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译文2021年度豆瓣高分推荐(套装共20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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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厨房里的路尤其难走,因为里面太多的元素会时时变换彼此的相对关系。我现在开始体会到经理是如何将商店里的所有东西——这当然是出于对我们的体贴——归位得井井有条了,哪怕是像手镯或银耳饰盒那样的小东西。然而,在乔西家里的每一处地方,尤其是在厨房,梅拉尼娅管家却会不停地把东西挪来挪去,迫使我重新开始学习。一天早上,比方说,梅拉尼娅管家在四分钟内变动了四次食物搅拌器的位置。不过,一旦我确认了中岛的重要性,事情就变得简单多了。

中岛位于厨房的中心位置;也许是为了凸显其固定不变的性质,这里贴着淡棕色的瓷砖,好像大楼的砖块。中岛的中央嵌着一个亮闪闪的洗涤槽,三只高脚凳沿着岛体的长边排开,供住户们落座。在最初的日子里,乔西还很健壮,时常坐在中岛边做作业,或者只是用她的铅笔和速写本放松。一开始,我发现自己很难在中岛的高脚凳上落座,因为我的脚够不到地面;如果我想要晃腿,脚就会被一根横穿高脚凳框架的杆子挡住。但很快我便学乔西的样,将手肘牢牢地支在中岛上面,从那以后我便感觉安全多了——尽管梅拉尼娅管家永远都有可能突然出现在我背后,伸手打开水龙头,哗哗地放出湍急的水流。这种事情第一次发生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险些失去平衡,可坐在我身边的乔西却几乎动也不动,我也很快明白了几星水沫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厨房的房间格局非常适合太阳看进屋里来。这里有着大大的窗户,开向广阔的天空和几乎从来没有汽车或路人的户外。站在大窗户前,你可以看着公路翻过山头,经过远处的树林。厨房里时时充盈着太阳最好的滋养,而且除了大窗户,高高的天花板上还开了一个天窗,可以用遥控器打开或隐藏。梅拉尼娅管家经常会在太阳正好送来滋养的时候遥控百叶帘遮住天窗,起初这种做法让我很是担心。但我很快发现乔西的身体很容易过热,因而学会了在太阳投在她身上的图案过于强烈的时候,自己使用遥控器。

起初让我感觉陌生的不仅仅是车流和人流的稀少,还有其他AF的缺席。当然,我本没有指望房子里会有其他的AF,而从许多方面来讲,我很高兴自己是唯一的那个,因为这样我可以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乔西身上。然而,我也意识到了我已经多么习惯于就身边其他AF的观察与判断做出自己的观察与判断了,而这又是一个我必须做出调整的地方。我时常望着屋外那条翻过山头的高速公路——或是卧室后窗外面田野那头的景色——意识到自己是在用目光搜索远处某个AF的身影,随即却又想起了这种事情是多么不可能,因为这里距离城市和别的房子是那么远。

在我住进那栋房子的最初时日里,我愚蠢地把梅拉尼娅管家当成了某个类似经理的角色,因而产生了一些误会。比方说,我一度以为她有责任向我介绍我的新生活的各个方面,因此,可以理解的是,梅拉尼娅管家发觉我频繁出现在她身旁的行为既奇怪又讨厌。当她最终愤怒地转身对我吼出“AF,别再跟着我了,走开!”时,我吃了一惊,但很快认识到了她在这栋房子里的角色与经理迥异,犯错的人是我。

但即便是考虑到这些因我而起的误会,我也很难不相信梅拉尼娅管家从一开始就对我的存在心存芥蒂。尽管我待她一以贯之地礼貌,尤其是在最初几天,还一直试图通过做一些小事来取悦她,她却从不回应我的微笑,也从不对我说话,除了发号施令或是斥责我。如今,在我将这些记忆全部整理汇总起来后,我能明显看出她的敌意与她更大的担忧有关——她担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乔西身边。可是在当时,我很难为她的冷漠找到解释。她似乎老是想要缩短我和乔西相处的时间——这当然是与我的职责相悖的——而且,一开始,她甚至试图阻止我进入厨房,在母亲喝她那杯匆忙的咖啡、乔西坐下来享用早餐时现身。多亏了乔西的强烈坚持——母亲最终做出了有利于我的裁决——我才获准在每天早晨的这个重要时刻进入厨房。即便如此,梅拉尼娅管家还是坚持要我在乔西和母亲坐在中岛边的时候一直站在冰箱那里,直到乔西又抗议了几回之后,我才终于获准和她们一同落座。

母亲的那杯匆忙的咖啡,如我所说,是每天早晨的一个重要时刻,而我的任务之一就是适时叫醒乔西,免得迟到了。然而,尽管我一催再催,乔西却常常直到最后一刻才肯起来,然后从她的套房卫生间里面对我扯开嗓子大叫:“快点,克拉拉!我们要迟到啦!”尽管我已经站在了门外的楼梯口上,焦急地等待着。

下楼后我们会看到母亲正坐在中岛旁,边喝咖啡边盯着她的矩形板,梅拉尼娅管家则候在一旁,随时准备为她续杯。乔西和母亲往往没有太多时间交谈,但我很快发现这丝毫不影响这一刻的重要性,因为乔西能够在母亲喝这杯匆忙的咖啡的时候,陪她坐上一会儿。有一回,乔西被病痛折腾了大半夜,我因而在叫醒她之后又让她睡过去了,以为多休息一会儿对她有好处。等到她醒来时,她对我大吼了一通气话;尽管她很虚弱,却还是紧赶慢赶,想要及时赶下楼。可是,等到她从套房里出来时,我们却听到了母亲的汽车从楼下的碎石地上开过的声音;我们匆匆赶到前窗边,刚好看到她的汽车驶向远处的山头。乔西没有再对我大吼大叫,可等到我们进了楼下的厨房,她在用早餐的全程中却一直没有微笑。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如果她没能陪伴母亲喝那杯匆忙的咖啡,她这一整天都有可能被孤独感所渗透,无论有什么别的事情来填充余下的时间。

偶尔,母亲早上不必着急;当她穿上她那套高级服装,手袋靠在冰箱上的时候,她会慢条斯理地喝那杯咖啡,甚至从高脚凳上起身,一手拿着杯子,一手端着杯托,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她会站在大窗户前,沐浴在太阳早晨的图案中,说着这样的话:

“知道吗,乔西,我感觉你已经放弃彩色铅笔画了。我喜欢你现在画的那些黑白画。可我真的很怀念你的彩笔画。”

“老妈,我已经认清了我的彩笔画有多么地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噢,你说什么呢!”

“老妈,我画彩笔画就像你拉大提琴。事实上,只会更糟。”

就在乔西说出这话时,母亲的脸上绽开了微笑。母亲不常微笑,但每当她微笑时,她和乔西的笑容总是惊人的相似:她的整张脸似乎都洋溢着善意,而那些平时制造出那般紧张表情的皱纹,此时却会折叠重组,传达出的是幽默与温和。

“我得承认,我的大提琴演奏水平,哪怕是在其最辉煌的时刻,听上去也像是吸血鬼德古拉的奶奶。可你对色彩的运用更像是,唔,夏夜的湖泊。诸如此类吧。你用色彩能做出一些很美的东西来,乔西。做出别人连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来。”

“老妈,孩子的画在父母的眼里总是那样的。这和进化有关。”

“你猜怎么着?我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一回你带到聚会上来的那张你画的非常棒的传单。上上一次聚会的时候。那个姓理查兹的女孩说了两句有点讽刺的话。这话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我知道,可我还是得再啰嗦一遍。那位年轻的女士嫉妒你的才华。所以她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好吧。如果你真这么想,老妈,我说不定真会重拾彩笔画呢。而作为回报,你或许也可以重拾你的大提琴。”

“哦,没门。那一切对我来说已成过去了。除非有人急着要给他们自拍自导的僵尸片找配乐。”

然而,另有一些早晨,母亲会自始至终紧绷着脸,没有笑容,哪怕那杯匆忙的咖啡她不必急着喝完。如果乔西这时说起她那台矩形板里的家庭教师,竭尽所能地拿他们打趣,母亲会一脸严肃地听着,然后插嘴道:

“我们可以换老师的。如果你不喜欢这家伙,我们随时可以换。”

“不,老妈,拜托。我只是随便说说,好吗?事实上,这家伙比上一个要好多了。而且他还挺好玩的。”

“很好。”母亲这时会点点头,依然一脸严肃,“你总是愿意公正地给别人一个机会。这是一个很好的品质。”

那些日子里,乔西健康状况还不错,总是喜欢等母亲下班回家后再吃晚饭。这意味着我俩会上楼去乔西的卧室等待母亲归来——一边看着太阳去往他的休憩之所。

正如乔西许诺的那样,透过卧室的后窗,我们的视线能毫无遮拦地越过田野,直达地平线,看着太阳在结束了他的一天后沉入大地。尽管乔西总喜欢说“那片田”,那事实上是彼此相接的三片田,你只要细看,肯定能看见那些标识着田与田间边界的桩子。三片田里的草都长得好高,每当起风时,草便随风摇摆,看起来就像是有个隐身的路人在草丛中匆匆走过一样。

卧室后窗外的那片天空比商店窗外那道天空的缝隙要大上许多——而且变化莫测。有时它是果盘里柠檬的颜色,接着又会变成石案板的灰色。在乔西不太舒服的时候,天空会变成她的呕吐物和她灰白的排泄物的颜色,甚至呈现出一道道血色。有时,天空会被分割成一组紫色的方格,每一格的色度都和相邻的一格有所不同。

卧室后窗边摆着一张米色的软沙发,我在脑海中将它命名为“纽扣沙发”。尽管沙发面朝屋里摆放,乔西和我却喜欢跪在上面,胳膊抵住它的软垫靠背,久久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和田野。乔西清楚我有多么爱看太阳的最后一程路,因此我们只要有机会,就会爬上纽扣沙发观看。有一回,母亲回来得比平常要早,和乔西正坐在中岛边的高脚凳上说着话——为了不打扰她们,我这时已经站到了冰箱旁边。母亲那天晚上兴致很高,语速很快,讲着办公室里各路人物的滑稽事,时不时还打住话头,哈哈大笑,有时一气笑上好久,差点笑背过去。两人话说到一半,母亲眼看着又要大笑起来了,可就在这时,乔西插嘴道:

“老妈,这故事真有意思。可你介不介意克拉拉和我上楼去我的房间待一会儿?克拉拉真的好喜欢看日落,我们现在要是还不上楼,可就看不着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环顾四周,看到厨房里已经充满了落日的光芒。母亲紧盯着乔西,我以为她马上就要动怒了。可是很快,她的脸庞就柔和了下来,转而露出了她那善意的笑容,嘴里说道:“当然可以,宝贝。你们去吧。去看你们的日落。然后我们就吃晚饭。”

除了田野和天空,我们透过卧室后窗看到的景物中,还有一样东西引起了我的好奇,那就是最远的那片田野尽头一个四方形的黑影。草丛在它周围变幻不定,它却一动不动;而当太阳沉向大地,眼看就要碰到草丛时,那个黑影在他的光芒面前依然静立着。也正是在那天傍晚——那天,乔西为了我甘冒惹母亲生气的风险——我第一次向她指出了那个黑影。随着我的手指,她在纽扣沙发上撑起身体,两手在眼睛上方搭起凉棚。

“哦,你是说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啊。”

“谷仓?”

“也许那其实并不是谷仓,因为它有两面是敞空的。更像是个棚子吧,我猜。麦克贝恩先生在那里面放些东西。我有一回和里克去过那里。”

“不知道太阳为什么要去那样一个地方休息。”

“是啊,”乔西说,“你会以为太阳应该需要一座宫殿,最起码的。也许打我上次去过之后,麦克贝恩先生又对那里做过一场大升级呢。”

“不知道乔西是什么时候去的那里。”

“哦,很久以前了。里克和我那会儿还很小呢。那是在我得病之前了。”

“那附近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一道大门?或者是通往地下的阶梯?”

“呵呵,没有。只有那座谷仓。而且我们很高兴找到它,因为那会儿我们还小,又走了那么远的路,真的累坏了。提醒你一句,那会儿离日落还早着呐。如果那里真有通向宫殿的入口,肯定也是藏好了的。也许大门刚好会在太阳到来的前一刻打开?我看过一部那样的片子,里面的那些坏蛋把总部建在了一座火山里,山顶上的一片你以为是熔岩湖的东西会像滑门一样打开,下一秒他们就坐着直升机飞进去了。说不定太阳的宫殿也是这样的原理。反正呢,我和里克,我俩当时并不是有意在找那个地方。我们跑去那里只是图个开心,然后我们就走热了,想找个阴凉的地方。所以我们就在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就回来啦。”她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真希望我们当时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只可惜没有。”

太阳这时已经变成了一道窄线,透过草丛闪着光芒。“他走啦,”乔西说道,“但愿他睡个好觉。”

“不知道这个男孩是谁。这位里克。”

“里克?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哦,我明白了。”

“嘿,克拉拉,我刚才说错什么话了吗?”

“没有。只是……现在我的职责就是成为乔西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的AF。这是两回事。里克呢,唔,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

太阳现在只是窗玻璃上一个淡淡的粉色印记了。

“没有什么事情是里克不愿意为我做的,”她说道,“可他操心太多了。老是操心会有什么事情来阻挡我们。”

“什么样的事情?”

“哦,你知道的。他有整整一箩筐爱情和浪漫的问题要思考。另外,我猜他还有一件事情。”

“还有一件事情?”

“可他完全是在瞎操心,因为我和里克的事情老早以前就定好了的。这事儿变不了。”

“这位里克现在又在哪里呢?他住在附近吗?”

“他就住隔壁。我会介绍你们认识的。我已经等不及要让你俩见面了!”

*

接下来的一周里,我终于见到了里克;也正是在同一天,我第一次从户外看到了乔西的房子。

乔西和我友好地争论过许多回房子的某一部分是如何与另一部分相连的。譬如说,她不愿意相信真空吸尘器室就在大卫生间的正下方。于是,一天早上,在又一轮这样的友好争论之后,乔西说:

“克拉拉,你简直要把我逼疯了。等我一对付完赫尔姆教授,我就带你去外头。我们从外面把这房子整个儿看个清楚。”

这话让我兴奋地期待起来。可首先,乔西得上她的家教课,我则在一边看着她将各种学习材料在中岛上铺开,然后打开她的矩形板。

为了不打扰她,我和她的位子中间还隔了一把空高脚凳。很快我就能看出,课程进行得并不顺利:家庭教师的声音从她的耳机里不时逸出,听上去经常是在斥责她,而她则在活页练习簿上漫无目的地乱涂乱画着,有时甚至会把练习簿推到洗涤槽的边沿,只差一点就要掉下去了。一度,我注意到她的心思完全被大窗户外面的什么东西给勾走了,根本没在听教授说话。过了一会儿,她又在气冲冲地对着屏幕说:“行啦,我做了。我真做了。你干吗就是不信我呢?是的,完完全全照着你的要求!”

这堂课上得比平时要久,可终于还是上完了;最后乔西轻声说道:“好啦,赫尔姆教授。谢谢您。是的。我一定会的。再见。谢谢您今天的课。”

她关掉矩形板,叹了口气,摘下耳机。这时她看到了我,脸上立刻由阴转晴。

“我没忘,克拉拉。我们要出门,对吧?让我稍稍恢复一下理智。那个赫尔姆教授,哇哦,真高兴我再也不用看他了!他住的地方挺热的,看得出来。我见他一直在冒汗。”她从高脚凳上起身,伸展了一下胳膊,“老妈说,我们不管什么时候出门,都必须让梅拉尼娅知道。你趁我披外套的工夫,过去告诉她一声好不?”

我能看出乔西同样也很兴奋,尽管她兴奋的原因我猜是和她上课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的东西有关,无论那是什么。不管怎样,我去了大开间,去找梅拉尼娅管家

大开间是这栋房子里最大的房间,里面有两张沙发和几个柔软的长方体,以供住户们落座;还有软垫、台灯、绿植,以及一张靠墙角的书桌。那天,在我拉开滑门的那一刻,房间里的各种家具构成一组环环相扣的网格,梅拉尼娅管家的身影在它们复杂的图案当中近乎无法分辨。但我还是看到了她,在一个软长方体的边沿上坐得笔挺,忙着摆弄她的矩形板。她抬起头,用不友善的眼神看着我;可是当我告诉她乔西想要出门时,她立刻丢下她那台矩形板,快步从我身边走过,出了房门。

我在门厅里碰见了乔西,她身上披着那件棕色的衬里夹克——这是她最爱的一件衣服,有时候,她身体不太舒服,哪怕在家里也会穿它。

“嘿,克拉拉。我不敢相信你来这里那么久了,居然从来都没有出去过。”

“是啊,我从来没有出过门。”

乔西看了我一秒钟,然后说道:“你是说,你从来没有出过门?不只是在这里没有出过门,而是在哪儿都没有出过门?”

“不错。我以前待在商店里。然后我就来了这里。”

“哇哦。那么这下你有的好开心了!你什么都不用怕,好不好?外面没有野生动物什么的。所以快来吧,我们走。”

梅拉尼娅管家打开正门的那一刻,我感受到新鲜的空气——还有太阳的滋养——进入了门厅。乔西对我露出微笑,脸上满是善意,可就在这时梅拉尼娅管家隔开了我俩,不等我完全明白过来,她已经抓起乔西的胳膊,夹在了自己的胳膊下面。这动作也让乔西吃了一惊,可她没有抗议,而我也意识到了梅拉尼娅管家已然认定,由于我对环境的不熟悉,在户外我没有能力可靠地保护乔西。就这样,她俩一同出了门,我则跟在后头。

我们走上那片碎石地,我猜测这种粗糙的表面是特意为汽车准备的。外面的风和煦又怡人,我不由得想,真不知道这样的风怎么会把山头上那些高大的树木吹得又是弯腰又是摇摆。可我很快就得集中精神,留意脚下了,因为碎石地上有很多凹坑,可能是汽车的轮胎留下的。

此刻展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我透过卧室前窗已经看到过许多回的景色。我继续跟随乔西和梅拉尼娅管家的脚步走上公路,光滑坚实的路面就像铺好的地板,我们踏着这路面走了好一会儿,即使路的两边开始冒出修剪过的草丛。我很想回头看一眼房子——以一个路人的视角,好证实我的判断——但乔西和梅拉尼娅管家还在不停地走着,两人的手臂依然挽在一起,所以我也不敢停步。

过了一会儿,我每走一步无需再那么小心翼翼了,于是抬起头来,看见一座草丘耸现在我们的左侧——还有一个男孩的身影在丘顶附近徘徊。我估测他在15岁上下,虽说我不敢确定,因为他的身形只是灰白的天空下一个黑色的剪影。乔西这时朝小山丘走去,梅拉尼娅管家则说了一句不知什么话,要是在屋内我或许能听清,可户外的声音效果很不一样。不管怎样,我看得出来两人现在起了分歧。我听见乔西说:

“可我想要克拉拉见见他。”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这时梅拉尼娅管家说道:“好吧,不过要快点。”说完便放开了乔西的手臂。

“来吧,克拉拉,”乔西转身对我说着,“我们快上去见见里克吧。”

我们沿着山坡爬上那绿色的小山丘,乔西的呼吸这时变得急促起来,双手紧紧地抓住我。这意味着我只能匆匆地回头一瞥,但我认识到了我们身后并非只有乔西的房子,而是另有一栋房子,伫立在更远的田地里——一个从乔西家的任何窗口都望不到的邻居家。我很想仔细研究两栋房子的外观,但我必须集中精力,确保乔西不会受伤。登上丘顶后,她停下脚步喘着气,可那个男孩既没有和我们打招呼,也没有朝我们这边看。他两只手把着一个圆形装置,望着两栋房子中间的那片天空——一队鸟儿正在那里编队飞行,我立刻意识到那些是机械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手指碰了一下遥控器,鸟群立刻随之改变了队形。

“哇哦,好漂亮,”乔西说,尽管她这时依然没有喘过气来,“这些都是新的?”

里克的眼睛依然盯着鸟群,嘴巴却说话了:

“最后面的那两只是新的。你能看出来它们不太匹配。”

鸟群这时俯冲而下,一直冲到我们的头顶正上方,在那里盘旋着。

“是啊,可真鸟也不全长得一模一样。”乔西说。

“也许吧。至少现在我能让这一组全体接受相同的指令了。好啦,乔西,瞧着。”

那群机械鸟开始降落,一只接一只地落在我们面前的草地上。但还有两只留在了空中;里克皱着眉,又按了按他的遥控器。

“天啊。还是不对劲。”

“可它们看上去棒极了,里基(1)。”

乔西紧靠里克站着,和他挨得出奇地近;她并没有真的碰到他,但抬起的双手就在他的脊背和左肩后面。

“这两个需要彻底的重新调校。”

“别担心,你会搞定的。嘿,里基,你记得周二的事,对吧?”

“我记得。可是,乔西,我没说过我要来。”

“哦,得了吧!你答应过的!”

“我答应过个头。再说了,我想你的客人们也不会太高兴的。”

“我做东,所以我想请谁就请谁。而且老妈会超喜欢你来的。行啦,里基,这件事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如果我们的计划是认真的,那么这样的事情我们就得一起做。你必须能够应付得和我一样好。再说了,为什么我就得孤身一人面对那群人呢?”

“你不会孤身一人的。你现在有你的AF了。”

最后两只鸟儿落地了。他又碰了碰遥控器,整群鸟随即在草地上进入了休眠模式。

“哦,天啊,我还没有介绍你俩认识呢!里克,这是克拉拉。”

里克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手中的遥控器上,眼睛并没有朝我这边看。“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要AF的。”他说。

“那是从前。”

“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要的。”

“哎,我改主意了,行了吧?再说了,克拉拉可不是一般的AF。嘿,克拉拉,和里克说句话。”

“你说过你永远都不会要的。”

“行啦,里克!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话,长大了不可能都兑现的。凭什么我就不能有AF呢?”

现在她把两只手按上了里克的左肩,让身体的分量落在上面,仿佛是想把里克压得矮一些,好让两人的身高齐平。而里克似乎并不介意她的亲近——事实上,他似乎觉得这很正常——这时,一个想法跃入我的脑海:也许,以他自己的方式,这个男孩对于乔西而言和母亲同等重要;也许他的目标和我的在某些方面是近乎相同的,因此我应该仔细观察他,以理解他是如何融入乔西的生活方式的。

“真高兴能见到里克,”我说,“不知道他是不是就住在旁边的那栋房子里。真奇怪,但我以前没注意到那样一栋房子。”

“对,”他说道,眼睛依然没有直视我,“我就住那儿。我妈和我。”

这时我们全都转身看向房子;第一次,我真正看到了乔西家的外观。它比我想象的稍小一些,屋顶的边缘稍许锐利一些,但除此之外都和我从屋内推测的几乎一样。外墙是用精心搭接的木板建成的,全都被刷成了近乎纯白色。房子本身是由三个独立的四方体连接而成的一个复杂的形体。里克家的房子要小一些,而且不仅仅是因为距离更远的缘故。那栋房子也是用木板建的,可构造更简单——只有一个四方体,高大于宽,伫立在草地上。

“我想,里克和乔西一定是并肩长大的,”我对里克说道,“就像你们的房子。”

他耸耸肩:“是啊。并肩。”

“我觉得里克说话带着英国口音。”

“可能有一点点吧。”

“我很高兴乔西能有这样一位好朋友。我希望我的存在永远不会妨碍这样一段美好的友谊。”

“希望不会。可许多事情都会妨碍友谊。”

“行啦,够了吧!”梅拉尼娅管家的吼声从山脚下传来。

“来啦!”乔西大声应和着。接着她又对里克说道:“听着,里基。我跟你一样讨厌这场聚会。我需要你来。你必须来。”

里克又聚精会神地摆弄起了他的遥控器,那群鸟儿随即一齐升入了空中。乔西看着它们,双手依然按在他的肩上,两人的身形在天空的背景下成为了一体。

“行啦,赶快!”梅拉尼娅管家吼道,“风太大了!你是想死在上面还是怎么着?”

“好好,来了!”说完乔西又对里克低语了一句:“周二,午饭时间,好吗?”

“好。”

“好孩子,里基。这下你答应了。克拉拉是见证人。”

她从他的肩上移开双手,转身走开了。然后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领着我开始朝山下走去。

下山时我们走的不是上山的原路,而是选了另一面山坡,我能看到这条路会直接把我们带到乔西家门前。这一面坡更陡,而在山下,梅拉尼娅管家先是抗议,接着便放弃了,转而匆匆绕过小山来和我们会合。就在我们穿过修剪过的草丛下山的途中,我回头瞥了一眼,看到里克的身形又一次在天空的映衬下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他没有朝我们这边看,只是抬头望着他的鸟儿在一片灰蒙之中盘旋。

我们回到家之后,乔西收起了她那件衬里夹克,梅拉尼娅管家则为她做了一杯酸奶饮料;趁着她用吸管啜饮酸奶的工夫,我俩并肩在中岛边坐下。

“真不敢相信这是你头一次出门,”她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非常喜欢外面。外面的风,外面的音效,一切都那么有趣。”说完我又添了一句:“还有,能见到里克当然也是件高兴事。”

乔西掐着吸管从酸奶中冒头的那一截。

“我猜他刚才给人的印象不是特别好。他有时候挺让人尴尬的。可他是个很特殊的人。我生病的时候,会努力去想些开心的事情,这时候我就会想到我俩将来要一起去做的所有那些事。这场聚会他来定了。”

*

那天晚上,一如她们晚餐时的习惯,她们调暗了所有的灯,只留下中岛正上方的那几盏。我当时在场,因为乔西喜欢有我在,但我不希望打扰她们,所以站在了阴影中,脸对着冰箱。有那么几分钟,我听着乔西和母亲边吃边聊着轻松的话题。这时,依然维持着轻松的语气,乔西问了一个问题:

“老妈,哪怕我的成绩都这么好了,我也非得主持这场交流聚会不可吗?”

“你当然得主持了,宝贝。光是聪明还不够。你还得合群。”

“我知道该怎么合群,老妈。只是跟这群人合不来。”

“这群人恰好是你的同辈。等到你进大学的时候,你就得跟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了。当年我进大学前,早就跟别的孩子一起朝夕相处许多年了。可对于你和你们这代人而言,这会是一桩挺让人头疼的事,除非你现在就付出点努力。大学里面表现不好的孩子总是那些个聚会参加得不够多的。”

“大学还远着呢,老妈。”

“没你想象的那么远。”说完母亲又放缓语气添了一句:“来吧,宝贝。你可以把克拉拉介绍给你的朋友们呀。他们见到她肯定会非常兴奋的。”

“他们不是我的朋友,老妈。还有,要是我非得主持这场聚会不可,那我想要里克也来。”

有那么片刻工夫,我的身后一片沉默。接着母亲开口了:“好的。这当然没问题。”

“可你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对吗?”

“没有。怎么会。里克是个很好的人。而且他还是我们的邻居。”

“这么说,他来定了,对吧?”

“条件是他自己想来。这只能是出于他自己的选择。”

“所以,你是觉得别的孩子会对他不礼貌咯?”

母亲又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我看不出来他们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如果有人表现得不得体,那只能证明他们自己有多差劲。”

“所以,没有理由里克不能来。”

“唯一的理由,乔西,就是他自己不想来。”

当天晚些时候,在卧室里,乔西躺在床上,准备入睡,屋里只有我俩;就在这时,她轻声说道:

“我希望里克真能来参加这场尴尬的派对。”

尽管这时候已经很晚了,但我还是很高兴她提起了那场交流聚会,因为我对聚会的许多方面依然不太清楚。

“是啊,我也这么希望,”我应道,“别的年轻人也会带他们的AF来吗?”

“呵呵,不会。那样不合规矩。不过主人家的AF一般是可以参加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新AF。他们都会想要好好看看你的。”

“这么说,乔西想要我在场。”

“我当然要你在场啦。不过,你的体验恐怕不会太好。这种聚会可恶心了,我实话实说。”

*

开交流聚会的那天早上,乔西满心焦虑。早餐后她回到卧室,试穿了各种衣服;即便我们听见了她的客人们进门的声音,梅拉尼娅管家也在楼下叫了三回,她还在不停地梳着头。终于,听着楼下嘈杂的人声,我对她说道:“也许现在我们应该去会乔西的客人们了。”

直到这时,她才把梳子放回梳妆台,站起身来:“你说得对。是时候面对现实了。”

走下楼梯的时候,我看见门厅里站满了陌生人,全都用幽默的声音在彼此交谈。这些都是陪同孩子的成年人——全都是女性。孩子们的声音从大开间里传了出来,但那扇滑门依然关着,所以乔西的客人们此刻还在我们的视线之外。

乔西走在我的前面;走到离地面还有四级台阶的地方,她停住了脚步。要不是因为有一个成年人对她喊了一句——“嗨,乔西!你好吗?”——她说不定就要掉头回去了。

乔西举起一只手,这时母亲穿过门厅里的人群,冲着大开间打了个手势。“快进去吧,”她叫道,“你的朋友们在等你了。”

我以为母亲还要再多说几句,以强化这句话的效果。但其他的成年人这时已经围在了她的身边,说着笑着,她只能转过身去。乔西这下似乎确实找到了新的勇气;她走下最后几级台阶,步入了人群。我紧随其后,以为她要走向大开间,可她穿过那群成年人,反倒是朝正门走去,门这时开着,给屋里送来了新鲜的空气。乔西脚不停步,好像心中有着明确的目的,旁边的人也许会以为她正忙着为她的客人们办一件重要的事情。不管怎样,没有人阻拦她,我跟在她身后,听到了周围的许多声音。有人在说:“教我家孩子数学物理的那个关教授,他的课或许教得很棒。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权力对我们无礼。”然后又有一个声音说:“欧洲。最好的管家还是出自欧洲。”更多的声音在乔西走过时同她打招呼,接着我们便来到了正门,户外的空气吹拂着我们。

乔西望向门外,一只脚踩在门槛上,冲着外面喊:“来呀!你在干吗呢?”接着她抓住门框,朝门外斜探出身去,“快呀!大家都到了!”

里克出现在了门口,乔西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进了门厅。他身上的衣服和那天他在草丘上时穿的一样,还是那身普普通通的运动衫配牛仔裤,可成年人们似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他。他们的声音并没有戛然而止,但音量降低了。这时母亲穿过人群走了过来。

“里克,你好呀!欢迎!快进来。”她一只手搭在他的背后,领着他朝成年宾客们走去。“各位,这就是里克,我们的好朋友,好邻居。你们中的有些人已经认识他了。”

“你好吗,里克?”边上的一个女人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接着成年人们开始一拥而上和里克打招呼,对他大声说着友善的话,但我注意到了他们的声音中有一种奇怪的谨慎。这时母亲的声音压过了众人,对着里克问道:

“里克呀,你妈妈还好吗?她有一阵子没过来了。”

“她很好,谢谢您,阿瑟太太。”

里克说话的时候,房间里安静了下来。我身后的一个高个子女人问道:“我刚才听说你就住附近,对吧里克?”

里克的目光扫过一张张面孔,最后落在说话人的脸上。

“是的,太太。事实上,你要是现在走出门外,我们家就是你能看到的唯一一栋房子。”说完他轻笑一声,又添了一句:“除了这栋房子,我是说。”

后面这半句话逗得大家全都哈哈大笑起来;站在他身边的乔西紧张地微笑着,仿佛说出这话的是她自己。这时又有一个声音说:

“这里的户外空气真清新。真是一个成长的好地方,毫无疑问。”

“是还不错,谢谢您,”里克说,“只要你永远都不需要叫披萨极速达。”

大家的笑声更响了,这次乔西也加入了进来,一脸灿烂的笑容。

“去吧,乔西,”母亲说,“带里克进去。你也应该招待其他那些客人了。快进去吧。”

成年人们往后站开,乔西依然抓着里克的胳膊,带着他往大开间走去。两人都没有看我,因此我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跟随。下一刻,他们便消失在了门后,成年人们再次站满了门厅,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正门边上。这时我边上又有一个声音说道:

“好孩子。就住隔壁,他是这么说的吧?我没听清。”

“里克是我们的邻居,没错,”母亲说,“他和乔西做了好多年的朋友了。”

“真棒。”

这时一个身材好像食品搅拌机的大块头女人发话了:“而且看上去还挺聪明。真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居然错过了机会。”

“不说我还真不知道呢,”另一个声音说道,“他自我表现得多好呀。他说话是不是带着英国口音?”

“重要的是,”食品搅拌机女人说,“我们的下一代学会和各式各样的人和谐相处。彼得一直是这么说的。”另一些声音纷纷发出表示赞同的呢喃,她又接着问母亲道:“他家里的人就那样……决定放弃了吗?被吓住了?”

母亲脸上和蔼的微笑消失了,所有听到这话的人似乎都沉默了。食品搅拌机女人自己也吓呆了。接着她朝母亲伸过手去。

“噢,克丽西。我刚才说了什么?我不是有意的……”

“没关系,”母亲说,“请别放在心上。”

“噢,克丽西。我真抱歉。我有时候真蠢。我只是想说……”

“那是我们最大的恐惧,”边上一个比较沉着的声音说道,“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

“没关系,”母亲说,“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克丽西,”食品搅拌机女人还在讲,“我只是想说,一个那样的好孩子……”

“我们中的有些人比较幸运,另一些则不那么幸运。”一个黑皮肤的女人边说边向前一步,亲切地碰了碰母亲的肩膀。

“但乔西现在身体很好,对不对?”另一个声音问道,“她看上去气色好多了。”

“她时好时坏。”母亲说。

“她看上去越来越好了。”

食品搅拌机女人说道:“她不会有事的,我知道的。你真勇敢,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乔西总有一天会真心感谢你的。”

“帕姆,来吧。”黑皮肤女人伸出手去,开始把食品搅拌机女人带走。可是母亲却看着食品搅拌机女人,轻声说了一句:

“你觉得萨尔会想要感谢我吗?”

一听这话,食品搅拌机女人立刻泪如泉涌。“瞧,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真蠢。我一张嘴就……”她呜咽起来,接着又大声说道:“这下你们全都知道了,全都毫无疑问地知道了我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只是,那么好的孩子,让人觉得真不公平……克丽西,我真抱歉。”

“嘿,请别放在心上,真心的。”母亲这回的努力更进一步:她伸出手,给了食品搅拌机女人一个轻轻的拥抱。食品搅拌机女人立刻还以拥抱,接着又哭了起来,下巴枕在母亲的肩上。

屋里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这时黑皮肤女人用快活的声音说了一句:“哟,他们好像在那里面相处得还不错呀。到现在都还没有传出打成一锅粥的声音。”

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这时母亲也换上了一副新嗓音:

“嘿,我们还在这里干吗呢?我们进厨房去,请吧,各位。梅拉尼娅又在准备她家乡的美味糕点了。”

一个声音故意压低了嗓子,假装在说悄悄话:“我想我们还要继续待在这里……好偷听他们哟!”

这话引发了又一阵大笑,母亲的脸上也再度现出了微笑。

“他们要是需要我们,”她说,“我们会听到的。请吧,我们走。”

随着成年人们动身走进厨房,大开间里传出的声音我可以听得更清楚了,但分辨不出任何字词。一个成年人从我身边走过,嘴里说着:“我们家的詹妮上次聚会过后很不开心。我们花了一整个周末跟她解释,她对所有的事情都有误解。”

“克拉拉。你还在这儿。”

母亲正站在我的面前。

“是的。”

“你为什么不进去?不和乔西在一起?”

“可是……她没有带我进去。”

“去吧。她需要你在身边。而且别的孩子也想要见你。”

“好的,当然。那我告辞了。”

太阳注意到了这么多的孩子聚集在同一个地方,因此透过宽大的窗口向大开间里倾泻着他的滋养。房间里由沙发、软长方体、矮桌、盆栽和相册组成的那张网络我之前花了很长的时间去熟悉掌握,但现在一切又都天翻地覆,简直就像是一个全新的房间。到处都是孩子,他们的包、夹克和矩形板摆满了整个地板和各个物体的表面。而且,屋内的空间还被划分成了二十四个方格——排成上下两层——一直延伸到后墙。因为这种割裂,我很难对眼前的环境作全景式观察,但渐渐地我还是理解了周遭的事物。乔西位于靠近房间中央的位置,正在和三个做客的女孩聊天。她们的头几乎碰到了一起;她们的站姿使得所有人的上半张脸,包括那几双眼睛,都被划进了上层的同一格中,而她们的嘴巴和下巴全都挤进了下层的同一格中。大部分孩子都站着,一些人在不同的方格间走动。在后墙那边,三个男孩坐在那张模块化沙发上;尽管三人坐得很开,他们的头却被划进了一格中,而最靠近窗口的那个男孩伸出的一条腿不但横穿了邻近的一格,还一直伸进了再旁边的一格。沙发上的男孩们所处的那三格透着一股让人很不舒服的色调——一种叫人恶心的黄色——一阵焦虑传遍我的脑海。这时旁边的人走了过来,干扰了我观察他们的视线,于是我开始把注意力转向我身边那些说话的声音。

虽然我进门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句——“哦,这就是那个新AF,她好可爱!”——我现在听到的所有声音却几乎全都在讨论里克。乔西就在刚才一定还站在他的身边,但她为了和那几个做客的女孩说话,这会儿只能背对着他,因此他现在孤身一人,没有和任何人说话。

“他是乔西的一个朋友。住在附近。”我身后的一个女孩说道。

“我们应该对他好点,”另一个女孩说,“他一定觉得怪怪的,上这儿来和我们在一起。”

“乔西干吗要请他呢?他肯定感觉好奇怪。”

“要不我们给他点什么。让他有点受欢迎的感觉。”

那个女孩——她很瘦,胳膊很长,长得非同寻常——于是端起一只装满巧克力的金属盘,走向里克。我也跟着往房间里面走,听到她对他说:

“打扰了。你要不要来一块夹心巧克力?”

里克之前一直在看着乔西和那三个女孩聊天,直到这时才转向长臂女孩。

“来一块吧,”她边说边将盘子举得更高了,“很不错的。”

“非常感谢。”他看着盘子里面,挑了一块裹着闪亮的绿糖纸的巧克力。

尽管整个房间里说话的声音没有停歇,但我意识到了突然之间,所有人——包括乔西和她招待的那三个女孩——这时全都在看着里克。

“你能来,我们都很高兴,”长臂女孩说,“乔西是你的邻居,对吧?”

“对的。我住隔壁。”

“隔壁?你真会说笑!这一片方圆几里地,就只有你们家房子和这栋房子了!”

和乔西说话的那三个女孩这时加入了长臂女孩,一直在对里克微笑,不过乔西自己依然待在原处,一双眼睛不安地观察着他们。

“这么说也对,”里克笑了两声,“可我还是住隔壁。”

“当然咯!你肯定喜欢住这儿吧。一定很安宁。”

“没错,安宁。一切都完美极了,只要你永远都想不起来去电影院。”

我知道里克希望大家哈哈大笑,就像大人们刚才听到那句披萨极速达的玩笑时表现的那样。可那四个女孩只是用和善的目光继续看着他。

“这么说你不在你的DS上看电影?”其中一个女孩终于问道。

“我有时候也会看。但我喜欢去真正的电影院。大银幕,冰激凌。我妈和我可喜欢了。麻烦在于,过去要走好远的路。”

“我家的街区走到底就有一家电影院,”长臂女孩说,“不过我们很少去。”

“嘿!他喜欢看电影!”

“米西,干吗呢?不好意思,你得谅解一下我妹妹。这么说,你喜欢看电影。能帮助你放松,对吧?”

“我说你肯定爱看动作片。”那个叫米西的女孩说。

里克看着她。然后他微笑着说道:“那类片子有时候是挺有意思的。可我妈和我喜欢看老电影。那时候的一切都很不一样。看看那些电影,你就能看到以前的饭店是什么样子;以前的人穿什么样的衣服。”

“可你一定喜欢动作片,对不对?”长臂女孩说,“飞车追逐啦,各种场面啦。”

“嘿,”我身后有一个女孩说,“他说他跟他妈一起去看电影。有点小可爱哦。”

“你妈不喜欢你和朋友们一起去吗?”

“不能这么说吧。那只是……那只是一件我妈和我喜欢一起做的事情。”

“你们有没有去看《金本位》?”

“她妈绝对不会喜欢片子!”

乔西这时上前一步,站到了里克面前。

“来吧,里克。”她的声音中藏着怒火,“告诉他们你喜欢看什么片子。他们就想问你这个。你喜欢看什么片子?”

这时又有几个客人围在了里克身边,部分遮挡住了我观察他的视线。但就在这一刻,我看得出来他的内心里起了某种变化。

“你们猜怎么着?”这话他没有对着乔西说,而是对着其他所有人说,“我喜欢看那种有恐怖的事情发生的电影。虫子从人嘴里爬出来,就那种事情。”

“真的吗?”

“能否问一句,”里克说,“你们为什么要对我喜欢哪类电影这么好奇?”

“这叫聊天。”长臂女孩说。

“他干吗不吃巧克力?”米西说,“他只是拿在手里。”

里克转向她,把那块依然裹着糖纸的巧克力递到她面前。

“拿着。也许你可以自己来一口。”

米西哈哈笑了,身子却往后一缩。

“嘿,”长臂女孩说,“这算是一场友好的见面,好不好?”

里克向乔西投去一瞥,看到乔西正瞪着他,眼中满是愤怒。转眼间他已经回过头来,重新面对做客的女孩子们了。

“友好。当然咯。我在想,你们听说了我喜欢看虫子片以后,会不会都很高兴?”

“虫子片?”有人说了一句,“那算是一种类型片吗?”

“别嘲笑他,”长臂女孩说,“对人家好点。他表现得还不错。”

一个声音说道:“是啊,他表现得还不错。”旁边的几个人咯咯笑了起来。里克猛地转向他们,就在这时乔西伸出手来,从他手中拿走了那块巧克力。

“嘿,各位,”乔西大声说道,“我想要你们都来见见克拉拉。这位就是克拉拉!”她示意我靠近一些,我照办了,这时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我这边。

里克也看向我,但只看了一秒钟,接着便离开众人,走进了角桌旁边的一小块空地。这时似乎没有人再继续关注他了,因为他们全都在看着我。就连那个长臂女孩也失去了对里克的兴趣,两眼紧盯着我。

“哇,这个AF看着好帅。”她说。她的身子以一种亲昵的姿态凑向乔西;我本以为她还要再说上几句评论我的话,但她说的却是另一番话:

“瞧见那边的丹尼了没有?他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他被警察拘捕了。没打招呼,什么都没有。我们和他讲,他得先好好地打招呼,他就是不听。只顾一个劲儿地吹嘘他跟警察的那档子事。”

“哇哦。”乔西看向模块化沙发上的那几个男孩,“这么说,他觉得当罪犯很帅咯?”

长臂女孩哈哈大笑,乔西的身形这时加入了那五个女孩的行列,共同构成了一个整体。

“后来他哥哥说漏嘴了。啤酒喝多了,就是那么回事。”

“嘘。他知道我们在说他。”有人说道。

“知道更好。警察发现他在一张长椅上醉倒了,把他送回了家。他却跟我们说他被捕了,这样那样的。”

“没打招呼,什么都没有。”

“嘿,我也没听见你刚才跟乔西打招呼呀,米西。所以说你跟丹尼一样差劲。”

“我打了。我跟乔西说你好的。”

“乔西?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听见我妹妹跟你打招呼?”

米西的表情明显紧张了起来。“我真的说了你好。只是乔西没有听见。”

“嘿,乔西!”那个叫丹尼的男孩——就是在沙发坐垫上伸开腿脚的那个——在屋子后面喊道,“嘿,乔西,那是你的新AF?叫她上这儿来。”

“去吧,克拉拉,”乔西说,“去跟那几个男孩问声好。”

一开始我没有动弹,部分是因为乔西的声音让我吃了一惊。那就像是她有时和梅拉尼娅管家说话时的声音,不像是此前她对我使用过的任何一种声音。

“她这是怎么啦?”丹尼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她不听命令吗?”

乔西严厉地看了我一眼,于是我动身朝沙发上的男孩们走去。可是丹尼——他个头比房间里的所有人都高——却快步走过其他的客人,奔我而来,不等我走到半道,他已经抓住了我的两只手肘,让我没法再自由移动了。他上下打量着我,然后说:

“嗯。适应新家呐?”

“是的。谢谢。”

后面沙发上的一个男孩喊了一句:“嘿!她会说话!欢呼吧!”

“闭嘴,小不点。”丹尼回了一句。然后他又问我:“嗯,他们叫你什么来着?”

“她的名字叫克拉拉,”乔西在我身后说道,“丹尼,放开她。她不喜欢被人这么抓着。”

“嘿,丹尼,”小不点又叫道,“把她扔过来。”

“你想要看她,”丹尼说,“就从那沙发上下来,上这儿来。”

“你就把她扔过来吧。我们来测试一下她的协调性。”

“她不是你的AF,小不点。”丹尼的那双手依然紧紧地箍住我的两只手肘,“要那样干,你得先问问乔西。”

“嘿,乔西,”小不点大声说,“这样干没问题的,对吧?我那个B3,你可以把她抡过半空,她每回都能双脚着地。来吧,丹尼。把她扔到沙发上来。她不会坏的。”

“真没教养。”长臂女孩轻声说了一句,那几个女孩——包括乔西——咯咯笑了起来。

“我那个B3,”小不点还在说,“她会翻个筋斗,再两脚稳稳落地。背挺得笔直。完美。所以,我们来瞧瞧这位的能耐吧。”

“你不是B3,对吧?”丹尼问。

我没有回答,但乔西在我身后说:“不是,但她是最棒的。”

“是吗?那她能做小不点刚刚说的那种动作吗?”

“我现在就有一个B3,”一个女孩的声音说道,“下次聚会的时候你们就能看到了。”接着又有一个声音问:“你干吗不要一个B3呢,乔西?”

“因为……我喜欢这一个。”乔西的这句话说得有些犹豫,但紧接着她的声音再度坚定了起来:“B3能做到的,克拉拉也全都做得到。”

我的身后起了一阵动静,接着那个长臂女孩就站到了丹尼的身边。靠近她似乎让他感到既兴奋,又害怕,于是他放开了我的手肘。可就在这时长臂女孩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腕,虽说她的动作远不像丹尼刚才抓我那样粗暴。

“你好,克拉拉。”她说道,然后又将我细细打量了一番。“好啦。让我们瞧瞧。克拉拉,能否请你为我唱一曲和声小调音阶?”

我不确定乔西希望我如何应对,所以我等待着她发话。但她只是保持沉默。

“咦?你不唱歌?”

“来吧,”那个叫小不点的男孩叫嚷着,“把她扔过来。她要是协调性不好,我就接住她。”

“话也不太多。”长臂女孩又凑近了些,盯着我的眼睛,“也许她太阳能电量低了。”

“她一点问题也没有。”乔西的这句话说得非常轻,轻到也许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克拉拉,”长臂女孩说,“向我问声好。”我依然保持沉默,等着乔西再发话。

“不说话?一个字都不说?”

“嘿,乔西,”我身后的一个声音说,“你本来可以要一个B3的,对吧?那你为什么不要呢?”

乔西哈哈笑着说:“现在我开始觉得我确实应该要了。”

这句话引来了更多的笑声,接着又有一个声音说:“B3真的棒极了。”

“来吧,克拉拉,”长臂女孩说,“就问一声好嘛,最起码的。”

这时我已经将面部定格在了一个和蔼友善的表情之上,目光则越过她,凝视着她的身后,一如经理的教导——过去在商店里,她曾训练过我们应当如何面对这种情形。

“一个拒绝问好的AF。乔西,能不能叫克拉拉对我们说句话?”

“把她扔过来。保管她活过来。”

“克拉拉的记忆力非常好,”乔西在我身后说,“不比任何一个AF差。”

“哦,真的吗?”长臂女孩说。

“而且不单单是记忆力。她能注意到别人都没留意的事情,把它们存储起来。”

“好吧。”长臂女孩依然抓着我的手腕不放,“好吧,克拉拉。我们这么办。不要回头不要看。告诉我,我妹妹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我的目光依然越过长臂女孩,凝视着墙上的砖块。

“好像呆掉了。不过她挺可爱。这点我承认。”

“再问她一回,”乔西说,“来呀,玛莎。再问她一回。”

“好吧。喂,克拉拉,我知道你行的。告诉我米西今天穿了什么衣服。”

“我很抱歉。”我说道,目光依然望向她的身后。

“你很抱歉?”说完长臂女孩对着整屋子的人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人群哈哈大笑。接着她对我怒目而视,再度发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克拉拉?什么叫你很抱歉,你什么意思?”

“我很抱歉我帮不上忙。”

“她不打算帮忙。”长臂女孩的目光和缓了些,最后她终于放开了我的手腕。“好吧,克拉拉。你可以回头看一眼。看一眼米西身上的衣服。”

虽说这样做不太礼貌,但我还是没有回头。因为只要我一回头,我看到的就不仅仅是米西了——我当然知道她今天穿了什么,就连她紫色的腕带和小熊吊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我还会看到乔西,那样我们就不得不交换眼神了。

“我放弃了。”长臂女孩说。

“好吧,”丹尼说,“那我们就来做小不点的测试。就让他乐一乐吧。菲尔,过来帮我甩她。小不点,待在原地,准备接住她。这么干你没意见吧,乔西?”

乔西在我身后一言不发,但一个女孩的声音在说:“把AF扔过房间——你们好坏。”

“这有什么坏的?他们的设计本来就可以应付这种事情。”

“问题不在这里,”女孩的声音说,“这样做就是很不好。”

“你太软弱了,”丹尼说,“菲尔,抓着她的胳膊。我来抓腿。”

“你那口袋里装着什么东西?”说话的人正是里克,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

“你说什么,朋友?”

里克穿过人群,在我的右手边的不远处停下了脚步。他毫无惧色地伸手一指丹尼那件衬衣的贴胸口袋。我之前也注意到了那样东西——一只软软的小玩具狗,小到足以放进口袋。以前我看到过七八岁的孩子走进商店的时候,口袋里会装着这样的玩具。

就在所有人都变换姿势,想看一看里克所指的那样东西时,丹尼抬起双手,捂住了口袋。

“一样宝贝,我敢说。”里克说道。

“那不是什么宝贝。”丹尼说。

“要我说,那就是你的宝贝。帮助你在这样的聚会中保持镇定。”

“这都是什么胡说八道?谁请你发表高见了?”

“要是那东西真的没什么特别,也许你不介意拿给我看看。”里克伸出一只手,“别担心。我会照料好它的。”

“管它特别不特别,都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拜托,就借我看下嘛。就一分钟。”

“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东西,但我也不愿意把它交给你。”

“不行?看一眼都不行?”

“我什么都不会借给你的。我干吗要借?你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里克的手依然伸着,房间里依然一片寂静。

“该不会是你自己有一点点软弱吧,丹尼?”里克说,“至少是在往口袋里塞小可爱这件事情上。”

“够了!你离丹尼远点!”

这是一个成年人的声音;那个女人大步走进房间的时候,我周围的孩子纷纷向后退却。“而且丹尼说得对,”她继续说道,“根本就不该来这里。”

就在这时,母亲追着她也匆匆走了进来,我看到别的成年人正透过门洞朝大开间里张望。

“好啦,莎拉,”母亲说着,“我们不插手,还记得吗?”

母亲伸出一只胳膊揽住那个叫莎拉的女人,后者继续对着里克怒目而视。“好啦,莎拉。遵守游戏规则。事情就交给孩子们去解决吧。”

莎拉依然一脸怒容,但还是由着母亲把自己领出房间,领回门厅里成年人们的窃窃私语中去。一个声音在说:“这是他们学会相处的唯一方法。”接着成年人们的声音渐渐远去,大开间里恢复了寂静。

自家大人的插手也许比那个小玩具更令丹尼尴尬。他依然用两只手捂着那只贴胸的口袋,一面掉头返回沙发,用他那此刻略微弓起的后背向着整屋子的人。

“好啦,”长臂女孩欢快地说,“我们出去转一会儿怎么样?外面的天气好起来了。瞧啊!”

大家异口同声地高呼赞同,我在这许多声音中听到了乔西在说:“好主意。咱们赶快了!”

孩子们鱼贯而出,领头的是乔西和那个长臂女孩。丹尼和小不点也跟着人流出去了,大开间里只剩下了里克和我。

里克环顾扔了一地的夹克,到处乱放的坐垫、盘子、苏打水罐、土豆片包装袋、杂志,就是没有看向我。我寻思着,既然孩子们已经走了,会不会有成年人进来打理;但他们都没有来,含含糊糊的说话声继续从厨房那边传出。

“你挑战那个男孩,我想,是为了我,”我终于说道,“谢谢你。”

里克耸耸肩:“他真的讨厌得快让人受不了了。事实上,他们全都很讨厌。”说完他又添了一句,眼睛还是没有朝我这边看:“我猜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特别享受的经历吧。”

“我后来已经很不好受了,我很感谢里克的解救。不过这同样也是非常有趣的经历。”

“有趣?”

“在多种环境下观察乔西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而观察——譬如说——孩子们在群组与群组之间走动时构成的各种形状同样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他没有回应我的话,眼睛继续望着别处,于是我说道:“也许里克希望现在出门,加入那些孩子。与他们和解。”

他摇摇头。接着他穿过太阳的图案——大开间,我注意到,此时不再有空间上的割裂——走到模块沙发边坐下,在地板上伸展开双腿。

“不过,我猜他们有一点说得对,”他说,“我不属于这里。这是一场提升过的孩子们的聚会。”

“里克来,是因为乔西非常希望他来。”

“她坚持要我来,但我猜她这会儿正忙呢,没工夫回屋里来,来看看我有多么享受聚会的这一环节。”他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沙发上,直到太阳的图案洒遍他的面庞,迫使他闭上双眼。“问题在于,”他继续说道,“她会变。我以为只要我今天来——我真蠢,真的——我以为她就不会……变了。还会是原来那个乔西。”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交流聚会上乔西的双手在不同时刻的姿态——欢迎的手,款待的手,紧张的手——还有她的脸,还有别人问她为什么不要一个B3时她大笑着回答的声音:“现在我开始觉得我确实应该要了。”这时我的脑海中又响起了经理的话,响起了她的警告:孩子们在橱窗前许下诺言,却一去不回;更糟的是,他们回来了,却转而选择了另一个AF。我想起了那天我透过两辆出租车的间隙看到的那个男孩AF,想起他沿着RPO大楼那一侧垂头丧气地走着,跟在那个少年身后,保持三步距离;我不知道乔西和我有一天会不会也像那样走路。

“也许你现在看出来了,”里克一面说着,一面顶着太阳的图案睁开眼睛,“看出来我为什么需要把乔西从这群人中间给救出来。”

“我看出来了,里克害怕乔西会变得和其他人一样。但即使她刚才的表现有些奇怪,我相信乔西的内心还是善良的。还有其他那些孩子。他们的方式有些粗暴,但也许他们并非那么不善良。他们害怕孤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如此表现。也许乔西也是一样。”

“如果乔西再这么老和他们混在一起,很快她就再也不是乔西了。她自己心里多少也有数,这就是为什么她老没完没了地说着我们的计划。这件事她忘记过好久,可如今却总是挂在嘴边。”

“那天我听乔西提起过这个计划。这是一个有关里克和乔西拥有同一个未来的计划吗?”

他的目光越过我,望向大开间的窗外,我感觉他对我的敌意又回来了。可这时他却开口说道:

“那只是我俩还小的时候开始的一件事。那时我们还没有认识到这会是怎样一件事。没有认识到我们一路上会遇到这么多阻碍。即便如此,乔西还是相信这个计划。”

“那么里克也还相信计划吗?”

现在他的眼睛终于直视我了。“我刚说了。没有这个计划,她最后会变成他们中的一个。我得走了,”他突然站起身来,“趁着那些孩子还没回来。还有那个疯妈。”

“我希望我们很快可以再谈一谈这些事情。因为我相信,在许多方面,里克和我有着相似的目标。”

“嘿,改日吧。我那天说过我不想要乔西有AF。那话没有针对个人的意思。那只是……哎,那只是让人觉得像是又一样会阻碍我俩的东西。”

“我希望不会。事实上,现在我知道得更多了,我倒是希望能尽我的全力来成全里克和乔西的计划。或许我还能帮助你们移除你所说的那些障碍。”

“我得走了。得去瞧瞧我妈怎么样了。”

“当然。”

他从我身边走过,走出了大开间。我向前走了几步,好看着他走出正门,走入太阳的光辉之中。

*

正如我那天对里克所说,这场交流聚会使我得以做出了许多有价值的新观察。其中之一便是,我懂得了乔西会“变”——用里克的话讲——于是我开始用心关注她再次改变的迹象。同时我也不由得想,她到底在多大程度上是真心希望自己选的是一个B3。她说这话很可能只是为了打趣,以避免聚会过程中发生不合的风险。即便如此,B3们的确是拥有许多我所不具备的能力,因此我不得不考虑这种想法时而会在乔西脑海中盘桓的可能性。

聚会过后的那几天,我同样担心着乔西会如何看待我没有对长臂女孩的问题做出回应。在当时的情势发展之下——在没有得到乔西的明确指示的情况下——我采取了我所以为的最佳对策。但现在我开始意识到,乔西或许在思考了一段时间后,对我生起气来。

出于所有这些原因,我担心那场交流聚会或许会给我们的友谊投下阴影。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乔西待我依然一如既往的快乐友善。我等待着她提起聚会中发生的那些事情,但她一次都没有提。

如我所说,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有用的经历。我不但懂得了“变”是乔西的一部分,我应该准备好适应它,我还开始懂得这并非乔西独有的特质;懂得人们时常觉得有必要拿出自己特意准备好的一面来展示给路人看——就像是布置商店橱窗一样——而这样的展示一旦时过境迁,也就无须太放在心上了。

因此,我很高兴这场聚会丝毫没有改变我俩之间的关系。然而,不久之后发生的另一件事的确让我们的友谊冷却了一阵子;那件事就是摩根瀑布之旅。而它困扰我的原因在于,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看不清它是如何在我俩之间制造隔阂的,也看不清我能如何避免这样一件事情发生。

*

交流聚会过去三周后的一天清晨,我查看乔西的时候,从她的睡姿和呼吸判断她的睡眠不正常。我按下了报警按钮,母亲立刻就来了。她给赖安大夫打了电话,没过多久我又听到梅拉尼娅管家给他打了第二通电话,请他快来。

大夫终于到了。他仔细地给乔西做了一遍检查,查完后告知说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母亲松了一口气,大夫刚一走,她整个人就精神抖擞起来了。她坐在乔西的床沿,对她说道:“你真的不能再喝功能饮料了。我一直说那东西对你没好处。”

乔西回话的时候,头都没有从枕头上抬起来:“我知道自己没问题。我真的太累了,仅此而已。你不用担心我。这下可好,你工作要迟到了。”

“担心你,乔西,就是我的工作。”说完她又添了一句:“也是克拉拉的工作。她这警报拉得对。”

“我只需要再睡一小会儿。然后我就没事了,我保证,老妈。”

“听着,宝贝。”母亲俯下身去,直到她的嘴唇贴上了乔西的耳朵,“听着。为了我你得好起来。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老妈。”

“很好。我还以为你没在听呢。”

“在听,老妈。我只是闭着眼睛,仅此而已。”

“好吧。那我给你开个条件。到了周末你要是能好起来,我们就去摩根瀑布。那地方你还喜欢,对吧?”

“是的,老妈。我还喜欢。”

“很好。那我们说好啦。礼拜天,摩根瀑布。只要你能好起来。”

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我听到乔西开口了,像是对着她的枕头说话:“老妈,要是我好起来了,我们能带上克拉拉吗?也让她看看摩根瀑布?她只出过一次门。还就只是在这附近。”

“克拉拉当然能一起来。可你得先自己好起来,不然这一切都没门。你听明白了吗,乔西?”

“听明白了,老妈。我现在得再睡一会儿了。”

*

她一直睡到快吃午饭的时候才醒,我正要遵照吩咐去叫梅拉尼娅管家,乔西却疲惫地开口道:

“克拉拉?我睡了这么久,你一直在这里?”

“当然。”

“你听到老妈说我们要去摩根瀑布了吗?”

“是的。我非常希望我们能够成行。但你的母亲还说,只有在你的身体状况允许的情况下,我们才可以去。”

“我会没事的。只要我想去,今天下午就可以去。只是我太累了,仅此而已。”

“这摩根瀑布是个什么地方呀,乔西?”

“是个美丽的地方。你肯定会觉得那里美呆了。回头我给你看照片。”

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乔西一直很累。不过到了下午的晚些时候,我刚一升起卧室的百叶帘,让太阳的图案洒遍她全身,她整个人明显就有了力气。梅拉尼娅管家这时上楼来看过她后,说乔西可以穿衣起床了,只要她答应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天。这就是为什么傍晚临近时,我俩还待在卧室里,这时乔西从床底下搬出了一个纸板箱。

“我拿给你看。”她边说边把箱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许多张大大小小的打印相片从箱子里掉落在地毯上,一些正面朝上,另一些反面朝上。我推测这些都是乔西最心爱的影像,来自她过去的时光,放在她的床边;只要想看,她随时都可以拿出来看,让自己的心情愉悦起来。许多影像这时都互相交叠,但我能看出它们大多是乔西更小的时候拍的。一些拍的是她和母亲在一起,另一些是她和梅拉尼娅管家,还有一些是和我不认识的人。乔西一张张地把照片在地毯上摊开,然后拾起一张,露出微笑。

“摩根瀑布,”她说,“这就是我们礼拜天要去的地方。你觉得怎么样?”

她把照片递给我——我这时就跪坐在她身边——展现在我眼前的是小时候的乔西,坐在户外一张用粗木板做成的桌子旁。就连椅子也是木板做的。坐在她身边的正是母亲,不像现在那么瘦削,头发剪得也比现在短一些。这时我眼睛一亮,看到了桌边的第三个身影,一个女孩,年龄据我估测为11岁,身穿一件轻棉质地的短夹克。这个陌生女孩背对着摄影者,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脸。太阳的图案落在木头桌面上,清晰可见地洒在每个人身上。乔西和母亲身后是一片模糊的黑白图案。我仔细地端详着这图案,然后说:

“这是瀑布。”

“对喽。你见过瀑布吗,克拉拉?”

“是的。我在商店里的一本杂志上见过一次。瞧!你们在吃东西,就在瀑布跟前。”

“你可以在摩根瀑布边上野餐。边吃着午饭,边淋着水花。你正吃着东西呢,突然就发现你的衬衫后面全湿透了。”

“那对你的身体可不太好,乔西。”

“天暖和的时候没关系。不过你说得对。要是在阴冷天,你可得坐远一点。那里的座位多得很,因为大家都不怎么知道摩根瀑布。”她伸出一只手,我将照片递还给她。她又看了一眼照片,说:“也许只是我和老妈觉得那里特别。所以那儿的人从来都不多。不过我们每次都在那里玩得好开心。”

“我真心希望你这个周末能有力气去玩。”

“礼拜天永远是摩根瀑布最棒的一天。礼拜天有一种很好的氛围。就好像瀑布也知道那一天是安息日似的。”

“乔西,照片上面你的这位同伴是谁呀?就是同你和你的母亲在一起的这个女孩。”

“哦……”她的脸严肃了起来,接着她答道:“那是萨尔。我的姐姐。”

她放手让照片落下,落在了其他照片上头,然后她伸出双手,抚过那些影像,让它们在地毯上四处游移。我看到孩子们的影像——在田野里,在游乐场上,在屋宇外面。

“是的,我姐姐。”过了许久她终于说道。

“那么萨尔如今在哪里呢?”

“萨尔死了。”

“真是太让人伤悲了。”

乔西耸耸肩:“我不怎么记得她了。出事的时候我还小。我对她都说不上来想念或是有啥别的感情。”

“真伤悲。你知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生病了。不是我现在生的这种病。她的病要严重得多,所以她才死了。”

我以为乔西在寻找另一幅姐姐的影像,她却突然把所有的照片拢在一起,收回了纸板箱中。

“你肯定会好喜欢那里的,克拉拉。瞧瞧你,只出过一次门,然后一眨眼你就上了那里!”

*

乔西的身体一天天地有力起来,随着周末的临近,我们似乎已经没有理由担心会去不成瀑布了。周五晚上,母亲回家比较晚——乔西这时早已吃过了晚饭——一到家,她就把我叫进了厨房。乔西已经上楼回卧室了,厨房里几近漆黑一片,只有门厅里的灯投来些许光亮。可母亲似乎很乐意就这样站在大窗户前面,一边喝着红酒,一边凝望着窗外的夜色。我站在冰箱边上,近得可以听见它的嗡鸣。

“克拉拉,”过了半晌她开口道,“乔西说你希望礼拜天能和我们一起去。去摩根瀑布。”

“如果我不至于妨碍你们的话,我非常愿意同去。我相信乔西也希望我能来。”

“她当然希望喽。乔西现在可喜欢你了。我也一样,如果我能这么说的话。”

“谢谢您。”

“实话实说,一开始我还不太确定自己会作何感受——多了个你在身边,整天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的。可自从你来了这里,乔西变得平静了许多,也快乐了许多。”

“我真高兴。”

“你干得很好,克拉拉。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非常感谢。”

“你去摩根瀑布不会有问题的。许多孩子都带自己的AF上那儿去。即便如此,有的话不说你也知道。去了那儿你可得留心,留心你自己,也留心乔西。那里的地形有时很难预料。乔西到了那样的地方,有时会过于兴奋。”

“我明白。我会多加小心的。”

“克拉拉,你在这里开心吗?”

“是的,当然。”

“对一个AF问出这样的话来挺奇怪的吧。事实上,我都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没有意义。你想念那家商店吗?”

她又喝了一口酒,然后迈步朝我走来;借着门厅的灯光,我能看到她的半边脸,而另外那半边脸,包括她的大半个鼻子,依然隐没在阴影中。我能看到的那一只眼睛看上去很疲惫。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商店,”我答道,“想起窗外的景色。还有其他的AF。但这种时候并不多。我非常高兴能来这里。”

母亲看了我片刻。然后她开口道:“这样一定挺好的。不会想念任何事情。不会渴望回到过去。不会没完没了地回首往事。一切都会是那么地……”她打住了,然后说道:“好啦,克拉拉。那么礼拜天你就和我们一起去。不过记住我刚才的话。我们可不希望在那儿出事故。”

*

种种迹象一定贯穿着事件的始终,因为尽管那个周日上午发生的事情让我事后感到伤悲,并再次提醒我还有很多东西是我需要继续学习的,但事情的到来并不全然出乎意料。

到了周五,乔西已经信心十足地表示她的身体足以应付周日的远足了,还花了好多功夫尝试不同的穿搭,对着衣柜的长镜细细端详自己。偶尔她会征询我的看法,我会面带微笑,尽己所能地鼓励她。但即便是在那时,我一定也已经注意到了那些迹象,因为当我夸赞她好看时,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有所保留。

那时我就已经知道了,周日的早餐气氛有可能突然紧张起来。换作别的日子,即便母亲在喝完那杯匆忙的咖啡之后还能再待一会儿,却也无法驱散一种感觉,那就是此时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晚餐前的最后一句;尽管这有时会让乔西和母亲对彼此说出很不客气的话来,但早餐却也就无法承载那么多暗示了。但是在周日,母亲哪儿都不会去,因而她的每一个问题都让人感觉会引发一段让人不适的对话。刚到家里的时候,我以为有个别话题对乔西而言是危险话题,只要不让母亲拐弯抹角地引出这些话题,周日的早餐就会一派祥和。但通过进一步的观察,我发现即便是避开了这些危险话题——譬如乔西的学科作业,或是她的社交分数——那种不适的感觉却依然挥之不去,因为真正引发这种感觉的是潜伏在这些话题下面的某种东西;那些危险话题本身只是母亲想出来的法子,其目的就是让某些情感在乔西的头脑中现形。

因此,就在去摩根瀑布的那个周日早晨,当母亲向乔西问出那个问题时,我立刻紧张了起来——母亲的问题是,为什么乔西老是喜欢玩那个矩形板游戏,里面的人物会不停地死于交通事故。乔西起初快活地答道:“那只是游戏的设定方式,老妈。你往超级巴士里面装上越来越多的人物,但如果你没想清楚路线,一场撞车就能让你所有的王牌都报销。”

“你为什么要玩这样一个游戏呢,乔西?一个会让这样可怕的事情发生的游戏?”

乔西继续耐心地回答了母亲一会儿,但很快笑意就从她的声音中消失了。最后她只是一遍遍地重复着这就是一个她爱玩的游戏,而母亲则追问出越来越多的问题,而且似乎动起怒来。

突然,母亲的怒气似乎瞬间消失了。她依然没有快活起来,但她看乔西的目光变得温柔了,她和蔼的微笑让她像是完全变了一张脸。

“我很抱歉,宝贝。我不该在今天提起这个话题。我这么做太不公平了。”

说完她从高脚凳上起身,走到乔西坐着的凳子前,将乔西拥入怀抱;这拥抱似乎永无尽头,直到母亲不得不开始左右摇摆,以此掩饰两人已经相拥了有多久。乔西,我看得出来,毫不在意这漫长的拥抱,等到两人分开时——直到我确信她们已经分开,我才从冰箱那里回头——母女之间的裂痕已经弥合了。

因此,早餐最终在一派和谐中收尾,尽管我之前担心它可能会对我们的摩根瀑布之旅构成最后一道障碍。直到最后一刻,在母亲梅拉尼娅管家都已经出门上车之后,我才看见乔西在将手臂伸过她那件衬里夹克的袖口时停下动作,让疲态流露出来。她接着穿好衣服,看到我在门厅的另一头,于是露出灿烂的微笑。这时我们听到门外汽车的动静和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梅拉尼娅管家手拿钥匙回到屋里,示意我俩出门。可现在我已经有所察觉,因此当乔西先我一步走上碎石地的时候,我得以注意到另一个小小的迹象,就藏在她那匆匆的步伐中。

母亲把着方向盘,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我们,这时一丝恐惧钻进我的脑海。可乔西没有再表现出更多的迹象——她穿过碎石地的时候,甚至还强作欢娱地雀跃了一下——然后自己动手拉开了前排副驾位的车门。

我之前从来没有坐过车,可罗莎和我曾经观察过那么多的人上上下下汽车,观察过他们的姿态和灵活的动作,还有车辆一旦启动他们如何就座,因此当我小心翼翼地摸进后排座位的时候,并没有遭遇任何意外。坐垫比我想象的要软,我前排的座位,也就是乔西现在落座的那个,离我非常近,因此我几乎完全看不到前面的景象,但我没有因此耽搁。我没有时间细致观察车厢内部,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了那种不适的氛围又回来了。前排的乔西一言不发,目光避开身旁的母亲,盯着房子和梅拉尼娅管家的方向——后者正穿过那片碎石地,手里拿着一个不成形的拎袋,里面除了其他各式各样的东西,还装着乔西的应急药物。母亲双手握住方向盘,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出发,头的转向和乔西一致,但我看得出来,母亲既不在看梅拉尼娅管家走近,也不在看房子,而是直直地看着乔西本人。母亲的眼睛张大了,而她那张格外瘦骨嶙峋的脸似乎将这双眼睛又放大了一圈。梅拉尼娅管家把那只不成形的拎袋放进后备厢,砰的一声放下盖子。然后她拉开她那一侧的后车门,溜进我旁边的座位。她对我说道:

“AF。系上安全带。不然你会撞坏的。”

我试图弄明白安全带系统,之前我见过那么多的乘客操作这种装置,可就在这时母亲开口了:

“你以为你骗过我了,是吧,姑娘?”

车里一阵沉默,接着乔西反问道:“你在说什么呐,老妈?”

“你掩饰不了的。你又病了。”

“我没病,老妈。我好着哪。”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乔西?从来都是如此。为什么事情非得弄成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老妈。”

“你以为我不期待这样一趟旅行吗?和我的女儿过一个我自己的休息日。一个我碰巧爱进骨子里的女儿,她跟我说她好着哪,其实她却在生着病!”

“这话不对,老妈。我真的挺好。”

但我从乔西的声音中听出了变化;仿佛是她已然放弃了到这一刻为止所付出的全部努力,突然间她精疲力竭了。

“你为什么要装呢,乔西?你以为这不会让我心痛吗?”

“老妈,我很好,我发誓。拜托开车带我们去吧。克拉拉从没有去过瀑布,她多期待今天啊。”

克拉拉期待今天?”

“老妈,拜托了。”

“梅拉尼娅,”母亲说,“乔西需要帮助。下车。绕到她那一侧,帮她一把,拜托。如果让她尝试自己下车,她可能会摔倒的。”

又是一阵沉默。

“梅拉尼娅?你在后排干吗呢?你也病了吗?”

“也许乔西小姐能行。”

“你说什么?”

“我帮她。还有AF。乔西小姐没事。也许吧。”

“让我们把话说说清楚。这是你给出的评估吗?我女儿的身体足以在户外撑过一整天?足以上瀑布?这让我担心起你来了,梅拉尼娅。”

梅拉尼娅管家一言不发,但她依旧没有动弹。

“梅拉尼娅?我是否要将这解读为你拒绝帮助乔西下车?”

梅拉尼娅管家正透过前排座椅的间隙,望着车外正前方的公路。她一脸困惑,仿佛远处山上的什么东西很难识别似的。突然间,她推开她那一侧的车门,钻出汽车。

“老妈,”乔西说道,“拜托,我们能走了吗?拜托不要这样做。”

“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吗?喜欢这一切吗?好吧,你病了。那不是你的错。可谁也不告诉。就这样一个人藏在心里,好把我们全骗上车,面对这整整一天。这样可不好,乔西。”

“你这样才不好呢,老是说我病了,其实我有足够的力气轻松撑过……”

梅拉尼娅管家从外面拉开了乔西一侧的车门。乔西沉默了,接着她那张满是伤悲的脸从汽车座椅的边沿探了出来,看向我这里。

“我很抱歉,克拉拉。下回我们再去吧。我保证。我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我答道,“我们必须做对乔西最有利的事。”

我正要一同下车,这时母亲却开口了:

“等一下,克拉拉。乔西也说了,你很期待今天。嗯,那你干吗不待在原位呢?”

“我很抱歉。我不明白。”

“嗨,很简单。乔西病了,去不成了。她本可以早点告诉我们的,可她选择了不说。好吧,那她就待在家里。梅拉尼娅也是。但没有理由你和我也不能去,克拉拉。”

我看不到母亲的脸,因为座椅靠背太高了。可乔西的脸探过座椅边沿,依然在凝视我。她的双眼已然没了神采,似乎已经不再关注它们所看到的事物。

“好啦,梅拉尼娅,”母亲提高了嗓门说,“帮乔西下车。扶她的时候当心点。她病了,别忘了。”

“克拉拉?”乔西说,“你真要和她一起去瀑布?”

母亲的提议非常好心,”我答道,“但也许这一回,最好还是……”

“打住,克拉拉。”母亲打断了我。她接着说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乔西?刚刚你还在操心克拉拉,操心她从来没有见过瀑布来着。转眼你又想让她待在家里?”

乔西继续看着我,梅拉尼娅管家依然站在车外,一只手伸着,等乔西来扶。终于,乔西开口道:

“好吧。也许你们是该去,克拉拉。你和老妈。没道理把好好的一天都毁了,只因为……我很抱歉。很抱歉我这段时间一直都不舒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以为眼泪这时就要夺眶而出了,但她强忍住泪水,接着轻声说道:“对不起,老妈。我真心的。我肯定让你们可扫兴了。克拉拉,你去吧。你会喜欢瀑布的。”说完她的脸就从座椅边沿消失了。

有那么一刻,我不确定该如何是好。母亲和乔西这时都已经表达了同一种观点,那就是我应该留在车里,踏上旅程。我同样能够看出,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我有多大的可能性从中获得新的,或许是至关重要的洞见,看清乔西的处境,也看清我如何才能最好地帮助她。然而就在她返身走过碎石地的时候,她的伤悲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她的步伐——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非常虚弱,她在接受梅拉尼娅管家搀扶的时候也一点都没有闹别扭的意思。

我们看着梅拉尼娅管家拿出钥匙打开正门,接着两人便进了屋。然后母亲发动汽车,我们随即动了起来。

*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坐车,所以我不能准确地估算我们的车速。在我看来,母亲开得异常地快,有那么一刻,恐惧钻入了我的脑海,但我很快想起了她天天都要开车爬上同样一道山坡,因此不太可能发生危险。我将注意力集中在两旁掠过的树木上,时而还会有大片的空地突然出现在道路一侧,接着是另一侧,透过这些空隙我能够俯瞰下方的树冠。接着公路不再向上攀升,汽车穿过一大片空旷的田野,惟有远处伫立着一座谷仓,很像是从乔西的窗口能望见的那一座。

这时母亲打破了沉默。因为她在开车,所以她没法儿回头转向我;要不是因为车里只有我一人,我也许都猜不到她是在对我说话。

“她们总是这样。玩弄你的感情。”过了片刻她又说道:“也许这件事看起来是我太严厉了。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她们明白道理呢?她们必须明白,我们也是有感情的。”她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她以为我喜欢和她分开,他妈的一天又一天吗?”

路上现在出现了别的汽车,但和商店外面的那些不同,这些车是双向行驶的。一辆车会突然出现在远方,朝着我们飞驰而来,可驾驶员们从来不会犯错,总是能够设法躲开我们。很快我周围的场景开始飞速地变化,我很难再将它们整理归位。一度,一个方格被其他的车辆所填充,而与它相邻的方格则被一段段的公路和周围的田野所填充。当公路从一格穿越到另一格时,我尽力保留其线条的连续性,但面对眼前不断变化的景象,我只能认输,任由公路在每次跨过边框的时候都先中断,再重启。尽管遇到了这么多困难,但这视野的广度和天空的无垠依然让我非常兴奋。太阳时常躲在云朵后面,但我有时看到它投下的图案跨越了整道的山谷或是大片的原野。

等到母亲再度开口时,她明显是在对我说话了。

“有时候,没有感情一定也挺好的。我羡慕你。”

我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然后答道:“我相信我有着许多感情。我观察得越多,我能够获得的感情也就越多。”

她哈哈笑了,笑得出乎意料,让我不由得一惊。“如此看来,”她说道,“也许你不该那么热衷于观察。”说完她又添了一句:“对不起。我无意冒犯。我确信你有着各式各样的感情。”

“刚才乔西无法和我们同行时,我感到悲伤。”

“你感到悲伤。好吧。”她沉默了,也许是把注意力放在了驾驶和对向的来车上面。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曾经,就在不久前,我觉得自己的感情越变越少。以日递减。我不知道我对此是高兴还是难过。可是现在,就在最近,我好像又变得对一切都过分敏感了。克拉拉,看你的左手边。你在后面还好吧?朝你左边的远处看,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们正在穿过一片没有起伏的原野,天空依然非常广阔。我看到了一片平坦的田地,没有谷仓也没有农用车辆,向着远方一路绵延。可就在地平线附近,我看到了一座像是完全用金属盒子构建的城镇。

“看到了吗?”母亲问道,虽然她自己的目光并没有离开路面。

“好遥远,”我答道,“但我看到了某种村落。也许是那种造汽车或是类似物件的地方。”

“猜得不算离谱。事实上那是一家化工厂,一家挺高精尖的化工厂。金博尔制冷。虽说他们已经有几十年没造过制冷设备了。我们当初来这里,就是因为这家厂。乔西的爸爸曾经在那里上班。”

尽管那个金属盒村落依然十分遥远,但现在我能够分辨出一些连接两栋相邻建筑的管道了,还有另一些指向天空的管道。这地方的某种特质让我想起了那台可怕的库廷斯机器,接着我的脑中闪过了对于污染的担忧。可就在这时,母亲说道:

“那是个好地方。进去的是清洁能源,出来的也是清洁能源。乔西的爸爸当年可是那儿的一颗明日之星呢。”

金属盒村落这时已经看不到了,我在座椅上重新坐直了身体。

“我们如今相处得还不错,”母亲说,“你甚至可以说我们是朋友了。当然,这对乔西也是件好事。”

“我在想,父亲现在还在制冷村上班吗?”

“什么?哦,不在了。他被……替代了。跟其他所有人一样。他曾经是个天才。当然,现在还是。我俩现在关系好多了。这一点对乔西很重要。”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有说话,路面这时开始陡然攀升。母亲随即放慢车速,我们拐上了一条窄路。当我再度透过前排座椅的间隙望向车外时,新的路面似乎只比汽车本身宽一丁点了。在我们前方,路面上印刻着一组泥泞的平行线,那是前车的轮胎留下的标记;路旁的树木从左右两边一齐向我们逼来,就像城市街道上的两排房屋。母亲驾车继续沿着这条窄路前行;尽管她放慢了车速,我还是担心万一对面有车驶来,那该怎么办。就在这时我们又拐了个弯,车随即停下了。

“就是这儿了,克拉拉。从这里开始我们走路。你能行吧?”

我们下车的时候,我感受到了冷飕飕的风,听到了鸟儿的嘈杂声。我们沿着一条布满石头和泥块的小道向上攀登,四周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野生乔木。我得留神脚下,可我还是跟上了母亲;步行了一阵子,我们穿过两根木桩的间隙,又走上了另一条小道。这条道一路攀升,母亲不得不频繁地停下脚步,等我跟上。这时我意识到,也许她的看法终究是对的,也许这趟旅程对乔西而言确实太艰险了。

就在这时,我碰巧朝左边张望了一眼,目光越过在我们身旁延伸的一道栅栏,看见了田野里的一头公牛,它也在谨慎地望着我们。我以前在杂志上看到过公牛的照片,但在现实中,这当然是第一次;尽管这头牛站得离我们很远,我也知道它无法越过栅栏,它的形象却依然让我大惊失色,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喊,脚也停住了。我之前从没有见过这样一种东西,竟能在同一时间内传递出这么多预示着愤怒与毁灭意愿的信号。它的脸,它的角,它那双注视着我们的冷眼——这一切在我的脑中唤起的全都是恐惧,而我能感受到的还不止这些——我还感受到了一样更陌生、更深层的东西。那一刻,我感觉仿佛是有人犯下了一个大错,竟然允许那个生物站在太阳的图案里——这头公牛理应被深埋在地下的泥土与黑暗之中,让它出现在草地上只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没事儿的,”母亲说,“他碰不着我们。快来吧。我得来杯咖啡了。”

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公牛身上别开,跟上母亲的脚步。很快,路面不再攀升,我们周围出现了那几张我在乔西的照片上看到过的粗木桌。我数了数,共有十四张,全都围绕着空地摆放,每张桌子的两边都配了木板做的长凳。大人、孩子、AF和狗或是在桌子边上坐着,或是围着桌子跑着,走着,站着。桌子对面就是瀑布,比我在照片上见到的更大,更气势汹汹。光是这道瀑布就占满了八个方格。我寻找着太阳,但灰色的天空中没有他的身影。

“我们就坐这儿,”母亲说,“来呀,坐吧。在这儿等我。我需要咖啡。”

我看着她走向二十步开外的一间用同样的粗木板搭成的小屋。小屋正面有一个开放式柜台,因而也就具备了商店的功能,路人们此刻就站在那里排队。

我很高兴能借着这个机会坐下来熟悉一下环境;就在我坐在粗木桌边等着母亲回来的过程中,我发现周遭的事物渐渐有了条理。瀑布不再占据那么多格空间,孩子们和他们的AF也在我的眼中轻松地从一格穿越到另一格,几乎没有任何阻隔。

尽管没有一个AF用关注的眼神看向我,每一个似乎都全神贯注于自己的孩子,我依然很高兴能再次置身其他AF中间;有那么一刻我快乐地看着他们,用我的目光一个接一个地追随他们。就在这时母亲回来了,在我的面前坐下,我转身直面她,瀑布在她的身后汹汹地流着。她的咖啡装在一只纸杯里,她把杯子举到嘴边。我想起了乔西那天说过,坐在瀑布边上,不知不觉你的后背就全湿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和母亲提这件事。但她的态度中的某样东西告诉我,她不希望我现在说话。

她直直地盯着我的脸,就像那天罗莎和我坐在橱窗里的时候,她站在人行道上看我的眼神。她喝着咖啡,眼睛一刻都不曾离开我,直到我发现单单是母亲的脸就占满了六格空间,她那双眯起的眼睛在其中三格中反复出现,但每次出现的角度都有所不同。终于她开口道:

“好啦,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棒极了。”

“这下你见过真正的瀑布了。”

“我很感谢您能带我来这里。”

“奇怪。我还以为你看上去不怎么开心呢。我没看见你平时的笑容。”

“我道歉。我不是有意要表现得那么不知感恩的。我非常高兴能看到瀑布。但或许我也很遗憾乔西不能和我们一起来。”

“我也是。那件事让我感觉很糟糕。”接着她又说了一句:“但没有那么糟糕,因为在这里。”

“谢谢您。”

“也许梅拉尼娅说得对。也许乔西不会有事的。”

我一言不发。母亲啜着咖啡,眼睛依然看着我。

“乔西是怎么跟你说这个地方的?”

“她说这里很美,她一直都非常喜欢和您一起来这里玩。”

“她是这么说的?那她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们以前总是带萨尔来这里?还有萨尔是多么地喜欢这里?”

“乔西的确提起过姐姐。”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我在照片里看到了乔西的姐姐。”

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目光如炬,我不由得想,自己一定是说错了话。可就在这时她开口道:“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张。就是我们仨坐在那边的那一张。我记得是梅拉尼娅拍的。当时我们就坐在那边的那条长凳上。我,萨尔,乔西。怎么啦,克拉拉?”

“听说萨尔已经离世了,我很难过。”

“难过这词用得很对。”

“对不起。也许我不该……”

“没关系。她离开我们已经有一阵子了。只可惜你没见着萨尔。跟乔西不一样。乔西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这有时候挺恼人的,可我就爱她这一点。萨尔不一样。萨尔在把话说出口前,总要把一切都细细想一遍,你明白吗?她更敏感。也许她面对疾病的表现就不如乔西。”

“我在想……萨尔为什么会离世?”

母亲的眼神变了,嘴角边现出了某种残酷的表情。

“这算是什么问题?”

“对不起。我只是好奇,想知道……”

“你没有权利好奇。”

“非常抱歉。”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事情发生了,就是这样。”

接着,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母亲的面容柔和了下来。

“我想,今天我们没带乔西来是对的,”她说,“她身体不好。可现在我们如此这般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又想她了。”她环顾四周,扭头看向瀑布。接着她回过头来,目光越过我,凝视着那些路人、狗和AF。“好啦,克拉拉。既然乔西不在这儿,那我就要来做乔西。就一会儿。既然我们都来这儿了。”

“对不起。我不明白。”

“你以前为我做过一回的。就是我们从店里领走你的那天。你没忘,对吧?”

“我当然记得。”

“我是说,你没忘记该怎么做吧。怎么学乔西走路。”

“我可以用她的姿态走路。事实上,现在我更了解她了,也在更多的情境下观察过她了,我的模仿也随之更为成熟了。然而……”

“然而什么?”

“对不起。我不想说然而的。”

母亲看着我,然后说道:“很好。不过我本来也不打算让你再学她走路了。你看我们坐在这里,就我们俩。好地方,好天气。而我之前一直盼望着能带乔西来这里。所以我问你,克拉拉,你很聪明,如果此刻坐在这里的是她而不是你,她会怎么坐?我想她不会用你的这种坐姿。”

“是的。乔西的坐姿会更像……这样。”

母亲朝我探过身来,身体越过桌面,眼睛眯了起来,直到她的脸庞占满了八格空间,只留下边缘的几格给瀑布;有那么一刻,我感觉她的表情在不同的方格间变化不定。在一格中,譬如说,她的眼睛在残酷地笑着,而在下一格中,这双眼里又满是伤悲。瀑布、孩子和狗的声音全都渐次消逝,直至缄默,为母亲将要道出的话让路。

“很好。非常好。不过现在我要你动起来。做点什么。做乔西,不要停。做个小小的动作给我看。”

我像乔西那样微笑起来,安然摆出一个懒洋洋的、不拘小节的姿态。

“很好。现在说点什么。让我听听你说话。”

“对不起。我不确定……”

“不。那是克拉拉。我要乔西。”

“嗨,老妈。我是乔西。”

“很好。继续。来啊。”

“嗨,老妈。没啥好担心的,对吧?我来了,我没事儿。”

母亲的身体又探过一截桌面,我在一个个方格中看到了欣喜、恐惧、伤悲和大笑。别的一切此时都已沉默,因此我能听见她压低了嗓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很好,很好,很好。”

“我告诉过你我不会有事的,”我说道,“梅拉尼娅说得对。我啥事也没有。有一点点累,仅此而已。”

“很抱歉,乔西。”母亲说,“很抱歉我今天没带你来这里。”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在替我担心。我很好。”

“真希望你在这里。可你不在。真希望我能让你不要再生病。”

“别担心,老妈。我会没事的。”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知道些什么?你只是个孩子。一个爱着生活,相信一切都能搞定的孩子。你知道些什么?”

“没事的,老妈,别担心。我很快就能好起来。我还知道怎么样好起来呢。”

“什么?你在说什么?你以为你比医生懂得还多?比我懂得还多?你姐姐当年也许下过诺言。可她没能兑现。你可不许这样。”

“可是老妈,萨尔的病不一样。我会好起来的。”

“好吧,乔西。那你说给我听听你打算怎么好起来。”

“一样特别的帮助就要到来了。一样没人想到的东西。然后我病就好了。”

“这是什么话?这是谁在说话?”

现在,在一个方格接着一个方格中,我都能看到母亲脸上的两块颧骨在面皮之下是那么的突兀。

“真的,老妈。我不会有事的。”

“够了。够了!”

母亲起身走开了。这时我又看到了瀑布,它的声音——还有我身后的人声——也再度响起,比之前还要嘈杂。

母亲在那道木围栏划出的界线前停下了脚步,这里是地面消失、瀑布出现的地方。我能看到水雾在她面前飘浮,心想不一会儿她就要湿透了,可她还是站在那里,背对着我。终于,她转过身来,朝我招手。

“克拉拉。上这儿来。来看看这个。”

我从长凳上起身走向她。她方才叫了我“克拉拉”,所以我知道我不该再试图模仿乔西了。她示意我再走近些。

“瞧,快看。你以前从没有见过瀑布。那就看看这个。你觉得怎么样?”

“棒极了。比杂志上的壮观多了。”

“很特别,对吧?很高兴你见到了瀑布。现在我们回去吧。我担心乔西。”

下山回车里的一路上,母亲都没有说话。她走得很快,总是领先我四步,我却不得不格外小心,以免在陡急的下山路上失误。我们又路过了刚才见到那头公牛的地方,我的目光扫过那片田野,一直望向远方,但那头可怕的生物这会儿却不见了,我心里想,不知道它是不是被带回了地下。

*

我们回到车里后,我正要坐进我的老位子,母亲却开口道:

“坐前排吧。视野会更好。”

于是我坐进了她边上的位子,视野果然大不一样,就像商店中区和橱窗的差距。我们驶下山坡,穿过田野,太阳在云朵之间清晰可见,我观察着地平线上那些高高的树木如何七棵一丛、八棵一簇地抱团聚集在一起,哪怕它们四周全都一片空旷。汽车沿着一条长长的窄线穿越大地,远处的田野起初似乎现出了某种局部的图案,但我随后看清了那其实是羊群。我们经过一片田野,里面有四十多只这种生物,尽管车速很快,我还是看到了它们中的每一个都充满了善意——与方才那头可怕的公牛截然相反。有四只绵羊格外吸引我的目光,它们看上去比其他的同类还要温和。它们在草地上排成整齐的一列,一只接着一只,仿佛是在列队行进。不过我也看得出来——尽管我们的车疾驰而过——它们其实就静静地站在原地,只有嘴巴在咀嚼青草的时候微微张合着。

“我很感谢你,克拉拉。有你在我身边,我感觉没那么糟糕了。”

“我真高兴。”

“也许,我俩可以偶尔再去那里一趟。在乔西身体不好,不能外出的时候。”

我没有说话,于是她又说道:“你不介意吧,克拉拉?不介意我们以后再一起出去吧?”

“不,完全不介意。如果乔西不能来的话。”

“你猜怎么着?要我讲,我们最好不要跟乔西说起这件事。不要提你刚才在山上做的事情——模仿她。她也许会误会的。”接着,沉默了片刻后,她又问道:“那么我们就说定了?不要跟乔西提这件事。”

“如您所愿。”

这时,我又能看到远处的金属盒村落了,这一次是在我们的右侧。我以为她又会说起一些那里的事情,或是父亲的事情,可她只是一言不发地开着车,接着金属盒村落便消失了。直到这时她才又一次开口,而且相当地突兀:

“孩子们有时候挺伤人的。他们以为只要你恰好是个大人,你就刀枪不入,怎么也不会受伤。不过,你来之后,她还是成长了一些的。她已经比之前更懂得体贴了。”

“我很高兴。”

“挺明显的。这些天来,她确实更加考虑别人了。”

这时我看到了一棵树,它的树干粗看是一整根,事实上却是由三根较细的树干盘绕交织在一起而共同构成的。经过的时候我细细地观察它,身体在座椅上随之转动,只为了能多看它一眼。

“你刚才说,”母亲开口道,“她会好起来的。说什么特别的帮助就要到来了。你只是随便一说,对吧?”

“请您原谅我。我知道,您、医生还有梅拉尼娅管家全都非常周密地考虑过乔西的状况。这件事非常让人担心。即便如此,我还是希望她很快就能好起来。”

“只是希望吗?还是说,你在期待一件更加确凿的事情?一件我们其他人都没有看到的事情?”

“我想……这仅仅是希望。不过是真实的希望。我相信乔西很快就会好起来。”

母亲半晌没有说话,眼睛透过前挡玻璃,凝视着前方,神情如此恍惚,让我不禁怀疑她究竟有没有看我们眼前的路。这时她平静地开口道:

“你是个聪明的AF。也许你能看到我们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也许你的希望是有道理的。也许你是对的。”

*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乔西不在厨房里,也不在大开间母亲梅拉尼娅管家站在厨房门口,小声说着话,我能看出梅拉尼娅管家是在报告我们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乔西一切都好。母亲不住地点头,然后穿过门厅,走到楼梯底下,唤了一声楼上的乔西。乔西只答应了一个“好”字。母亲在楼梯下面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她耸耸肩,往大开间那头去了。现在门厅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于是我上楼去找乔西。

她正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床,蜷起双腿,用膝盖支起一本速写簿。她聚精会神地用铅笔画着什么,所以我和她打招呼的时候,她并没有抬眼看我。散落在她四周的是从速写簿上撕下来的几页纸,一些是她草草画了几笔便丢弃的,另一些的上面画满了线条。

“乔西一切都好,我真高兴。”我说道。

“是啊,我没事儿。”她还是没有从速写簿上抬眼,“那个,你们玩得怎么样?”

“好极了。只可惜乔西不能来。”

“是啊。真是太糟了。你有没有去瞧一眼瀑布?”

“瞧了。那瀑布棒极了。”

“老妈开心吗?”

“我想是的。当然了,乔西不在身边,她非常遗憾。”

终于她朝我看了过来,眼睛越过速写簿上沿,飞快地投来一瞥;从她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某种我之前从未见过的眼神。这时我又想起了交流聚会上的那个声音,盘问乔西为什么不要一个B3,想起了她笑着答道:“现在我开始觉得我确实应该要了。”接着她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她又开始画了起来。我在原地又站了许久——自我进屋的那刻起,我就没有挪过位置。终于,我开口道:

“如果我做了什么惹乔西不开心的事情,那我非常抱歉。”

“我没有不开心。你为啥这么想?”

“这么说,我们还是好朋友?”

“你是我的AF。所以我们一定是好朋友,对吧?”

可她的声音中并没有笑意。显然,她想要一个人待着,接着画她的画,于是我走出房间,站到了外面的楼梯口上。


(1) 里基(Ricky)是里克(Rick)的昵称。——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