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老婆婆
这是一个古怪的日子。
美好的清晨,由淡蓝色的天空,带着花香的空气,山间淡淡的雾气,以及天边一缕和煦的阳光构成。
可待众人踏入那间荒废的古刹没多久,天空却下起了小雨。
小雨一直在下,淅淅沥沥的,如烟似雾,迷雾般地笼罩整个世界。
细雨飘落在牛皮帐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雨声。
伴着单调的雨声,苏心钰坐在一桶热水里,头靠在桶边上,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
旁边炉子上的大铁壶中,水就要烧开了,帐篷里充满水的热气,令人感到舒服而愉悦。
逢凶化吉,死里逃生,苏心钰的确应该感到愉悦。
似乎从遇到李俶的那一刻起,如同黎明之光驱走黑暗,好运从天而降,厄运就此被压制。
她本以为今日在劫难逃,可那阵突如其来的狗吠声,居然给她送来了李俶口中那个天下最奇怪的男人——大理寺司直谢云霆。
谢云霆从迷雾般的雨幕中走出,白衣若雪,一条半人高的金毛狗在他脚边欢快地跃动着。
他跟李俶似乎很熟悉,熟到不用客套,只是心有灵犀地对视,彼此会心地微笑着,到了跟前,他朝李俶拱了拱手。
当他的目光投向贺兰擎天时,漆黑的瞳底闪过一抹阴郁之色,稍纵即逝,他没有刻意跟这帮异人打招呼,只是微微颔首。
接着,他立刻被挂在空中的尸首吸引,这时,谢云霆那张俊逸的面庞上闪现无法形容的光彩。
他的目光异常专注,刹时,他的世界似乎只有那具尸首,除却尸首之外,只是其他。
似乎只有遇到死人的时候,他才真正活着,其他时候,他不过是在等待。
忽然他转眸望向林椿,“林捕头,你讲述案情,我看一看现场,你只管说,我听得见。”
伴着林椿的讲述,他肩上挎着那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围着那株古樟树来来回回绕圈,东看看西摸摸,不时蹲下,从红木箱中掏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工具,诸如放大镜,镊子,钩子,银针,袋子......
每当他有所发现,他的身体自然会立刻通知给所有人。
因为他总是忽然停住身形,蹲下身去,脸几乎贴到地面上,聚精会神,手中的放大镜细细扫过一切,然后眸中蓦地闪亮,唇角浮出一抹兴奋,头也不回,左手熟练地递上小袋子。
就这样,谢云霆把大殿内外转了个遍,回转过来,在吴端的尸体下方站定。
他抬起头,看看大树,又看看大殿,看看尸体,又看看地面,就这样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看了一柱香功夫。
终于,他招了招手,两名随从上前。
一人腾身跃起,轻飘飘地落在树干上,从上面解开绑缚吴端脚踝的绳索,另外一人在下面接住,二人配合,将吴端的尸体轻轻平放到草地上。
谢云霆从腰间拔出一枚形式奇古的乌鞘匕首,对着吴端的尸体,从头到脚又细细拨弄了一番。
吴端虽然已经死了,可死前身处绝望、因为奋力挣扎而扭曲的神态,却活生生地凝结在僵硬的脸孔和躯体上。
尸体的双臂半张开,死前似乎拼命地想要抱住什么,手指如同鬼魅般张开,指节扭曲,指甲并不长,却呈现青紫。
但他的手上及尸体周围并没有发现凶手遗落的证物。
也许凶手很有经验,在离去之前,清理过现场。
然而谢云霆看得却极仔细。
就连手脚的指甲,头发以及下面的头皮,前后脖颈,两侧耳朵,遍布浑身的伤口……尸身表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随后他在尸体身侧蹲下,整个人如同老僧入定般,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石灰般寡白的脸孔,青紫色的嘴唇,像条死鱼般张大的嘴巴,瞪得大大的血红色双瞳。
似是在苦思冥想。
刀光一闪,他开始对尸体动刀子了。
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上下翻飞,动作如同艺术家般优雅。
那手又极灵活。
刀光闪过,吴端的双手从手腕处落下,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切面平整光滑。
紧接着,尸体的鼻子被从鼻梁当中切开。
他左手拿着放大镜,缓缓扫过鼻腔,忽然停住手,刀尖上挑起一缕微不可见的丝,收拾到红木箱子中。
那刀光如同行云流水,刀法干脆利落,以无法形容的流畅在尸体上游走。
庙外看热闹的百姓,一双双眼睛紧盯着他和那把血淋淋的匕首,连眼珠子几乎要掉下来,纷纷捶胸干呕,猛然回转身,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其他人,包括贺兰擎天带来的那群异人,没人出声,大家静立在树下,好奇地观察着他在做什么。
整个世界忽然沉寂下来,仿佛只有刀光和血光交错,发出一种皮肉切割时特有的呲呲声和咔嚓声。
雨势渐大。
尸体身上的鲜血被冲洗干净,谢云霆全身都湿透了,可是这个人却毫无知觉。
最后,刀光终于停了下来。
谢云霆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尸体胸口上“我是混蛋”四个字上,好看的唇角浮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伴着那笑,刀光闪过,胸口上那片留有血字的人皮已经到了他的掌中,令人震撼的完整、光滑、平展。
他转身将人皮纳入红木箱子,忽然站了起来,冲着林椿吩咐道:“吴副将的尸体可以让家人来领走了。”
林椿很听话地应道:“是。”
苏心钰注意到,在谢云霆站起的那一瞬,那双星辰般的眸子闪着光,那种充满智慧的光芒。
谢云霆蹲下将所有工具收拾好,站起身,掸了掸衣角上的泥渍,将手在衣襟上揩拭干净,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贺兰擎天。
贺兰擎天拆开信,随着目光的游走,大理石般阴冷的脸膛上,忽然露出兴奋的神情。
他又将信递给林椿,后者也神奇地咧嘴笑了。
那是狸猫忽然撞见老鼠,或者老鼠掉在米缸里才会有的喜悦表情。
“各位先回去吧,”谢云霆用衣袖揩去挂在额际、眼睑上的雨水,嘴唇有些发白,脸上却透出自信的笑容,悠然道:“给我一天时间,我会告诉你们答案。”
更奇怪的是,那个暴躁狂傲的贺兰擎天居然很听话,一把抓起双锤,迈开大步,朝外面走去。
还挺着急。
走到外面,一道粗粝的嗓音从墙外传来,“谢司直,三天后我们过来找你,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们便拿苏心钰归案。”
谢云霆只用一天时间?!
而贺兰擎天却要三天时间?!
苏心钰忍不住思索这个奇怪的人,思索那封能够带走贺兰擎天的信,思索谢云霆如何找到真凶。
回到营地,谢云霆只给了一句话,“将军,今天大家都淋了雨,该好好洗个澡。”
“洗澡?”
“对,洗澡,所有人都要洗,一个都不能落下。”
“所有人?你是指军营中的所有人吗?”
谢云霆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是的,将军,也包括你。”
李俶贵为皇子,平日里与军士们同吃同住,如同兄弟一般。
只不过让他光着身子,与弟兄们一起在河里洗澡,彼此坦诚相见,这还是第一次。
“在哪里洗,我这可没有让所有人同时洗澡的大澡堂子。”
谢云霆笑了,抬手指了指营地边上那条小河。
河水特别清澈,水流特别平缓,如同绿玉般美好的小河。
轻柔的雨滴正轻轻地飘落河面,溅起一圈圈涟漪。
“将军,这条河不错,河水清澈,游鱼弄蘋,正是天然的大澡堂子。”
“谢兄,你也淋透了,你要一起吗?”
“当然,”谢云霆再次望向那条清澈的小河,又笑了,看上去坦诚而友善,不过熟悉他的人才晓得,那是狡黠的笑。
“将军不会介意与我共浴吧?”
李俶饶有兴趣地瞅着谢云霆,知道这家伙不会无缘无故地让所有人一同泡澡,虽然这是个怪人,但怪有怪的道理,八成是奔着吴端之死去的。
想到这,李俶哈哈大笑,拍着谢云霆的肩膀,说道:“能与谢郎共浴,李俶求之不得,何来介意?”
忽然谢云霆的目光投向立在李俶身侧的苏心钰,唇角再次浮现友善的微笑,“苏大夫,你今天肯定累坏了,还淋了雨,应该泡个澡,然后好好休息。”
李俶调笑道:“你需要苏大夫也一同下河吗?”
谢云霆摇了摇头。“不用,苏大夫在自己营帐中洗便可。”
这个怪人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苏心钰心里纳闷,却乖乖同意了,她的确想好好洗洗,洗洗身上的晦气。
自从见到谢云霆,李俶心情愉悦,他高兴地环顾四周,望向紧随谢云霆身后的两名随从,玩笑道:“这两位壮士也淋透了,他们同洗吗?”
谢云霆又摇了摇头。“他俩一个负责看守衣袍,一个负责分发热酒,所有人洗完澡后,都要先去穿上衣袍,再去饮用热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李俶虽然不知道谢云霆的打算,但谢云霆许诺一日之内破案,他全力配合,吩咐勤务兵,“安排下去,所有人出营,到河里洗澡,衣袍统一由这两位兄弟看管,让伙头营准备好热酒,洗完澡后,今晚兄弟们吃点好的,痛痛快快喝几杯,我们给谢兄接风,明日拔营。”
小河的方向传来阵阵男人的欢笑声,嘹亮的歌声。
那洪亮的欢声在空寂的山间回荡着,如同海潮般钻进苏心钰的耳朵,这种时候,异常敏锐的耳力所感受到的冲击力也会放大。
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群男人,光着身子的男人,白花花一片胸大肌的海洋,正在水波中追逐嬉闹。
她的心跳得很快,虽然照不到镜子,可是那脸烧得厉害,她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
外面突然安静下来,雨似乎已经停了。
明媚的夏日阳光从帐顶天窗泻入,透过氤氲的热气,帐中漫溢出一片乳白色的光晕。
静谧中,她忽然听到被雨水湿透的门帘被人撩开的声音。
有人进来了。
可是,营地里都是男人。
一位老婆婆幽灵般地从乳白色的光晕中走了出来。
她背上仿佛压着快看不见的大石头,压得她整个人都弯曲了起来,连腰都似已被压断。
苏心钰吃了一惊,直觉反应,她立刻把身子全部没入水中,只露出脑袋,瞪着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盯着老婆婆的一举一动。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
老婆婆的嗓音很沙哑,她缓缓地走到苏心钰面前,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让人一眼看过去就觉得很亲切。
“我来帮你擦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