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傍晚。
两个交班的护士在一起窃窃私语,护士长走过来,瞪了她们一眼。
一个小护士撅着嘴和护士长告状,“那陈老头又闹了,我明明给他输液的时候是好好的,他家属在旁边可看着呢,结果小刘叫我,我再一回身,他老人家连留置针都拽出来了,胳膊上出血青了一大片,他非说是我要害他,要我赔他这费那费......”
护士长皱眉,就要往那边病房去看。
另一个小护士赶紧拦了,“别别,刚消停,幸好老头糊涂,家里人还是明白人,没纵着闹——要不手术完这些天,一天好几出儿,咱住院部的房顶都能给掀起来。”
护士长拍拍她俩肩膀,“行了,再一天也出院了,你俩别吐槽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她自己也头疼,这一天天的,住院部大概是最能看到极致环境下的人生百态了,可就陈大海那样的人,也是作妖中的王中王,搁谁手里都能把人折腾死。
她走了几步离病房近了,听见里面叽叽咕咕不知道正说什么,头皮发麻,赶紧拐了个弯走远了。
病房里头陈大海正朝隔壁床腿摔折的一个老大爷吐口水。
胳膊上吊着水也没耽误他的战斗力。
老大爷气懵了,一条腿包成木乃伊吊在半空中,蚕蛹似的扭动躲避,两手使劲捶着床沿,脸都气白了。
老大爷冲坐在旁边刷着手机消消乐的陈湖骂:“有你这样当儿子的吗?你看看你爸干啥呢!”
陈湖不用看,根本连头都没抬,嘴里嘟囔着:“大爷,我爸老糊涂了,学名叫阿尔兹海默症,你听过这病没?你说你一个正常人,跟他计较什么?”
陈大海“呸”的一声,射程奇远,差点吐那大爷脸上。
老大爷吓得半边身子悬起来躲,嘴唇直哆嗦。
老大爷因为腿折了进来的,差点因为心脏病过去。
他家里儿女也有些能量,接到父亲电话,赶过来和医院协调,半个多小时就给老大爷换了个病房。
这间病房清静下来,几天来来去去搬出去四五个病人了,如今终于成了陈大海宽敞的独居包间。
陈湖手里游戏又过了一关,终于勉为其难的抬起头来,“我说爸,这回你如意了吧?”
陈大海刚梗着有点累脖子,颇为理所当然的用下巴在虚空中一遍遍写“粪”字,“那人打呼噜,我昨晚都没睡好,昨天那个人不停打嗝,前天那个人还说梦话,我都给折腾瘦了。”
“知道你就这意思,我都没和人搭茬儿,可是,刚刚那护士你得罪人家干啥,咱又不请护工,晚上还要人家照顾你,你不怕你闹起来人家偷偷调理你?”陈湖说。
陈大海一刻不停的做着他的保健操。
“听见没有,”陈湖也有些头疼,“作妖别不分人。”
“我出那么些血,他们理亏,出院结账的时候还不给打打折?你别管。”陈大海不屑。
手机收到一条信息,陈湖看了一眼站起来,“行了,我该出摊去了,你自己消停待着吧。”
“你等等,”陈大海停了下巴,一双精明的眍偻眼睛盯着儿子,“我有事。”
陈湖猫腰靠过来,压低了声音,“想起房本藏哪了?”
陈大海跟没听见似的,但也压低了声音,“我这眼看要出院回去了,头一两个月走不了路,那小丫头指不上,傻小子还得上学,再说也是外人,我要想恢复快,天天得吃营养餐,喝骨头汤,还得擦身按摩,我琢磨着,你得给我找个人专门贴身伺候我。”
陈湖下意识抠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口袋边,“你是要雇保姆?”
陈大海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傻子,“我要找老伴儿!”
陈湖因为无法在第一时间呈现出与内心相一致的准确表情,显出几分扭曲,“现在老太太相亲,要彩礼要的比小姑娘还多,还得要求对方工资多少有没有双保,哪个没钱拿还要免费端屎端尿,”他屈指敲敲自己脑壳,“你是说也找个老年痴呆拎不清的老太太?”
“放屁!”陈大海斥骂,“我还没说,长相不行身材不好的,我还看不上呢。”
陈湖无语,“那你说说,人家图你啥?”
陈大海没收住声,“我有房啊!拉磨的驴脑袋前头还吊根胡萝卜呢,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傻儿子!”
*
陈藿站在厨房里,从一个黑色塑胶袋里,掏出便利店里这个月的临期处理商品。
一堆花花绿绿的包装袋里,有一包紫色的软糖,她手指蜷缩了一下,指甲在包装边缘锯齿状的撕口上轻轻的刮了刮。
恒一赤着上身,佝偻着腰站在厕所的洗手台前,拿着一把推子,几下把长长了的头发剃了个利落干净,只留短短的一层毛茬。
他拿毛巾扫落肩背上的碎发,又跟金毛犬似的甩了甩头,走出来从包里拽出一团东西,吭哧吭哧的走进厨房。
听见动静,陈藿猛的醒过神来,把软糖扔回去,信手拿了一包饼干,撕了包装机械的咀嚼起来。
恒一也没说话——因为上次偷狗不成反被逮的事后,杨勇说不带他玩了,后来杨勇身边的人和他说,是因为陈藿找了杨勇,说有这赚钱的好事,为啥不找她陈藿而找恒一,气得勇哥当场给了陈藿一巴掌,脸肿得城墙一样高。
恒一听完就回来和陈藿吵了一架。
单方面吵,陈藿从始至终没理他。
于是自尊心接二连三受到冲击的少年想不通,自此开始了和陈藿之间的冷战。
恒一灌了一杯水,自顾自的把裁剪好的厚纸壳用胶带绕在两只手腕和小臂上,又用两只厚运动袜,剪开头部,袖套似的套在两边手臂上包住底下的纸壳。
陈藿微微蹙眉,不知道恒一是要cos变形金刚还是怎么着。
欲言又止。
恒一桀骜的斜一眼陈藿,带点故意挑衅的神情,目不斜视的抓起外套穿上,遮住了胳膊,往外走。
风有些凉了,一场秋雨一场寒。
树叶黄了些,落叶铺满半片街面,西涌这地界就显出些萧索来。
恒一拐了一个弯,再拐一个弯,没见陈藿喊他,信息电话也全无,心里更气了。
远远看见陈鹏手里两根签子挑着一块钵仔糕,豆芽菜似的和一群六七岁的小孩蹲成一个圈,看一个澡盆里装的五彩斑斓的小金鱼。
澡盆旁边是钓竿和小桶,五块钱钓十五分钟,鱼饵也不给,专门骗小孩钱的。
恒一胸口憋着气没地方撒,抬脚照着陈鹏屁股踹了一脚。
陈鹏踮着脚尖重心不稳,瞬间膝盖点地,扎进澡盆里洗了个头。
钵仔糕掉水里,一群饿傻了的金鱼群起而攻之,大快朵颐。
“诶诶!这鱼不能吃,干嘛呢!”老板在旁边大喊。
恒一嘴角抽搐,抓着陈鹏校服的后脖领子,拎小鸡似的把他拽起来拖着走。
“呸!呸!”陈鹏边捋头发边吐水,总感觉自己仓促间生吞了一条鱼,嗓子刺挠,肠子里什么玩意活蹦乱跳的。
“我钵仔糕花了一块五,一口没来得及咬,我给你记账了。”
“你天天吃这吃那,也不见长个,我看吃了也浪费。”恒一步履飞快。
陈鹏被拽的几乎是脚尖在地上滑行,后来发现挺省劲儿,就泰然了,“我这是厚积薄发,倒是你,黑眼圈拖地,又心浮气躁,我看多少有点肾虚,回头买点枸杞包包子吃,兴许能补回来。”
恒一猛一撒手,“你长肾了吗,还肾虚,你实话实说,你同学欺负你是不是就因为你嘴欠?”
说这个陈鹏又不高兴了,“你不能再拖了,也太没契约精神了,明天就得去我学校,为我正名!”
“干完今天这票,看你表现!”
恒一挽了袖子,在上次那家的栅栏门外观察情况。
里头最机警的那条狼狗不在,屋子里也黑着灯。
——恒一咽不下上次被逮那口气,又在勇哥那帮兄弟们面前失了面子,还欠了陈藿钱,内心不忿,踩了好几天点儿,才抓住这一个时机。
两个人翻进院子,贴着墙边,厨房窗户最上头开了一扇小换气窗,窗口小,估摸着也就陈鹏能钻进去。
“我不想进去,”陈鹏全身写满拒绝,“这黑不隆咚的,万一我进去碰见凶案现场......”
恒一扫一眼安安静静趴在地上的目标狗,正眼神茫然的看着他俩,弯腰抱住陈鹏的小细腿,往窗口那一塞,“那我建议你直接去买彩票,走上人生巅峰。别磨蹭了!狗链子的钥匙挂在鞋柜上头,你找不着就从里面开门,我找。”
陈鹏不情不愿的钻进去。
过了半分钟,门从里面打开了。
恒一刚一迈步,就见屋主举着根木棒子虎视眈眈看着他,一旁那条得了肠胃炎的凶狗也有气无力的探出半颗脑袋。
“你个贼头小子挨千刀的,又来!”
另一边,陈鹏从窗口原路掉出来,和恒一分开两头,落荒而逃。
“靠,我明明听见那人打电话约了兽医,要带那狗去打针,怎么都在家!”
恒一不服气,五金店借了把电锯,两个小时后,拎着臊眉耷眼的陈鹏又来了。
“老子就不信邪了!”
恒一扛着电锯,气势如虹翻进院子。
目标狗吓得尾巴都夹起来了。
一切就绪。
陈鹏在栅栏外愣了愣,一脸纠结的小声喊:“诶,那个,你电锯,没地方插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