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这样可真不行,”小妹一边喝奶茶,一边漫不经心的斜倚在装卸架边上,看陈藿拿单子核对,“咱们打工的得心齐,就跟那早市卖菜的似的,一斤白菜,你卖一块五,他卖一块二,完了我跟着卖一块卖八毛的,你说说,最后吃亏的是谁?”
陈藿没说话。
小妹扁着嘴,把一颗麻薯团子拿舌尖抵住嚼着玩儿,“大家下班了去吃烧烤你也不去,平时一起说说笑笑你也不参与,上回酒蒙子过生日,大家都凑份子了,就你一毛不拔......”
陈藿扒拉开碍事的小妹,蹲身看着箱子上的货单号。
小妹子性子倒是还好,只“啧”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转身懒洋洋的走了。
陈藿搬起一箱衣服往库房走,再转出来,就见厂门口闯进来四五个壮年男人,跟着一对夫妻走进来,大声问着自己的名字。
酒蒙子瞧一眼这架势,屁颠屁颠跑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老板也皱眉走出来看情况。
“哪个是陈藿?”
那四五个男人都是盛爸从保镖公司雇的,别的不干,就光把持着厂门,也够点架势。
“哪个是陈藿?”对方又问一句。
老板不开心了,走上前说:“咱家可没违法犯罪的事,守法好公民,你们要闹事也寻思寻思地方。”
酒蒙子在后头扯老板袖子,“哥,跟咱没关系,你没听见人家找姓陈的嘛,知人知面不知心,咱可别让黄泥粘在裤裆里。”他说着就往里面指,“那个就是你们要找的人,穿得灰不拉叽那个,你们可别误伤。”
老板也就顺势招手,“来来,小陈,过来,有啥事好好说清楚,别打别闹。”
陈藿垂头看着脚尖,静了几秒钟,才慢慢走过去,站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
还没说话,一个保镖就从院子边上抄起一只水桶,也不管里面是什么不明液体,朝着陈藿脑袋上就倒扣了下去。
小妹惊呼:“那是我擦地的水!”
“诶!你们有话好好说,这是干什么!”老板出声阻拦。
酒蒙子反倒把他往后扯了几步,“哥,哥,咱别管!”
陈藿攥紧了拳头,把头上倒扣的塑料桶拿下去扔在地上,头发一缕缕贴在脸颊边,上衣也淅淅沥沥淌着水,让风一吹,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唇色几乎和脸色一样白了。
小妹咬着嘴唇想往前走一步,也被酒蒙子拽住了。
盛妈冷眼看着她,眼神里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愤恨,“陈小姐,我们也不想走到这一步,这可是你逼我们的!我家孩子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没有醒,就指望着你能说句真话,怎么就那么难?你到底拿了对方多少好处?只要你说出个数来,我可以双倍给你!但是你要是说一句假话骗我们,我也撂下一句话,为了我的孩子,我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
老板听得云里雾里,在边上跟着问:“小陈,闹成这样多不好看,人家是要问什么,你就直说嘛。”说完又对盛妈说,“小陈一个姑娘,你们也别太过分,再说这还是在公司,是不是?”
“我就是要在她工作的地方说,”盛妈说,“让她的同事和领导都给做个见证!”
盛爸清了清嗓子,问陈藿:“你就老实说了吧。”
陈藿拳头紧了又松,手指无意识的抓紧裤子两侧的布料,两只眼睛叫脏水激的通红,脸庞虽然微垂着,眼神却木然的盯向盛爸。
从对方的角度来看,很像一个挑衅。
盛爸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对方一句话,心火又拱起来了。
陈藿不再看他,转头往里走。
盛妈冲上来,拉着她的胳膊往回抡,“你别走!”
“你松手!”陈藿掰她的手。
两人拉扯,盛妈一个没站稳,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脚下绊着水桶,摔倒在地。
“你还打人?”盛爸把老婆拉起来,手指着陈藿。
盛妈没有那么多顾忌,再次冲上去,这回手上全不留情,劈头盖脸的撕扯陈藿。陈藿头发被拉散了,衣领扯出一个豁口,脖子胳膊也不知都挨了多少下,露出的皮肤一片通红。
现场居然一时无人出来拉架。
“哎呀,这个,你们这个......”老板看不下眼去,在外围来回踱步。
陈藿忍了好一会儿,实在受不住,用力挣脱开,将盛妈再次推远。
盛妈气喘吁吁的瞪着陈藿,“你别以为你是死鸭子嘴,我们就拿你没办法,”她指着厂房里的人,“你们不知道吧?不知道姓陈的高二就被学校退学了,就是因为说谎!偷东西!还把同学从楼梯上推下去,摔断了一条腿!她撒谎成性你们知道吗?这样的人你们敢用,不怕她把公司的东西都偷走吗?她就是个贼!”
“哦?”酒蒙子抿嘴幸灾乐祸,故意问,“不能吧,还有这种事?”
盛妈气得口不择言,“她是流氓窝里出来小流氓!一家子都是流氓!无赖!半夜去酒店上班,她能是什么好人?”
“哟,这倒是头回听说。”酒蒙子拖着长音,像是悄默声,实则在场的人都能听到,“老板,咱就说人不可貌相吧?”后面的话挺脏,老板瞪他一眼,他才闭了嘴。
陈藿双眼死死盯着盛妈,像是要扑上去撕扯对方一块肉下来。
盛爸看效果达到了,就从后面扯了扯老婆的衣服下摆。
老板掏出手机,对着那一帮人说:“说到底这还是你们之间的私事,我看小陈也不像那种人,这里头说不定有什么误会,你们也冷静冷静,再在我这里闹,我可真报警了啊。”
盛爸沉默了几秒,看向陈藿,语带威胁,“还是那句话,为了孩子,我们可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你自己掂量掂量,早说出来早好,要不咱们没完!”
盛妈朝着陈藿使劲啐了一口,带着几个保镖离开了。
“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老板挥挥手,让围观的几个工人散了。
但止不住大家凑头在一起窃窃私语。
酒蒙子抿着嘴忍不住的偷笑。
小妹眼珠子转一圈,小声问:“她真是偷东西给开除的?我就说她看起来性子怪......从楼梯上推下来,哎呀,我以后可不敢和她说话了,我骨头可不结实!”
“没听见人家是跑夜场的,你还没事往上凑,也不嫌寒碜!”酒蒙子一双眼睛上下扫着陈藿,边说边不知道想着什么的频频怪笑摇头。
老板淡淡的往回走,路过陈藿的时候“啧”了一声,“还卖呆儿呢,快回去干活。”
酒蒙子追上去,“哥,我还以为你要解雇她呢,你不怕她偷东西。”
老板照他屁股踹了一脚,“就你话多,我就知道人家比你干活勤快,闭嘴快干活去!”
人群都散了。
陈藿松开了拳头,太阳打在身上,却让人从里往外透着冷,忍不住的要打寒战。
半晌,她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的转身回去点货。
身上打量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但没人上前和她说一句话。
陈藿去卫生间草草洗了一把脸,闷头干活儿。
下班的时候,大家都陆陆续续走了,也没人招呼她一声,连老板也只是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眼,搓搓手,默默走了。
陈藿点数,搬箱子,打标签,再一件件叠好装进包装袋。
她得让自己一直忙着手头的事,不能想,不能停......
“陈藿,你为什么偷东西?”
“陈藿,你这分明就是心虚!”
“陈藿,你不说话是默认了吗?”
“陈藿,你平时就不合群,没想到心思还这么阴暗!”
“陈藿,你别来学校了,我可教不了你这么道德败坏的学生!”
“小偷!”
“变态!”
......
陈藿打标签的手抖得厉害。
她攥紧拳头努力止住颤抖,深吸一口气,两手的皮肤发红发痒,她起身去卫生间,用凉水冲洗。冲了一会儿,勉强止痒了,才往外走,却怎么也推不开门。
陈藿用力推了几下——这门一向关不严,平时大家上厕所,都得费半天劲把门向上提,才能勉强锁上,刚刚她只是轻带了一下,不可能锁住推不开。
门显然是被人从外面别上的。
陈藿第一反应就想到了酒蒙子使坏。
她使劲踢踹,可那扇平日里单薄的门却忽然坚若磐石,纹丝不动。
陈藿眼前发花,手脚冰冷,她突然觉得也许不是门太坚固了,而是她太累了。
太累了,精疲力竭。
她摸手机,居然没带在身上。她背靠门滑坐下去,盯着自己的鞋尖发呆,心里一片莽莽的安静,其实也没什么,生活一向如此,这么想来,眼神也渐渐麻木了下来,只是肚子里隐隐感到一丝抽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遥远的地方隐隐有说话的声音传来。
*
张聿白站在工厂大门外,看着那把大铁锁,手里电话还通着盛怀那厮,“......这里没人,天这么黑,都下班了吧,你那边还没找着人吗?”
盛怀那边也气急败坏,“没有,我去她家那边问了,她好像之前在一个什么便利店打工,但也辞职了,靠!我爸妈这干的都是什么事,这法治社会,以为旧社会呢还搞恐吓这一套,回头我妹好了,我该给单位开除了!”
“你回头劝劝叔叔阿姨,人家一个小姑娘,这么搞真不合适。”张聿白听说这件事也很无语。
他是真的很无语。
原本他还在公司加班赶进度,谁想到盛怀一个电话过来,和他讲了自己爸妈这奇葩的行为。
盛怀起码一个公职人员,三观还是正的,把爸妈狠骂一顿,也后怕这么一闹,对方小姑娘心理素质不好再想不开什么的,那可真是要了亲命了。
张聿白也想到了这一层,赶紧去找老袁打招呼要先走。
一推开老袁办公室的门,老袁笑眯眯的和他招手,“来来,张工,来得正好,看看,认不认识。”
老袁对面的椅子上正坐着一个人,一转身,微笑着扬脸看向他,亲昵的叫了一声:“聿白,好久不见了。”
张聿白毫无心理准备,怔愣一下,但很快回神,客气的叫了一声:“友见。”
老袁站起身,意味深长的拍了拍张聿白的肩膀,笑着说:“听说你们是校友。”
友见推推眼镜架,“何止,我们还是一个宿舍的战友呢。”
“是嘛,那可真是一家人了!”老袁爽朗的笑了一声,“张工,我给你正式介绍一下,这是咱们所新来的所长,院里从国外大事务所三顾茅庐请回来的,以后就是我和你的直属领导了,我原本还琢磨着,每个人的工作风格不一样,怎么着也得磨合磨合,没想到你们是这种关系,那还有什么说的,以后咱们拧成一股绳,甩开膀子干,是吧?”
友见笑看张聿白,语气熟稔又诚恳,“上次同学聚会你也没来,袁工说你加班,不过以后咱们就经常见了,我刚回国,又是初来乍到,以后你和袁工可得多帮帮我。”
手机接连响了几声,张聿白低头扫了一眼,都是盛怀催他的信息。
老袁一手拍着张聿白的肩膀,一手去揽友见,“本来所长大人下周才正式入职呢,今天给我面子,先来和我打个招呼,咱们可得给领导提前接接风啊。院里六个所,这回数咱们所领导最年轻,颜值最高了,我就倚老卖老张罗这个局,再叫上那几个,晚上咱们不醉不归啊!”
电话又响一声,张聿白皱了下眉,略有些为难的和老袁说:“老大,我得先走,家里有些急事。”
老袁一愣,“这......”他尴尬的看了看友见,见对方没有接话的意思,手掌在张聿白后背微微用力,“有什么事急在一时,我说张工,火上房都先放一放,咱们今天......”
“真有事,我先走了!”张聿白看了一眼手机界面又进来的七八条信息,潦草的对友见抱歉,“不好意思,先走了。”说完也不等老袁的反应,快速的转身推门走了。
老袁尴尬的想挠墙,心里琢磨着要是这俩人真关系好,何至于张聿白会不知道友见的就职计划,越是这种关系以后保不齐越要出幺蛾子,他有心想给和和稀泥,没想到被张聿白直接啪啪打了脸。
“他家里估计真有急事,咱们聚,我知道一家川菜馆子,吃辣不?”老袁笑道。
“吃,在国外就想这口儿呢。”友见淡淡笑了笑,“吃什么都行,来日方长嘛。”
小工厂位置偏僻,天一黑,附近路灯也没一盏,远处还有应景的杂草,看着有点瘆人。
张聿白本来看着大门锁打算走人。
走了几步不甘心,又返回来,用力把大铁门推开两指宽的缝隙,觑眼往里头看,扫了一圈,突然发现一摞纸箱子后头,一个窄门里好像隐隐透着点光。
“哎!里面有人吗?”他冲着院子里面喊。
等了等,里面完全没声响。
死马当成活马医,他活动活动脚腕手腕,转了转脖子,退后几步助跑,脚踩着铁锁借力,勉勉强强翻进了院子里,落地时差点崴了脚。
带着点一瘸一拐的架势,张聿白走到那扇窄门门口,才看清门外居然用一张木桌堵着,门上拉手处还斜别着一根拖把杆。
张聿白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吗?”
里头没动静,但几秒之后,门底透光的缝隙处,有个影子似乎微微动了动。
张聿白心头一跳,又快速敲了两下,“有人在里面是不是?我这就把门打开,你要是没什么意见,我就开门了?”
门里没有声息,这是没同意,但也没拒绝。
张聿白挪开桌子,费力的把卡死的拖把杆拔下来,又说了声“我开门了”,等了几秒,才去推门。
然而门依然没动,却是被从里面锁住了。
“我不是坏人,”张聿白在外面轻声说,“你需要帮助吗?如果你需要我离开,请告诉我,如果你需要我帮助你报警,也告诉我,好吗?”
门里依然安静。
张聿白轻轻叹了口气,静了静,再开口声音更轻了,“是陈藿吗?是你在里面吗?我今天才知道你就是陈藿,我姓张,张聿白,也住西涌,我们在便利店见过,在KTV也见过,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坏人......陈藿,如果是你在里面,能把门打开吗?我不会给你造成困扰,确认你安全,我就离开,好吗?”
两下里又安静了一会儿,门锁“咔”的一声轻响,卫生间里黄色的暗光从手掌宽的门缝里倾泻出来,逆光里露出半张窄瘦的脸和一小条单薄的身子。
张聿白朝对方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拉开合适的距离,也没问为什么她会被人反锁在卫生间里,只说:“需要我带你离开吗?还是需要我离开?但我看附近挺荒的,出于安全考虑......”
陈藿抿着嘴看他,憋了半天,才低声说:“你、你能帮......帮我......帮,”她顿了顿,“能帮我买包卫生巾吗?”
张聿白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陈藿关了卫生间的门,背身靠在门板上,脑子里发空,约莫着过了半个多小时,外头还没有动静,陈藿突然无来由的有些沮丧。
她怎么能跟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男人提出这种难以启齿的要求,所以,对方走了,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她早该更清醒一点。
“开一下门好吗?”门外突然出声,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陈藿吓了一跳,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是张聿白回来了。
她有些迟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门从外面缓慢的推开一条缝,龟速到似乎是在保护她免于被推门声惊吓到一般。
半条挂着汗的手臂从门缝伸进来,陈藿先握了一下拳,才迟疑着伸手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东西,刚要推门,门外又递进了一件外套,带着微微的干净的洗衣液味道,“如果需要,披一下我的衣服吧。”
陈藿出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张聿白看不清她的神色,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是给盛怀报了个平安,盛怀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恰逢陈藿出来,他就直接按了拒接。
时间已经很晚了,月亮半遮半掩。
张聿白走到铁门边,两手扶着门板,微微扎了个马步,姿势有些可笑。
“这门不算高,你踩着我肩膀应该能翻出去,能坚持吗?不行的话,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陈藿却低头往仓库里拿了自己的背包,然后走向围墙的侧边——那里竟然有一个内侧开锁的暗门。
张聿白摇摇头自嘲一笑,拍了拍手上的灰,微微跛着脚跟着陈藿出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上。不远处几处寥落的村屋,烟囱里冒着袅袅白烟。陈藿开始走得很快,张聿白跟的有些费力,后来陈藿倒是不知为什么慢了下来。
路渐渐宽了。
街灯渐渐亮了。
陈藿又从大路上拐下来,娴熟的穿了处小路,柳暗花明的走到了地铁站。
这一站是线路的终点站,上车时整列车厢几乎都是空荡的。
两人默默分开距离,斜对面分坐。陈藿穿着张聿白宽大的外套更显得整个人格外伶仃,明亮的灯光也让张聿白今晚第一次看清了陈藿的样子——颈侧有伤,十指关节红肿且带着擦伤破口,尤其是......眼皮微微肿着,给人一种刚刚似乎哭过的错觉。
而陈藿只是一直面无表情的盯着车窗外划过的广告灯箱。
地铁每停一站,都会陆续上来一些人,很快便填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
下了地铁,又换公交车,坐了七八站,终于到了让两人都感到松了一口气的区域。
张聿白觉得在告别之前应该说点什么才好,想来想去,拿不准主意要对方电话号码和给对方自己的电话号码,哪一种更突兀。
一路沉默的陈藿却突然在应该分别的路口停了下来,两手插兜,脚尖在地面搓了搓。
“请我吃饭吗?”她问。
声音太小,张聿白没听清,“什么?”
陈藿没抬头,声音却稍微大了一些,“请我吃刀削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