弼注“终为母”是不恰当的。他又说:“玄者,冥也,默然无有也。”这个注解可以。“始,母之所出也。”也勉强可以。“不可得而名,故不可言同名曰玄,而言谓之玄者”,为什么我们称它玄呢?“取于不可得,而谓之然也”,不可得即没有办法去描写。这个地方可能有漏字。很多人注解说:“不可得而谓之然,不可以定乎一玄而已。”这句话有玄机。什么叫“不可以定乎一玄”?王弼没有讲得很清楚,但是这个话点出来了,说不要把“玄”字也看成一个名,或者一个可以用文字来形容的东西。什么叫“玄”?“玄”是不可知。但如果我们把它变成一种称谓、变成一个不可知的东西,我们就把它定死了,变成了固定的观念,玄的称呼是不可知,我们就用“不可知”而定死了它的无限性。
我认为:玄就像关门一样,不可知。道也好、神也好,不可知。一关门的话,道不可知,是不是死掉了呢?“若‘定乎一玄’,便是定乎一名,则失之远矣”,就完了,不足以表达冥默无有的状态了。所以又说“玄之又玄”,就这种思想来讲,第二个“玄”是对前面的“玄”字的超越。
第一个玄不够,“玄之又玄”是一个超越。超越也是对着它本身去超越。
打个比方,第一个“玄”就是关门,不可知,“玄之又玄”中的第二个“玄”字是开了一个窗,又打开一个窗口。也就是说:你用眼睛不可知、用意识不可知、用自己的观念不可知的玄。王弼认为“玄”是一种冥默无有的状态,而不是一个确定的名称。但“又玄”,说明它里面还有东西,不只是玄而已,我们还可以用精神、用智慧从窗口进去。“玄之又玄”的第二个玄字又给它一个无限的生机,这不也对应了前面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吗?
我常说:用“无”字,并不是用它来打消万物,“无”是打开一个无限的空间。“玄之又玄”的“玄”也是一样的,玄本来是一种深黑色,黑到最黑的时候,会黑得发亮,它又有亮光了。
二十二、众妙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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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面最后一句话就出来了:“众妙之门”,若是道的话,就只有一个妙,并没有两个道啊,众妙是讲什么?即众物、万物之妙,道生万物之妙,即万物都是道生的,万物的变化都是妙,宇宙万物真是很奇妙啊!换句话,一切都是上帝的杰作,神的作品,“众妙之门”就是说,一切都是道的作品。
关了一扇门又打开另一门了,第一个“玄”——关门,他把你的意识、思路关掉,把欲望、执着关掉,或者“无”掉。而第二个门要打开,有,名万物之母,又要打开,要用“有”去看众妙,这个门打开来是“有”,门关起来是“无”。
提到“门”,我就想到佛家《大乘起信论》的“一心开两门”,以此借喻:有两个门,一个叫真如门,一个叫生灭门。生灭,即现象生灭。真如,就是指道的本体了,无,天地之始相当于“真如门”;生灭是现象,是有,万物之母,是“生灭门”,二者讲的道理都是一样的,两个门其实是一个,一个向上通行,是真如、是道;一个往下走,是万物。而这两个门,贯通一道,道并不分成两截。
念佛学,研究佛学,可能会有两截分开的毛病,认为真如是绝对的,生灭是现象、是幻象;认为生灭是不存在的,生灭是不好的,因为会轮回生命。但是老子把这两截打通了。道在真如门,也在生灭门。一个是观万物之妙;一个是观万物之徼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