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新社创作的时代性与地域性
《新社草刊》以社命名,可视为社刊;采用现代期刊的形式,设置有文、诗、词、笔记等文体栏目,即使刊登广告也是仅关涉社员事宜(第7期以本社的名义介绍杨了公,推介杨了公乙丑润例);主要刊登社友旧体诗、文、词,体现了期刊的纯粹性,亦可类同于传统诗词社的社集。《新社草刊》刊登的文、诗、词、笔记等几种文体,就篇幅言,诗、词占据绝大部分,可知新社社友重视或擅长的文体仍为诗、词。在上文中,我们通过分析社刊刊载的作品,缕述出新社社友作品产生的方式,既有基于社之征作,亦有社友小范围的和作,虽然创作内容中亦不乏如传统的风花雪月、念老伤逝等题材,但总体来看,诗词作者们均能将自我的生活放置在晚清民国至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国以及上海地区的大背景中,体现了鲜明的时代性;同时因新社社友绝大多数属于上海地区人,诗词中所反映事件、发生的场景多在上海地区,因此其创作亦体现了鲜明的地域性。
晚清降至民国,国家、民族、社会整体呈现出一幅衰败图景。新社成立时的1924年,全国军阀战争不断,其时江苏、浙江二省督军为争夺上海发生了“江浙战争”,由此民生凋敝以及给予文人的心理感受等等都能及时地在新社文人的相关文字中得到体现——无论是以社、社员名义的征作,还是社员自作、三五社员间的和作。新年来临之际,社征“新年竹枝词”,按例新年纳福,应该处处喜气洋洋,但社友社作在此之外表达了对时局的怅惘与忧思,如杨醉石诗“高歌莫唱太平年,铁马金戈偏地传。万户惊魂方欲定,管弦声里又烽烟”,鲁西诗“天为新年特放晴,群情于此卜承平。春联户户翻新意,擘得红笺写洗兵”;如题黄慵叟岩谷驻颜图,火品方有“漫将身世感飘零,沧海桑田又几经。到眼饱看新学派,昂头快睹老人星。岩栖谷汲堪偕隐,地阔天空好寓形。况复家声侣鲁直,述怀诗句笔灵通”等诗句,时代急剧变化,新旧文化迭代,诗人颇感文化失落,只好冷眼旁观。一些社友的自抒之作,也多以这种时代情绪为底色,如甲子年(1924)除夕,杨了公作诗《除夕感事》,曰:
世乱人穷不了年,阑珊四壁拂云烟。
无端断续双蛟斗,兀自沉冥一茧眠。
借琐耗奇搜冷句,从艰求适检残棉。
群飞海水何时靖,触处相逢可悟禅。(12)
突出写出“世乱人穷”时期的一种刻骨的穷愁,急切盼望河清海晏的承平时代。以如此心境写作的诗,尚有如秦适庵《除夕》:“极目烽烟逼,惊心物候迁。冰霜严晚节,风雨渡残年。爆竹声遥送,梅花香暗传。千金珍一刻,不忍枕书眠。”(13)书写新年给予动荡时代带来的难得的平静,感情尤为沉挚。乙丑正月十二日,意犹未尽的秦适庵还写有《拟老杜诸将》六首(14)。杜甫《诸将五首》作于大历元年秋,其时国事蜩螗,“五首凡论五处,皆举当时备御重地而言”(15),表达了杜甫对于战事的忧虑,“五诗纯以议论为叙事”(16),适庵所拟诸作亦有此式,如第一首“捭阖纵横策竟成,东南半壁主齐盟。云屯玉垒师潜避,日照冰山势倏倾。驽马无能还恋栈,妖狐有计是凭城。杀机遍召中原乱,千古难逃祸首名”,借助历史对时局表达无限悲愤之情,对于纷攘乱象给予无情的批判,谓之“诗史”可也。有感于此,社友黄慵叟和作一首《适庵以〈诸将〉诗见示,愧未能和,赋呈一律》(17)。第6期刊有南沙病鸥《乙丑六十三生朝述怀》,海滨醉叟与其反复叠韵,后云窝慵叟、曲水村人加入和韵,彼此之间借机总结反思个人的一生遭际。可见,目睹时艰,深切地体味个人的乱离况味,一人唱于,同人唱喁,同情共振,感慨随之,时代的共性在诗歌中得到久久回响。
诗庄词媚,这是由来已久的文学经验,黄慵叟《卜算子·仲冬十九日喜舒君问梅来沪,即题其词稿》曰:“窗外报梅开,窗内人来候。人与梅花一样清,不与梅同瘦。 人是昔年人,笔墨惊非旧。读罢新诗更读词,词比诗还秀。”(18)〛总体上新社社员无论是创作意识还是创作表现,能自觉地遵从传统对于词体的基本要求,但由于战乱造成的时代痛苦过于突出,他们也会时不时将动乱时代给予词人的痛感展现在词作中,如舒问梅《过龙门·隐厂周湘绘赠除夕醉眠图》:
又见酒中仙,游戏人间。风神入画也陶然。窗破补贴赊酒券,当作春联。 爆竹报除年,囊没青钱。醉乡深处且酣眠。索债人来都不管,妙法逃禅。(19)
以轻松的笔调出之,貌似达观的形态之下,难掩词人生活潦倒的窘状。
黄慵叟作有《卜算子》,词序曰“干戈扰攘,风雨凄其,家人犹安排守岁,可笑亦复可怜,爰填此解以自遣”:
门外雨潺潺,门内排清供。数点凌波迥绝尘,香沁诗人梦。 邻院悄无声,老鹤寒梅共。红烛高烧坐到明,自把韶光重。(20)
词序已经标明词作的背景,在战乱不息的年代,词人与家人各有心事,他无心春节的欢乐,独自品味寂寞的况味。更有甚者,借题发挥,讽刺时政,如舒问梅《送入我门来·葑门周奎坊》上阕云:“狐鼠凭城,豺狼当道,中原困苦兵灾。李短张长,流寇本同侪。凤凰尚避云霞色,奈蝼蚁,偏催梁栋材。叹椒房贵戚,但知贿赂入我门来”(21),以一词写尽时代乱象。
另一方面,新社社员多来自上海,文词中上海的地域性是非常明显的。竹枝词作为依托地域风俗描写的一种诗歌体式,新社社征《新年竹枝词》,在很大程度上再现了民国时期上海地区新年的景象,如黄雨庄的“堂前儿女拜年忙,压岁钱多喜欲狂。买得流星并花炮,累累不似阮家囊”、曾刚侯的“短裙革履女如云,浅语低嗔一路闻。古佛灯前深礼拜,愿侬如意得郎君”(22),新年世情俗态,栩栩生动,如此写上海风俗的还有黄慵叟所作的《送灶》《迎财神》(23)等。上海风物亦进入诗词中,如秦适庵诗《西园好六首》序云:“园在市西,广约三亩,而有池、有堤、有亭、有榭、有竹、有石、有树、有花,盖吾里之小公园也。爰张之以诗,并饷后之撰里乘者”(24),其意谓以诗歌描写这座小公园,留待后来地方史家采编。陈惊座《浣溪沙·龙华道上》云:“信有观音笑面夸。杨枝清露湿桃花,女冠并坐七香车。 拜佛烧香新体态,踏青斗草旧生涯。春光偏好女儿家”(25),着力摹写上海地区春天时女性踏青拜佛的风俗。同样是游龙华寺,罗梅影《游龙华寺》云:“一路香风拂酒襟,桃花影里古禅林。纵然今日销兵气,劫后疮痍尚可寻”“游遍禅堂佛事仍,送迎忙煞几山僧。嗟余怕看烽烟逼,孤塔凌云未敢登”(26),将风俗和兵连祸结的时代氛围结合在一起,写出人们劫后仍余悸不绝的心态。顾良球《华园主人见征之作》云:“卜筑应推此地宜,好风月处豁襟期。迎来歇浦潮千斛,乞得华亭花几枝。”(27)歇浦即黄浦江,用华亭陆机、乞花场之典,描写本地园林,将本地景物以及历史典故融合进诗作中。更有将沪上发生的时事及时地写到诗歌中,如曲水村人《闰四月初九日,沪上各校学生游行演讲,为英捕开枪伤毙多人,悲愤作此三叠前韵》:“海上惊闻杀气横,无端流毒到书生。可怜外族侵凌日,赢得中原哽咽声。大地人都怀旧怨,伤心谁复寄同情。吴沼有志须珍勉,歇浦当为息壤盟。”(28)作者对于被英捕开枪杀死的游行学生给予无限同情,对于外族欺凌同胞无比悲愤。当年的上海毕竟土洋杂处,新社诗词中亦出现了与洋人交往的诗作,如栖梧《寄日本女士平野子之抚顺》(29)、《俄商布拉文夫人邀往俄俱乐部观剧》(30)、醉侯《日本金山穆昭上人功德林即席原韵》(31)等等,这些也是新社社员处于当时开放的上海得以拥有的机缘,亦是构成新社社作地域性的表征之一。
综上,我们可以将新社的基本情况总括如下:二十世纪二十年代中期,风雨如晦,上海浦东本地精英组织新社,以传统诗、词、文等文体书写日常生活,抒发个人情志和时代感怀;或以社的名义征作,或以个人名义征作,或三五友朋互和,诗词不限,不拘体韵,同奏时代哀曲,摹写地方风物;不同于传统诗词社的社集结集,他们的作品及时登载于现代期刊形式的社刊《新社草刊》上,传达出他们最近的心声。值得指出的是,新社产生的时代,晚清著名诗词家朱祖谋、况周颐、冯煦等流寓上海,不知为何,现有文献没有朱祖谋与新社交往的痕迹。况周颐在新社有一定影响,如杨了公作有《百字令·集况夔笙词》《百字令·集第一生修梅花馆词咏荷花》,《第一生修梅花馆词》乃况周颐词集。《新社草刊》还曾登载过况周颐学生陈蒙庵即陈运彰的词作《鹧鸪天·题黄慵叟岩谷驻颜图》(32);叶诵先作有《将去安宜,留别良益,即用毛君瀚波、刘君竺仙赠别原韵,以志离怀》,诗句曰:“杜甫终怀严武意,太冲最感士安心”,诗后注云:“来宾承冯蒿师极意誉扬,私心甚感谢”(33)云云,想必况周颐和冯煦与新社个别成员之间存在师生情谊。其实,在新社内部,诗词兼擅、以词自命者不在少数,如秦适庵评论《新社草刊》刊载诗词作品较多的黄慵叟曰:“兄弟五人,皆工诗词”(34);第11期黄慵叟《乙丑小春月七十生朝述怀》有句曰“却喜微云同健在”,下有小注“秦君砚畦号微云词裔”(35),谓秦适庵自称是“山抹微云秦学士”秦观的后裔,颇有“词是吾家事”之家族认同。总之,虽然新社其业绩并不丰厚,其影响并不深远,但作为由地方文化精英组成的传统旧式文学社团,诞生于现代思潮汹涌的大上海,其社团的组织方式以及存在的意义都值得深入发现与总结。
(1)《本社启事》,《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2)王雅英:《青玉案·题黄慵叟岩谷驻颜图》,《新社草刊》1925年第9期。
(3)孙克强:《清代词社研究序》,万柳:《清代词社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4)《邮筒》,《新社草刊》1925年第4期。
(5)舒问梅:《乙丑六月十九日,招同人作迎秋小集,即席感赋用蛰公韵》,《新社草刊》1925年第9期。
(6)罗梅影:《夏日至北蔡,与重侯、刚侯叙水阁》,《新社草刊》1925年第8期。
(7)万柳:《清代词社研究》,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页。
(8)《嘤求》,《新社草刊》1925年第4期。
(9)《嘤求》,《新社草刊》1925年第5期。
(10)《嘤求》,《新社草刊》1925年第6期。
(11)《嘤求》,《新社草刊》1925年第9期。
(12)杨了公:《除夕感事》,《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13)秦适庵:《除夕》,《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14)秦适庵:《拟老杜诸将》,《新社草刊》1925年第4期。
(15)〔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46页。
(16)〔清〕浦起龙:《读杜心解》,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650页。
(17)黄慵叟:《适庵以〈诸将〉诗见示,愧未能和,赋呈一律》,《新社草刊》1925年第4期。
(18)黄慵叟:《卜算子·仲冬十九日喜舒君问梅来沪,即题其词稿》,《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19)舒问梅:《过龙门·隐厂周湘绘赠除夕醉眠图》,《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20)黄慵叟:《卜算子》,《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21)舒问梅:《送入我门来·葑门周奎坊》,《新社草刊》1925年第4期。
(22)曾刚侯:《新年竹枝词》,《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23)黄慵叟:《送灶》《迎财神》,《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24)秦适庵:《西园好》,《新社草刊》1925年第7期。
(25)陈惊座:《浣溪沙·龙华道上》,《新社草刊》1925年第5期。
(26)罗梅影:《游龙华寺》,《新社草刊》1925年第7期。
(27)顾良球:《华园主人见征之作》,《新社草刊》1925年第3期。
(28)曲水村人:《闰四月初九日,沪上各校学生游行演讲,为英捕开枪伤毙多人,悲愤作此三叠前韵》,《新社草刊》1925年第8期。
(29)栖梧:《寄日本女士平野子之抚顺》,《新社草刊》1925年第7期。
(30)栖梧:《俄商布拉文夫人邀往俄俱乐部观剧》,《新社草刊》1925年第8期。
(31)醉侯:《日本金山穆昭上人功德林即席原韵》,《新社草刊》1926年第13期。
(32)陈蒙庵:《鹧鸪天·题黄慵叟岩谷驻颜图》,《新社草刊》1925年第10期。
(33)叶诵先:《将去安宜,留别良益,即用毛君瀚波、刘君竺仙赠别原韵,以志离怀》,《新社草刊》1925年第6期。
(34)秦适庵:《黄老性耿介,剧读豪饮,兄弟五人,皆工诗词,今零落尽矣。中年客扬州二十载》,《新社草刊》1925年第10期。
(35)黄慵叟:《乙丑小春月七十生朝述怀》,《新社草刊》1926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