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身为比杰
在我的孩提时代,在日本出生的美国人,尤其是传教士的孩子被叫作比杰(1)。我们都以这个称呼为自豪,在不是比杰的孩子面前抱有一种优越感,我们比他们更熟悉日本的生活,日语也说得比他们好。在家里,我们使用筷子就如同使用刀叉一样熟练。在我的食谱中,米饭取代了马铃薯和面包。现在喜食米饭的习惯已经从我的儿子传到孙辈一代了。大人们也羡慕我们的日语发音漂亮纯正,将其归结于我们作为比杰所具有的神秘感——一种对东方事物与生俱来的敏锐感受力。
时至今日,日本人还这样认为,只有在日本出生的人才能真正理解日本人。1930年代,日本警察对见到的所有外国人都会怀疑其是潜在的间谍。我们随便走到哪里,都经常会受到盘问,每到这种场合,“我出生在日本”就成了一张护身符。
警察把我叫住后,开始盘问我的身份、职业、要上哪儿,等等,实际上有关我们的情况他们的本子上都有记载。接着就开始提出一些很刁钻的问题,诸如“你觉得日本政府怎么样?”“你如何看待日本在大陆上的进取?”,等等。我对日本的帝国主义没有任何好感,每遇到这种场合,我就会说:“我出生在日本。”这么一来,警察准会点头,似乎那就是证明我是充分了解日本人的观点的证据了,接着就把话头转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上去。
比杰确实有些神秘之处。我没有必要去发现“日本”,没有什么日本的事物会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会觉得异国风情,倒是回到祖国美国时会让我产生这样的感觉。五岁那年,当我在停靠于旧金山码头的轮船甲板上看到白人装卸工夹杂在黑人中干活时惊诧不已,那个情景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在日本能看到的西方人多为传教士、教师、外交官、商人,有时也会有观光客。干体力活的白人也就是那些逃亡的白俄,他们经常形单影只,肩扛大包,步履沉重地行走在东京街头巷尾兜售衣物杂货。看到黑人就更令人吃惊了,因为当时在日本是没有黑人居住的。即使是现在,我仍然对各色人种混杂的美国感到不可思议,有一种异国他乡之感,而对日本人的奇特的单一性倒不觉得异样。我不能不感谢命运的垂青,使得理解、介绍日本而不是光怪陆离的美国成为我的职业。
我觉得对我而言,存在于日本的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四季的递嬗、暑往寒来、葱翠的田野、满目的绿荫、连绵起伏的群山、美丽如画的海岸……一切都是大自然的天造地设。以这些景致为基调的日本艺术,当然还有中国和朝鲜的艺术,常常会唤起我内心强烈的共鸣。我现在在马萨诸塞的住宅实际上是根据邻居的房子设计建造的。来访的日本客人看到都会说,这吸收了日本当代建筑的风格。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只能说这是从幼小时起在潜移默化中吸收了日本艺术美之精髓的结果,而非刻意的模仿。
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我就置身于日本的环境之中,日本的景色、日本的声音、日本的气息都是我自小所熟悉的。每到夜晚,耳畔就会响起木梆的敲打声,那是提醒人们注意防火,声音悠远、绵长,渐渐远去,消失在街巷的尽头。白天,门前传来的各种叫卖声、吹打声更是不绝于耳。最令人难忘的是小贩边吹着喇叭边呼唤“豆——腐”“豆——腐”的叫卖声。豆腐是一种鲜美而营养丰富的食品。殊为可喜的是,近年来很多美国人也开始喜欢起豆腐了。
今天的日本,再也听不到木屐声。行人三三两两脚穿木屐走在石板路上,足底发出的声音清脆悦耳。每当夏季临近尾声,我们从没有石板路的轻井泽度假回来,或是从美国旅行回来,当木屐声在耳际响起时,就会令我们真切地感到,“啊,又回到了东京”。如今,这木屐声已成为遥远的回响,只留存在记忆中,令人惆怅不已。
日本的气息也同样是独特的。面条店或其他吃食店铺,还有流动摊贩的车上飘出的香味总是那样诱人。当然也有令人厌恶的难闻气味,要在日本生活下去,你也得忍受。特别是近郊的农家用手拖车或赶着牛车来收集作为农肥的人粪尿,车上的大木桶散发出阵阵臭味。她们用长柄勺从厕所外的一个小洞掏出粪尿,熏鼻的臭味让人难以忍受。那些粪尿不久就被当做肥料施到农田里去了。即使是今天,没有抽水马桶的家庭甚至在城市里也还不少,但收集粪尿的工作已由装着吸管的卡车非常便捷地完成了。那股曾经很熟悉的难闻气味已经消失,粪尿带来的卫生问题也不复存在。使用粪尿当作施在蔬菜上的肥料成为最适合蛔虫传播的途径,也因为这个原因,我们要定期地服用驱除蛔虫药片,每次口中被迫吞下强效的驱虫药片,就仿佛觉得毒死的不是蛔虫而是我们自己。有时在肠内繁殖的蛔虫临死挣扎,会从人嘴中突然爬出,我的哥哥就有过一次这样可怕的经历。
除日本之外,在亚洲其他地区出生的西方人的孩子如China Born(出生在中国的),Korea Kids(出生在朝鲜的)等,也各自抱有同比杰类似的对出生国家的亲切感。有很多人都听说过这么一件事,一个出生在英国统治下的印度的英国孩子把印度当作自己的故乡,当极不情愿地被送回祖国上学时,却把英国当成了异国他乡。但是出生在日本,有一点是不一样的。我孩提时代的日本是亚洲少数的独立国家之一,也是在政治上唯一与欧美关系对等的国家。《1894年日英通商航海条约》规定五年之内废除领事裁判权。原有的领事裁判权可以让在日本居住的西方人根据他们国家的法律来裁决。这是率领黑船舰队的佩利提督凭靠军事力量叩开日本国门,并于1854年强迫幕府签订的所谓不平等条约中的重要条款。在1894年至1895年的战争(2)中,日本轻而易举地打败中国,迫使其割让台湾。后又在1904年至1905年打败了强大的沙俄(3),让整个世界为之震惊。日本在“南满洲”(4)建立据点的同时,五年后又吞并了拥有皇族的整个朝鲜。在以军事力与殖民地衡量国力的时代,日本开始要同欧洲列强平起平坐。近代史上首次欧洲国家败于非欧洲国家的日俄战争震撼了整个世界,激发了亚洲各地的第一次民族主义高潮。
在亚洲其他地区,西方人的统治与优越性常常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唯有日本是一个例外。日本是由日本人来管理日本人的国家,外国人不过是在日本人的许可之下居住在该国的外来客而已。许多生活在日本的西方人忘记了这一点,他们还未摆脱19世纪那种西方文化的优越感。时至今日,我还清晰地记得,他们往往会取笑日本人的独特之处,尤其是每当看到日本人模仿欧美而出现错误的时候就洋洋自得。西方人听到日本人的发音或语法出错就会嘲笑他们。西方人还会指着写错英语的招牌,如服装店的“女性缝制,请上二楼”误写成“Ladies Have Fits Upstairs(女士在二楼发作)”而笑个不停。而他们自己的日语却更为蹩脚,一开口就错误百出,有的人甚至自傲地拒绝学习日语。虽然生活在这样一种氛围中,我们家却对日本人怀有深深的敬意,大家都接受这一事实,即我们是在得到日本人的认可后才住在这里的。
在我家不远处有一座很古老的宅邸,宅邸有扇巨大的门,大门是江户时代建造的。不幸的是,这座宅邸在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中毁坏了。在我的孩提时代,皇太子即现在的天皇在迁往东宫御所(即现在的迎宾馆)之前就居住在那里。东宫御所是仿照凡尔赛宫建造的。有一天我骑自行车去看一个朋友,正要往这座宅邸的大门前通过时,被一个警察拦住,他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拉下车来,因为皇太子马上就要从里面出来了。这种事情在亚洲大部分国家是不可能发生的,但我觉得完全是正常的。在美国,美国人是主人,人们必须顺从美国的习惯生活。在日本,日本人是主人,我们必须顺从日本的习惯。我觉得,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应如此。
同所有的少年一样,在成长过程中,我也一直以我的故乡和我所居住的国家为荣。在某种意义上,我甚至还沾染了一种日本人的民族主义。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并不知道日本所蒙受的屈辱。在终结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凡尔赛和约》中日本要求添加主张人种平等的条款,但遭到威尔逊总统的反对,并得到英国的支持。美国西海岸、加拿大、澳大利亚持续升温的对亚洲人的人种偏见后来发展成为美英无理拒绝移民这样一种事态。使我敏锐感受到的最早的政治事件是1924年美国议会通过的臭名昭著的排日移民法案。在此之前,根据“绅士协定”(5),日本可以自主规定移民人数,而现在以人种为由宣布禁止日本移民,日本人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当时我十三岁,对美国的措施感到无比愤慨,这种愤慨已不亚于任何一个日本的民族主义者。
我对日本民族主义的同情在不知不觉中扩展到整个亚洲范围内的民族主义。我认识到西欧列强的帝国主义行为是非正义的,并对那些生活在亚洲各地的西方人蔑视“原住民”愤怒不已。我感到尤其气愤的是,日本人在自己的国家按照自己的方式行事被他们认为是自以为是,更难以容忍的是他们对日本希望参与帝国主义的游戏横加指责,欧洲人似乎认为这是只有他们才应该有的特权。
生在日本,使我在人生的最初阶段就同人种偏见无缘,而当时几乎所有的西方人都普遍存在着对日本人以及亚洲人的人种偏见。我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十三岁回到美国时的情景,船刚停靠旧金山码头,移民局的官员就上了船,他们让所有的乘客在甲板上排成一列,把容貌类似中国人的乘客从队伍中拉出来,以防止有的中国人会装扮成菲律宾移民混在其中。1930年代后半期我住在中国大陆的时候,对自己所享有治外法权与关税特权的身份特别反感。后来在香港,看到中国巡警的皮带扣上ER(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符号心情就会顿时郁闷起来。1950年代,第一个妻子去世后,与日本女子松方春的再婚对我来说,完全是顺乎自然的选择。春同我一样,是在日美两种文化交杂的状况中长大的。为了实现这种国际通婚,我们两人都作出了努力。与春结婚后,我们带着家人去独立之前的新加坡旅行。新加坡的友人带我们去一家规模很大的俱乐部,那家俱乐部历史悠久,也是当地一个著名的景点。就在刚走到大门口时,那位朋友突然想到,因为春是东方女性,是不准入场的。这样的事太荒唐,我有点被激怒了,但春倒是显得一点儿也不介意。这次遭遇让我想到一件往事,在上海的公园门口曾经挂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
比杰是否真的具有神秘感,姑且不论,但出生在日本,使得我在成长过程中培育起一种完全不同于当时西方人的特有的观念,这种观念对我一生都极具价值。就如我前面写到的,我不会受到人种偏见的影响,极其厌恶西欧的帝国主义,而正因如此,对亚洲人的民族主义始终抱有一种热忱。这种观念在今天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了,但当时一般的西方人与我不同,他们只有通过漫长而又充满痛苦的体验才能做到这一点,而对我来说,这种观念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感到,当时自己的观念超前于一代或两代人——面对一个瞬息万变的世界,这样的人生起步影响了我的一生。
(1)比杰为B. I. J. 的音译,B. I. J. 为Born in Japan三个词的开头字母。——译者
(2)即中日甲午战争。——译者
(3)即日俄战争。——译者
(4)即今日中国东北地区。——译者
(5)亦称绅士协议,指1907年间美国与日本之间的非正式协定。通过美方不限制日本移民,日方限制日本国民移民美国,进而缓和两个太平洋国家之间的紧张关系。此协定直至1924年终止前都未通过美国参议院认可。——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