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推开垂下来的有些焦黄老化的塑料门帘儿,一股并不怎么好闻的老汤味道扑面而来,地上新换了褐色的地板革,免了油腻粘脚,还有些让人不习惯。
面店这时候还有一桌吃面的客人,坐在最里面,让老板掂对了几个凉菜,满脸通红的正在喝酒。
老板无所事事正坐他们边上听八卦,见张聿白进来,笑着站起来招呼,“又加班啊?身体也重要,别太拼了,还来四两刀削......哟,这位是一起的?”
陈藿身量小,刚开始被张聿白挡着,这会儿和张聿白一起坐下了,老板打量两眼,就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凉拌菜拼两盘,我要四两刀削面,她要刀削......几两?”张聿白询问的看陈藿。
陈藿微微敛着眉眼,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说:“四两。”
“好嘞,卤子来辣椒炒肉?”老板应了一声进了厨房。
“叔,先给盛碗热面汤吧。”张聿白冲里面喊。
没一分钟,老板就端了两碗热腾腾的大骨汤过来,说是刚熬好的,这汤干闻着腻乎,但搁了盐和白胡椒粉,又加了一簇脆生生的小葱花,味道就变得诱人起来。
张聿白从餐具盒里拿了把汤匙,放在碗里,推给陈藿。
陈藿缓慢的抬起手来,袖口一直坠到掌心,只露出几根伶仃的手指捧着碗沿,指腹被烫的一点一点的动。
“别愣着了,喝几口。”张聿白说。
陈藿没什么表情,大概那点局促都表现在指尖了,倒是顺从的舀了汤慢慢喝起来。
热汤从唇舌流进肠胃,周身都被烫热了。
张聿白看着她,拿起电话起身出去了。
他去门外树下站了会儿,给盛怀打了个电话。
等他再走进面馆的时候,两碗面都已经上来了,陈藿没吃,依然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后背蜷弯着,眯着眼像是有些困了。
张聿白坐回来,陈藿才拿起筷子。
两人之间的氛围一时有些尴尬,但又好像彼此也习惯了这么沉默的相处。
各自吃了小半碗下去,张聿白才似不经意的从口袋里掏出两盒药膏,放在桌面上朝陈藿推过去半臂的距离。
陈藿眼神斜过去看了一眼,空着的左手按在药膏上,滑回自己身前,攥着塞进了口袋里。
张聿白微微笑了一下,“下次提前说,可以请你吃好吃的。”
陈藿微微惊诧的看了他一眼,像是不太理解怎么还会有“下次”。
张聿白停下筷子,诚恳的说:“我和盛怀说了,他让我代他父母向你道歉,如果你需要什么补偿,可以先告诉我。”
陈藿顿了一下,才问:“你替他出钱?”
张聿白玩笑道:“哪能便宜那小子,父债子还,我先替他出,他再找他爸要,回头找他报销的时候我还要抽中介费呢。”
他笑起来,疲乏感消解了一些,但眼角因此有了细细纹路,让人觉得可靠又踏实。
陈藿端着的肩膀也稍微垂下来一些,抿着嘴唇想了想,“我不要钱,但让他们也别再找我了,别再到我工作的地方闹。”
“一定不会了,抱歉。”张聿白拿出手机,搜出二维码,将手机推到陈藿那边,“你拍个照吧,有事的时候可以随时找我。”
陈藿摇了摇头。
一碗面再拖也吃不了多长时间,张聿白也担心对方身体不舒服,两人饭毕走出来,又慢慢踱到要分别的路口。
陈藿掏出一盒药膏给张聿白。
张聿白没接,“我不用。”
陈藿指指他的脚。
张聿白笑了,“我家里有红花油,你这两个给我不对症。”
陈藿点点头,“外套洗干净我放面馆。”说完干脆利落的转身走了。
这一走,还真有些让张聿白反应不及,他在路口看着陈藿的背影,一步一步,又孤寂又和谐,像是这么多年里,她合该一个人独自走过千千万万遍,合该一个人承受在这瑟瑟的天地间。
电话响起,张聿白接起来,边往家的方向走。
“怎么样,她说了没有,到底那天她在后门看见了什么没有?”盛怀在那边急切万分。
张聿白清了清嗓子,“那个,我没问。”
“你没问?”盛怀嗓子都变调了,“你说你没问?你千里迢迢把她救出来,英雄救美,又送温暖又请吃饭的,结果有用的一句没问?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张聿白停下脚步,皱着眉头认真道:“我没你说的那么功利,人家一个小姑娘,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即使不说,也许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这样逼人家也没有用。”
“张聿白,你到底是哪一头的?这种时候玩什么圣母附体啊?”
张聿白叹了口气,“你知道我去的时候,她的情况有多惨吗?盛怀,你的家人心疼小美,她的家人也会心疼她,而且,那件事......”
提起这事,盛怀声音稍微虚了一些,直接挂了电话。
张聿白骂了一声,回拨过去,盛怀那边直接挂断。
张聿白发微信过去,发现对方直接把他拉黑了。
过了十几分钟,张聿白到了家,盛怀的电话才又打过来,接通了也不等张聿白说话,直接喊道:“知道了知道了,我有罪,我爸妈犯的错我来还!天道好轮回,我看最后能不能饶过那只鬼!”
*
陈藿走到家门口,刚要伸手开门,突然闻到一缕烟味,掏钥匙的手又缩了回来,冷着眉眼看向门后那片阴影。
杨勇脸在烟雾后头,愈发看不清楚,只是眼角眉梢的线条,都透着狠厉和不耐。
他手里提着个半透明的蛋糕盒子,不太大,六寸的粉色蛋糕,上面还摆着一层水果切片。
“你吃饭了?”杨勇这次看见陈藿皱眉,也没熄灭烟,就用牙齿半咬着烟蒂,乜斜着要看不看的样子。
“有事吗?”陈藿没动。
“你生日,拿着吧。”杨勇又把手往前递了递。
“我不吃甜的。”陈藿说。
“操!”杨勇直接把蛋糕盒掼在地上,盒子摔得歪斜,些微奶油从盒子缝隙浸出来,“山猪吃不了细糠!”
杨勇骂人时语气穷凶极恶,下一秒却又云淡风轻的瞥着陈藿,眯着眼睛说:“别人的刀削面比我的蛋糕香是吧?怎么的,这外套是送你的生日礼物?是不是大了点儿,码数不对吧?还是人家不要的东西赏给你了,陈藿,你真是个收破烂的吧?你他妈看看,还有人比你活得更窝囊更下贱的吗?”
陈藿掏出钥匙开门。
杨勇伸手去按她的手,皮肤相触,陈藿反手给了杨勇一巴掌,打在他的小臂上。
杨勇眉心皱出个“川”字,脑袋凑近了一字一顿的说:“你看看自己的德行,看看自己配不配?别做梦了,别琢磨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不是我没警告你,闭紧了嘴......”
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拖鞋在地板上拖沓的响,恒一的声音由远及近,“门口谁啊?”
杨勇冷笑了一声,恶狠狠伸手指了陈藿的脸一下,侧身闪回阴影里,顺小路走了。
这边恒一打开了门,还没看清人,陈藿已经从他支着门的手臂底下哈腰进了屋,直接进了洗手间。
恒一莫名其妙左右看看,瞧见地上的盒子,“这是你买的?”
“超市临期的,你饿了就吃吧。”陈藿在卫生间里面说。
恒一两手捧起蛋糕盒子,瞧着没沾到脏污,转身用脚勾上了门,心里还是觉得陈藿有点怪怪的,但也没有太多时间细想——屋里陈大海听见有蛋糕,已经哎呦嘿哟的喊饿了。
恒一把蛋糕分装进盘子里,又分出一小半刮掉了奶油,给陈大海单独装了。
“蛋糕切好了,你来吃啊!”恒一冲着厕所门喊。
“不吃。”陈藿回。
恒一就也不管她了,进卧室看见陈大海已经拿手绢折成三角巾的样子掖在了自己领口等着,爷孙俩就着夜色吃蛋糕,难得的甜甜蜜蜜的夜宵。
*
盛怀不情不愿的被张聿白拉着,走进一栋居民楼,十几分钟后又讪讪的走出来。
“我真不知道你图什么!”
张聿白揉着发红的手腕,“我在替你消除业障,你不感谢我还发牢骚。”
“我可谢谢你八辈爸爸,”盛怀愤恨的戴上自己价值五位数的墨镜,“我上有老父老母等我去安慰,下有昏迷不醒的小妹等我去照顾,中间还有广大人民群众等我去服务,你就说你是不是闲的?”
张聿白抬腿照他屁股来了一脚。
盛怀一扭腰躲开了。
“走,再试试。”张聿白扯着他胳膊往楼道里拽。
“算了吧,我说,诶,人家又没这要求,你你你,诶,张聿白,你这个神经病,你掐我!”
“闭嘴歇会吧,”张聿白无情铁手摧花,“这事必须解决了,每个人都值得堂堂正正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