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新型咏物词应运而生

随着时代大变革的推进，中西交流的深入，见闻的开拓，许多前所未见的现代性新事物不断涌现，新事物对包括词作者在内的晚清民国人士产生了强烈的冲击，具有很强的吸引力。尽管众多词人在创作中对此持审慎的态度，但它仍然激起了相当一部分词人的创作欲望，促使词人有意无意地在词作中摹写这类新事物、新见识，具有强烈时代色彩的新型咏物词由此应运而生。民国元年以前即有“滇南香海词人”《沁园春·洋场咏物词》四阕歌咏“地火”“电线”“马车”“轮船”(16)，但新型咏物词的集中涌现，是在民国时期。

张克家著有《如法受持馆诗余》，对于现代化器物表现出浓厚的兴趣，集中《台城路·电灯》《水龙吟·留声机》《柳色黄·风扇》《高阳台·摩拖车》等作品，皆以现代性器物为题，写得新奇有趣，别开生面。《台城路·电灯》上阕云：“频邀月入华堂里，不分晴暝弦望。夕照笼烟，暮霞余绮，一颗掌珠擎上。是光明藏。任雨箭风梭，更教神王。透彻中边，金丝卷虿早荷样。”(17)词人利用错觉，以月光写灯光，不仅将月光的美感嫁接于灯光，符合传统审美习惯，更在无意的对比中巧妙地突出了电灯不受限于天气、节候制约的优点。《水龙吟·留声机》中云“一盘圆走乌珠，便摩出、可人情韵”“箜篌钲鼓，筝琶色拍，歌声远近”“扬州小调，邯郸小曲，转喉犹吝。手握枢机，眼明炉锤，傲他香吻。绕梁能几日，真听遍、廿四番花信”(18)，将留声机的形状、工作状态、播放内容及艺术效果等一一写入词中，内容上具有浓郁的现代气息，而语言依然纯正得体。《柳色黄·风扇》上阕“火伞高张，少女潜踪，小阁人闷。乍添一缕秋飔，疑是晚凉来趁。轻罗叠雪，珊珊玉骨冰肌，已无汗液融香粉。移坐向檀栾，情话容相近”，通过对比的手法突出风扇的奇特效果，下阕“雷车激荡，蚁磨盘旋，不差分寸。大转轮王，恰好解吾民愠”则重在勾勒风扇运转时的状态(19)。《高阳台·摩拖车》以典雅风趣的口吻称：“大陆仙人，偏能驾屋遨游。排空御气追飞燕，窄路逢、哮喘如牛”“列子凭虚，天风不住飕。何期地藏王开眼，蓦尔间两盏灯球”(20)，既能以夸张的笔法突出表现摩托车的速度特点，又不失传统词作之雅趣。

林修竹《澄怀阁词》有《蝶恋花》一阕，虽以“无线电台女郎”为题，实亦歌咏无线电：“世界大千天风散。玉女音传，飞电原无线。江上峰青人不见。眼前呖呖莺声软。　　消息不问朝共晚。仔细转来，中外并无限。咫尺天涯人隔远。空来妙语供清玩。”(21)词作通过“玉女音传”的意象表现了无线电突破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传播消息、不见其人而闻其声等技术特点，并化用唐人钱起的名句“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22)，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宣哲《寸灰词》中《金缕曲·咏颇黎窗》一词云“一片春冰薄。是何人、翻成别样”“素月玲珑浮枕簟，却清寒、未许罗衣觉”“欲试兰汤灯上后，恐萧郎狂眼偷窥着。呼侍婢，更垂幕”(23)，通过“春冰”“未许罗衣觉”“狂眼偷窥”等，将玻璃的形态、触感、透明而不透风的特征表现得精准到位。这类作品以其强烈的时代气息，迥异于前代词人所作。

名家中也不乏此类作品。如邓潜《牟珠词》中有《聒龙谣·西洋留音机器》，云“若有人兮，呼之欲出，宛转声情都肖。掐到音波，绝技西来巧。开银钥、融蜡盘圆，接玉管、旋螺针小。感江南、旧识龟年，也同向，曲中老”(24)，将西洋留音机的形态描写与中国文化典故相穿插，记录了中国人初见现代化事物的新奇感受与想象，颇具时代特色。其《月华清·咏眼镜》上阕中“喜今后耳鬓厮磨，自带上烟云开散”，通过对比手法突出眼镜的明目效果，下阕中“万事雾中花看。任世界琉璃，劫尘都满。绊到金丝，谁见本来真面。望虚堂、五色先迷，算薄海、双清难现。休怨。且镂冰翦水，细抄经卷”(25)，句句双关，表面上在描写眼镜，实则表达对于时局的忧虑和自己的生活态度，深得“香草美人”之妙。在章法上，下阕既与上阕勾连，又深化了词作主题。王渭《花周集》有《南乡子·不倒翁》一词，其中云“拍手竞欢呼。这个天真烂缦徒。顽气一团张笑口，葫芦，依样描来总不如”“体段十分粗，头脑冬烘眼半苏”(26)，寥寥数语将不倒翁憨态可掬的新奇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吕碧城《晓珠词》中有《玲珑四犯·日内瓦之铁网桥》《绛都春·拿坡里火山》《解连环·巴黎铁塔》《金缕曲·纽约港口自由神铜像》等，沈宗畸《繁霜词》中有《菩萨蛮·信封》《江南好·题日本小纨扇》等，黎国廉、杨铁夫亦有“防空洞”之咏，调寄《安平乐慢》，皆出传统咏物之范围。

由于新器物的涌现，民国时期还出现了一些明显具有广告性质的词作，词的创作成为商业行为，也是词史一大奇观。这些词作虽绝大部分没有收入到词集中，但也可以视为民国词集产生的重要社会背景和创作环境。署名为“谦”的作者有《罗敷媚·咏国货双妹化妆品词》八首载于《广益杂志》，分别歌咏双妹牙粉、香皂、玫瑰香蜜水、雪花膏、艳容霜、兰花爽身粉、生发油保发水、粉纸等八种化妆品，内容新颖独特而语言不失本色。在对美人容貌的渲染和身体感觉的描写中巧妙地突出各化妆品的功效，是这一组词的惯用手法。如《双妹牙粉》云：“美人齿亦骚人咏，欲领兰粉。先照朱唇。洁白须教擦得勤。　　瓠犀自古形容肖，一笑堪亲。应共销魂。况有清香扑鼻闻。”(27)在对朱唇白齿的描写中，突出牙粉的清洁功效及其气味清香的特点。《雪花膏》云：“琼姿玉貌人能几，雪白肌肤。妒煞瑶裾。傅粉何郎笑不如。　　谁知端赖杨枝露，撒上须臾。顿觉丰腴。娇懒容颜滑似酥。”(28)将雪花膏的美容、润肤功效不无夸张地通过使用它后可变为艳压何晏的美人形象地呈现出来。其他如《玫瑰香蜜水》“纤手调匀，涂上庞儿美十分”，《生发油保发水》“脱去还生。依旧青青。纵使徐娘也共称”，《粉纸》“粉痕只怕困风褪，曾步香街。易变尘埃。莫被檀郎又错猜”等(29)，皆以富于美感的语言极力渲染化妆品的奇特效用，新颖别致，意趣横生。

刘述庭有《咏新亚药厂新药词》十首，分别为《忆江南·退暑病》《捣练子·甲种惟他命、乙种惟他命》《长相思·痛必灵》《菩萨蛮·拍痨多膨》《卜算子·镁固素灵》《画堂春·肺而舒》《眼儿媚·血来必定》《西江月·百利多命》《醉花阴·康福那心》《浪淘沙·提那神、古卡新》，这组词通过不同的词调歌咏了十余种西药的神奇功效，语言上虽俚俗粗鄙，但内容新奇，真实反映了国人在西方药物初现时期的猎奇心理，如《捣练子·甲种惟他命、乙种惟他命》“惟他命。用非同。甲乙分明各有功。百岁长生长不老，更能健步快如风”、《卜算子·镁固素灵》“何药最通神，功倍事偏半”、《浪淘沙·提那神、古卡新》“良方妙药久驰名，百损诸虚都去尽，万象回春”等(30)。

以现代性器物为题材的新型咏物词，是民国词坛独具特色的一道风景，是民国词人为词史作出的新贡献，它直接得益于时代大变革的影响：

一者，早在国门被打破之初，有识之士即主张学习西方器物、技术，大量西方什物也伴随着现代化的坚船利炮陆续输入。民国时期，众多前所未见的器物、技术刷新着普罗大众的视野，对于民国人的视觉冲击和心理震撼是难以想象的，甚至改变了许多人的工作、娱乐、出行、交游等生活习惯，持续激发着词人的创作欲望。

二者，中国词史上素有咏物传统，咏物经验非常丰富且成熟。尤其是南宋遗民的咏物词集《乐府补题》所引导的咏物之风和咏物模式，经过浙西词派和常州词派不同层面的阐扬，对清代、民国时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而《乐府补题》的作者群体或无“词社”之名，但其限题集咏的唱和方式实具词社之实，尤便于词社之集咏。

三者，民国词社兴旺且咏物之风非常兴盛。得益于时代大变革、现代交通运输业和信息传播技术的进步，民国词人的流动性空前增强且交流日益频繁，现代词社爆发式兴起。如火如荼的词社活动对于推动民国的咏物之风，助力颇多。部分词社热衷于咏物，如须社之咏苔、冬青、秋蝶、秋灯、残荷、雁、落叶、寒鸦等，舂音词社咏绿樱花、河东君妆镜、宋徽宗松风琴、菊花、唐花、铜雀瓦砚、天平山红叶、寒夜等(31)，六一词社咏西湖、盆兰、荷花、荷叶、萤、瑞云峰、秋柳、桂等，皆为其例。

在如此浓郁的咏物风气与大量现代性器物刺激的双重作用下，词人将既有的咏物经验与方法运用于对新器物的咏写上，新型咏物词便应运而生。如张克家的《台城路·电灯》，将传统意象“月光”的美感嫁接于灯光，《高阳台·摩拖车》以“列子御风”的典故比拟摩托车的速度；林修竹《蝶恋花·无线电台女郎》化用唐人诗句呈现无线电的技术特点；邓潜《月华清·咏眼镜》以双关的笔法，通过眼镜隐喻对时局的忧虑；等等，都是借传统咏物经验和资源歌咏现代性新型器物的典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