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流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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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雨停后回到西涌,都晚上九点多了。

张聿白打包了一碗刀削面,老板笑眯眯的招呼他,“我卖面二三十年了,咱们这里出去的孩子,从小看到大,就你最出息,”他停顿一下,“你爹妈也出息!”说着打了一把写作业走神儿的孙子,“玩玩玩,就知道玩!跟你爹一个样,我咋就没那个福气,像老张头那样,栽个茄子秧,收个西葫芦!窜个台变个种,也改改这个稀里糊涂半辈子的命,跟着子孙享享福。”

孙子那眼珠子乱转,不服的嚷嚷:“出息他咋还不搬走,学习好还不是一样买不起外头的房子?我爸说了,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外面的世界很疯狂,还是咱们守家在地的最命好。”

“你个小鳖崽子!”老板眉毛都立起来了,“你妈生你的时候是猴尿抹了嘴了吧,全身上下就长了一条瞎扯淡的舌头!看我今天不凑死你!”

张聿白护了两下乱跑的小孙子,笑着从小店里出来。

手里的面汤沉甸甸的,老板多给他放了卤肉臊子和葱花。

辣椒油也浇了满满一勺,菜籽油熬的干辣椒,还加了白芝麻和豆豉,配着浓白的骨汤......

“张聿白!”

身后有人喊了一声。

张聿白停下脚步,心里先叹了一口气,才抿着嘴唇转了身。

葛璃气喘吁吁的走过来,眼神锐利的瞪着他。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张聿白说。

葛璃满脸写着情绪,犀利的眼神,不甘的唇角,双拳紧握,看起来很像面店老板要揍孙子那劲头。

“我越想越生气,凭什么离了婚,你看见我就能像看见一般同事一样,我每次接你电话看见你,心里都跟揣了一只兔子似的蹦,我是有时候说话不好听了,可我那是还心存幻想,想着你要是肯姿态低一点,哄哄我,说几句软话,我也不是不能和你再重新来一次。”

“葛工......”

“你闭嘴!”葛璃听见这个称呼更气了,“你都不觉得你对不起我吗?你就没有一点点对我们的这段关系心存愧疚吗?你这个人渣!你还教训我,我用你给我上课吗?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爸还是我班主任,你这个混蛋!”

葛璃一边说一边开始抽泣,平日显得多女强人似的,这一刻因为眼泪的晕染,也带出了内里的几分楚楚可怜来。

张聿白心里也很酸涩,他往前走了两步,到葛璃身边,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葛璃顺势往前一靠,头扎在张聿白胸前,手抬起来攥着他的衣襟,褶皱成一团。

“你知道我最难受的是什么吗?我最难受的是你从来都没有为我们的关系努力过,一点都没有......”

张聿白眼神茫然的望着远处的街灯,被路面湿漉漉的反着光,喃喃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从暗恋你,到喝醉酒哄骗你答应和我结婚,都是我一厢情愿,我承认!可你既然答应了,就说明你对我不是完全没有感觉是不是?”葛璃扬起泪眼婆娑的脸,充满期冀的看着对方,“我也知道,之前是我不够坦诚,闪婚也缺乏感情基础,你后面那些逃避和拒绝,我都感觉的到......聿白,我们再试试,好不好?我们再给彼此一个机会,这次我们好好的,一步一步,从谈恋爱开始,从吃饭逛商场看电影开始,好不好?”

张聿白一只手里还拎着刀削面,想安抚的摸摸葛璃的头发,可空着的手一直在拍对方的肩膀——对方哭的都打嗝了,他脑中纠结着有些迟疑,表现出来的就成了沉默。

“为什么不说话?你现在也有时间了,我们......”

手上的重量一轻。

手里没了外卖的张聿白和神情专注的葛璃,一起转头,看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人。

陈藿提着刀削面,冷漠的看了一眼葛璃,“这位大婶是谁?”问完也并不在乎答案,只对张聿白说,“给我送面就快点,不是告诉你我饿了,而且面坨了就不好吃了。”说完转身走进了便利店。

张聿白这才发现自己和葛璃拉扯的地方,就在便利店门口。

他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眼前的状况。

葛璃愣了一瞬,随即满脸涨红,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用力推了一把张聿白,眼神恨恨,转身跑了。

“欢迎光临!”

张聿白走进便利店,陈藿已经坐在临窗的塑料坐椅那里开吃了。

香味弥漫出来,泛着一团雾气。

张聿白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晚餐,脑子里还是粘稠成一团。

陈藿吃了几口面,又喝了口热汤,眼角瞥一眼张聿白,冷淡的说:“还你的创可贴,不客气。”

“谢谢......”张聿白条件反射的回了一句,又默默一会儿,突然苦笑了一声,“其实她不是你想的......”

“我只是饿了,”陈藿边吃边说,“如果帮错了,那对不起,别的不用说,没有兴趣。”

张聿白起身去保鲜柜里拿了一盒便当,撕下条形码放在收银台上,又去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下,坐回来和陈藿一起吃。

“其实......”张聿白吐出两个字,之后良久无言,等到陈藿几乎快要吃完的时候,才再次开口,“太想要过得像个正常人,但心里又很拒绝,怎么办?”

陈藿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筷子,看向张聿白,“你就是那种感情缺失心理有问题的变态?”

张聿白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

陈藿站起身,“我不感兴趣。”

门口进来了新的客人,张聿白再没有机会说话,陈藿也再没给过他一个眼神,他沉默的付了款离开了便利店。

张聿白说不出是借这个机会和葛璃彻底开诚布公的谈谈更好,还是突兀的被陈藿用暧昧不明的方式打断更让他松了一口气。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他最终还是决定给葛璃打个电话,把所有想法坦诚的解释清楚,才发现葛璃已经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

陈藿看见收银台上留下的一包付过钱的葡萄味软糖,毫不犹豫的扫码退款,又把纸币从机器里抽了出来。

都在这一片出生长大,陈藿早些年就知道张聿白,知道老张家先是出了个凤凰蛋一般的儿子,读什么博士出什么国又做什么教授,娶了个高知的老婆,生了个一样优秀的孙子。

她太小的时候也没太多印象了,只是隐约知道有几年张家父母出国交流,把儿子放在了西涌张老头家里,张老头没事就摇个破蒲扇,坐在大槐树底下给来来往往的邻里显摆孙子,那小子又团又白,张嘴就是唐诗三百首。

陈藿那时想,真出息了,怎么不把张老头接出西涌去?

张老头到死都生活在这里。

连那个优秀的孙子前几年也回到了这里。

陈藿记事之后,有一次印象很深的记忆,是关于张聿白的。

大概十年前,也就是她没爹没妈,爷爷又失踪的那一年。

陈湖当时本想领养她,后来陈湖进了监狱,婶婶没心情,也嫌弃手续繁琐就放弃了。晚上带她一起出摊,夜市乱哄哄的,又差点被人拐走,最后只好仍旧把她送回西涌,拜托熟悉的邻居在夜里照看些。

邻居开一家挺有格调的烧烤店,让她在后厨帮忙洗碗,说不上累,管饭,也不怕丢。

那天她帮着串串儿,中途上厕所的时候,溜出来看一个驻唱歌手正蹲在墙角擦吉他,就好奇的驻足,恰逢烧烤店里忽然涌进来一群年轻人,欢闹着鼓噪着,正是青春少年该有的勃发姿态。

那种肆意太感染人了,连店老板都在旁边看呆住了,半天笑着说:“能读书,有理想,又年轻,真特么好时候啊。”

来的人是全国建筑联校设计小组的,来本市是参加一个国际在校生建筑设计比赛。

桌上有奖杯,有条幅,有欢声笑语,应该是拿了奖的。

人群里,影影绰绰能看清一张带些桀骜带些痞气的脸,身高腿长,肩骨开阔,皮肤带些麦色,笑的自矜又开怀,能瞧见右侧一颗微微突显的虎牙尖尖。

那是长大了的,青年样貌的张聿白。

别人开玩笑的一直把硕大的奖杯往他身上推。

陈藿懵懂的蹲在墙角,旁边立着一把扫帚,和几个装肉串刚倒出来的纸箱,一直愣愣的仰视着那群正当时的青年人。

她看了看旁边的驻唱歌手——洗的发白的T恤,带些非主流中二气息的紧身破洞牛仔裤,鞋帮踩塌了的帆布鞋......

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但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那一刻真正击溃陈藿幼小而隐秘的自尊心的,是那种精神深处撕裂开来,仿佛永远无法企及的强烈差距感。

等她长大些了,才知道如何具体描述那种差距——环境,视野,学识,未来。

又不堪,又自卑。

她不会有那样的恣意飞扬的机会了。

彼时她还是个孩子,也知道把自己尽量缩进灯光照射不到的暗影中,闷闷的重回了后厨。

太耀眼太灼热了,无论是那个人,还是那个人所代表的世界。

......但似乎刚刚隔着便利店的橱窗,发现那人一双手进退维谷时,她居然会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层浓厚的疲惫和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