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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我原本希望摩根瀑布之旅的阴影到了第二天早上就会消散,可我失望了,乔西冷冷的态度在那之后又持续了很久。

而更让人不解的则是母亲的态度因摩根瀑布而发生的改变。我本以为这次出游很是顺利,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会因此而升温。然而,同乔西一样,母亲对我也更加疏远了;每次她在门厅里或是楼梯口碰到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和我打招呼了。

自然而然地,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时常思考,为何交流聚会没有留下任何阴影,而摩根瀑布——尽管我顺从了乔西和母亲的意愿——却引发了这样的后果。又一次,我的脑中闪过了那种可能性:我的局限性——相比B3而言——在那一日不知怎的又显露了出来,使得乔西和母亲全都后悔她们当初所做的选择。果真如此的话,我知道,我最好的做法就是加倍努力地做乔西的好AF,直到阴影散去。与此同时,我渐渐看清了人类,出于逃避孤独的愿望,竟会采取何等复杂、何等难以揣摩的策略;我也明白了摩根瀑布之旅的结果可能自始至终都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

不过,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我没有多少时间沉湎于摩根瀑布的阴影之中了,因为远足归来的几天之后,乔西的身体就垮了。

*

她太虚弱了,早上没法儿再下楼陪母亲喝那杯匆忙的咖啡了。因此,反倒是母亲上楼来到卧室,站在乔西昏睡的身影旁,背挺得笔直,哪怕是在她啜饮咖啡、低头望着床上的时候。

一旦母亲出门上班,梅拉尼娅管家就会接管一切;她会把安乐椅移到床边,坐在椅子上,大腿上架着她的矩形板,目光在屏幕和昏睡的乔西之间来来回回。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早上,我正在屋里,挨着门口站着,随时准备帮忙,这时梅拉尼娅管家转身对我说:

“AF。你一直在我背后。我心里发毛。外面去。”

她说的是“外面”。我转身对着房门,然后轻声问了一句:“不好意思,管家。你是说房子外面吗?”

“房间外面,房子外面,谁在乎?我一给信号,你就快点回来。”

我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到户外去过。不过,很显然,就梅拉尼娅管家而言,没有理由我不能这么做。我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阶,兴奋之情涌入脑海,尽管我同时也担心着乔西。

在我的左手边,我能看到上次我遇见里克放飞鸟群的那座草丘。过了草丘就是母亲每天早上出门后驶上的那条公路——我自己就是沿着这条路去的摩根瀑布。可我转身避开了这些景物,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穿过碎石地,来到一处能将屋后的田野尽收眼底的地方。

天空灰白而广阔。田野向远方延伸,地势一路缓缓抬升;因此,尽管我不再能够像在卧室后窗前那样居高临下,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却依然清晰可见。比起卧室的视角,从这里看去,草丛的叶片更容易分辨了;但最主要的变化却是,现在我能看到里克家的房子矗立在草甸间了。这时我意识到,假如后窗的位置能再偏左一点点,我们就能从卧室看到里克家了。

但我并没有去想里克家,因为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充斥着有关乔西的种种担忧,尤其是那个让我不解的问题:为什么太阳还没有送来他特殊的帮助,就像他帮助乞丐人和他的狗那样呢?起初,去摩根瀑布之前的那几天,乔西身体开始虚弱的时候,我就指望着太阳会伸出援手。后来,我也认可了他一时的等待也许是正确的;可现在,乔西的身体每况愈下,关于她未来的那么多事情都蒙上了疑云,而他还是在等待,真是令人困惑。

这件事我已经想过很久了,可现在我一个人来到了户外,田野近在眼前,太阳高悬头顶,我也终于得以将我的几个思绪串联起来了。我能够理解,太阳尽管仁慈,却也非常忙;除了乔西,还有许多人需要他的关注,而即便是太阳,恐怕难免也会忽视像乔西这样的个例,尤其是在她似乎享受着一位母亲、一位管家和一个AF的妥善照料的情况下。这时,一个想法钻入我的脑海:想要让她得到太阳特殊的帮助,或许有必要以某种不寻常的、引人注目的方式吸引太阳的关注。

我走在松软的泥土上,直到我来到了第一片田野的篱笆旁,边上还有一扇好像画框的木门。木门只需提起挂在门柱上的绳圈就能打开,然后,看得出来,我就能畅通无阻地走进田里了。田里的草看上去很高——可乔西和里克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能够穿过这片草地,一直走到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前了。我能看到路人的脚步踩出的一条小径的起点,通向草丛深处,心里想着自己有多大的可能完成同样的一趟旅程。

我还想到了太阳乞丐人和他的狗送去特殊滋养的时机,思考着他和乔西的境遇有何重大差异。举例来说,许多路人都认识乞丐人,在他身体虚弱的时候,他是在一条繁忙的街道上,那些出租车司机和跑步者全都能看到他。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位都有可能吸引太阳去关注他和他的狗的病情。更重要的是,我记得就在太阳乞丐人送去特殊滋养前不久发生过什么。库廷斯机器一直在制造可怕的污染,哪怕是太阳也不得不躲避一段时日,而正是在那台可怕的机器消失后的新纪元里,扫清烦恼、满心欢喜的太阳才送上了他特殊的帮助。

我又在画框门前逗留了一会儿,看着草丛摆向一边,然后是另一边,心里想着草丛里面会不会还藏着别的小径,我怎么才能帮忙将乔西从病痛中解救出来。可我还不习惯于独自站在户外,我能感觉到自己开始逐渐迷失方向。于是我转身背对田野,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

赖安大夫这段时间上门很频繁,乔西白天大段大段的时间都在睡觉。每天,太阳都会向屋里倾泻他普通的滋养,他的图案时常落在她熟睡的身形上,可他的特殊帮助依然是无影无踪。不过现在,太阳选择等待或许依然是正确的,因为乔西确实一点点地又有了力气,直到最终她能够在床上坐起来了。

赖安大夫告诫过她,叫她不要再上矩形板课程了,所以现在,她一天天地靠枕头撑起身子,用尖头铅笔和速写本创作了许多画作。每次她完成一幅画,或是决定放弃,就会撕下那页纸,丢向半空中,任凭它飘落到地毯上;于是,把这些纸页收集起来,整齐地码堆就成了我的工作。

随着赖安大夫渐渐来得少了,里克上门倒是越来越勤了。梅拉尼娅管家一向对里克有些提防,不过即便是她也看得出来,他的来访让乔西的情绪好了不少。于是她准许了里克上门来做客,尽管她依然坚持做客时间不得超过三十分钟。里克头一回被带进卧室的那个下午,我正要起身离开,免得打扰他们,梅拉尼娅管家却在楼梯口上拦住了我,小声对我说:“不,AF!你留在那里。确保他们不会胡来。”

于是,这就成为了一种惯例:里克来访期间,我会留在房里,哪怕他有时候用“快走开”的眼神朝我这边看,而且几乎从来不跟我说话,就连你好和再见也不说。要是乔西也给出了这种“快走开”的暗示,我是不会留下的,哪怕梅拉尼娅管家有过指示。可乔西似乎很乐意有我在场——我甚至觉得她能从中得到慰藉——虽说她也从来没有让我加入他俩的对话。

我尽量不去打扰他们,只是坐在纽扣沙发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田野。我不免会听到身后的对话;尽管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去听,却又转而想起了我的职责就是尽可能多地去了解乔西,而通过聆听这样的对话,或许我就可以收获无法通过别的途径得到的新观察发现。

里克在这段时期的卧室探访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他进门后会紧张地环顾四周;整整三十分钟,他都表现得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弄坏家具似的。正是在这一阶段,他养成了坐在那只摩登衣橱前面的地板上的习惯,背靠着橱门。从纽扣沙发上,我能看到他们在窗户里的影子,里克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乔西坐在床上,两人看起来好似肩并肩坐着,只是乔西所处的位置更高。

贯穿这第一阶段始终的,是一种温和的氛围;不等两人多说几句实质性的话,三十分钟常常就一晃而过了。两个孩子会分享他们更小时候的回忆,拿那些往事开玩笑。只需一个字,或是简单地一提,他们就能够触发这样一段回忆,然后沉浸其中。在这样的时刻,他们说起话来仿佛是在使用密码,让我一度怀疑这是不是因为有我在场的缘故,但我很快明白了这纯粹是出于他们对彼此生活的熟悉,并没有故意把我排斥在外、不想让我听懂的意图。

一开始,乔西招待里克的时候并没有画画。但随着两人越来越放松,整整三十分钟她往往会一张接一张地画画,一边画一边撕下纸页,任由它们飘落到他坐着的地方。泡泡游戏正是这样开始的——起初完全没有恶意。

泡泡游戏的到来标志着里克的探访开始进入了下一阶段。也有可能这泡泡游戏是他们很久以前在孩提时代就发明了的。的确,这一回的游戏打一开始,两人之间就无需沟通任何规则。乔西忽然就开始把她画的画丢给了里克,即便两人还在继续漫无边际地聊着天,直到里克终于拿起一张画细细端详,然后问道:

“好吧,这是要玩泡泡游戏吗?”

“要是你想玩的话。你想玩才玩,里基。”

“我没铅笔。扔一支黑的给我。”

“这里所有的黑笔我都要。再说了,这屋里谁才是艺术家?”

“你连笔都不肯借我,我怎么填泡泡呢?”

即使我背对着他们,要猜出这游戏的脉络也不难。而且,每次半个小时的时间一到,里克刚一走,我就能一边从地板上收起纸页,一边观察它们了。就这样,我开始渐渐认识到,对于他俩而言,这游戏的分量正变得越来越重。

乔西的简笔画很有技巧,通常会画上一个、两个,偶尔是三个人;相对于他们的身体,他们的脑袋会故意画得很大。在早期的探访中,人物的脸通常都是和善的,而且只用黑色的尖头铅笔画,而他们的肩膀和身体同周围的环境一样,是用彩色的尖头铅笔画的。在每一幅画中,乔西都会留一个空白的泡泡框,飘浮在一个或另一个脑袋上方——有时会是两个泡泡飘在两个脑袋上方——让里克填上文字。我很快就明白了一件事:在这个游戏世界中,尽管那些面孔并不像里克或是乔西,这些形形色色的画中女孩却依然有可能代表着乔西,而画中男孩则代表着里克。与之相似的是,另一些人物可能代表着乔西生活中的其他人——母亲,比方说,或是交流聚会上的孩子们,还有另一些我尚未遇到的人。尽管对我来说,画中的许多面孔究竟代表何人似乎是一件很难弄懂的事情,里克却似乎没有这样的问题。每当有画飘落到他手中时,他从不要求乔西做出任何澄清,只会毫不犹豫地把文字填写进泡泡。

我很快就明白了里克填进泡泡的文字代表了画中人的思绪,有时是话语,而正因为此,他的任务也就带有了某种危险性。从一开始,我就担心乔西所画的或是里克所写的某样东西会制造紧张。不过在这一阶段,泡泡游戏带来的似乎只有欢乐与回忆,我能在窗玻璃中看到两人的影子,看着他们一面大笑一面伸出食指互相指点。要是他们像一开始玩这个游戏时那样全神贯注于游戏本身——要是他们把话题仅仅局限在那些画上——也许两人的关系就不会被后来的种种紧张所渗透了。可随着乔西不停地画着,里克不停地填着泡泡,他俩开始谈论一些与画无关的话题。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里克背靠摩登衣橱坐着,太阳的图案触摸着他的双脚;就在这时,乔西说话了:

“知道吗,里基,我在想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了。你老是问我那个画像的事情,问个不停。”

“我不明白。你是说你正在那里给我画像?”

“不是,里基。我是说你老是提起我的画像。那个城里的伙计正在给我画着的那幅。”

“哦,那个呀。呃,我确实提过一次,我想。这算不得没完没了吧。”

“你就没停过。光是昨天就提了两回。”

里克正在写字的手停住了,可他并没有抬眼。“我想我就是好奇。可凭什么人家要因为有人在给你画像就吃醋呢?”

“听上去是挺傻的。可你的话的的确确就给人那种感觉。”

接下来的一小会儿工夫,两人谁也不说话,各管各地继续着手头的工作。这时,里克开口了:

“要我说,我不是吃醋。我是不放心。这个家伙,这个艺术家什么的。你所说的有关他的一切,听上去都,唔,挺瘆人的。”

“他只是在给我画像,仅此而已。他一直都彬彬有礼的,一直都生怕把我累着了。”

“他听上去从来都不对劲。你说我老是提起这件事。好吧,那是因为每次我一提起,你都会说出又一件事情来,让我觉得:哦,天啊,这事儿真是越来越瘆人了。”

“这有什么瘆人的?”

“比方说吧,他的工作室你已经去过,嗯,四次了?可他从来没给你看过任何东西。没有草图,什么也没有。他好像只做一件事,就是给你近距离拍照。你的这一块,你的那一块。这真的是艺术家该做的事情吗?”

“他更喜欢拍照,因为这样一来我就不必按传统的方式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小时,累个半死了。这样我每次只用在那儿待上二十分钟,顶多了。他分阶段地拍下他需要的照片。何况老妈还一直在场。你说,我的亲妈会雇一个变态来给我画像吗?”

里克没有回话。于是乔西接着说道:

“我觉得这就是某种吃醋,里基。不过,你猜怎么着?我不介意。这证明你有着正确的态度。你一心要保护我。证明你在想着我们的计划。所以,别担心啦。”

“我没担心。你给我扣的这顶帽子太荒唐。”

“这不是扣帽子。我没说这跟性或那方面的事情有关。我想说的是,这幅画像——它只是外面那个更大的世界的一部分,而你担心它会成为我们的障碍。我说你也许在吃醋,其实只是想表达这层意思。”

“好吧。”

他们的“计划”,虽然时时被提起,却很少得到详细的讨论。尽管如此,正是在这一——依然温和的——探视阶段,我开始将他俩与之相关的言论收集整理成一组条理清晰的观察发现。我渐渐认识到,这计划并非出于他们的精心建构,而更多的是一个与他们的未来联系在一起的模糊愿景。我同样认识到了这个计划对于我自己的目标有多重要;认识到了随着未来渐渐展露在眼前,即使母亲梅拉尼娅管家和我每时每刻都陪在乔西身边,没有这个计划,她很可能依然无法赶走孤独。

*

这件事过后,泡泡游戏便迎来了一个转折点——它带来的不再是欢笑,而是恐惧与不确定。如今,在我的头脑中,这标志着里克的探访进入了第三个,也就是最后一个阶段。

如今,我已经很难确定他俩中是哪一个首先改变了游戏氛围。前两个阶段,乔西在创作简笔画时常常会有意勾起两人过去共同经历过的那些或是有趣或是快乐的小事。这也是里克能够飞快地、毫不犹豫地填好泡泡的原因之一。可如今,当纸页飘落到他手中时,里克的反应出现了变数。他越来越喜欢久久地凝视着画面,时而叹气,时而皱眉。然后,当他写下文字时,他会写得很慢,而且比之前更加专注了——这时他通常不会回应乔西说的任何话,直到他写完最后一个字。而乔西的反应呢——在里克把纸页递还给她之后——也变得难以预测了。她有时会用茫然的目光审视着那页纸,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它搁在被褥边。有时她又会轻轻拂开一张里克填完字的画纸,让它落回地上,这一次是落向一处里克够不着的地方。

时不时地,游戏的氛围会回到从前的样子,他们会友好地一同大笑或是争论。然而,如今两人之间会越来越频繁地爆发一场不友善的对话,其肇因要么是乔西的画,要么是里克的文字。即便如此,等到梅拉尼娅管家朝楼上喊着三十分钟时间已到时,一种舒心的氛围通常都会再度降临。

*

有一回,里克伸手拾起一页纸,认认真真地端详着,然后放下了他的尖头铅笔。他又看了一会儿那幅画,直到坐在床上的乔西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停下手头的画。

“怎么啦,里基?”

“唔。我只是在纳闷,你画的这些该是什么个意思。”

“他们看上去像什么?”

“她周围的这些人。我该认为他们是外星人吗?他们看上去没有头,只有一个,嗯,大大的眼球。不好意思,也许我理解得完全不对。”

“不能说完全不对。”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寒意,也许是一丝小小的恐惧,“嗯,至少不全错吧。他们不是外星人。他们就是……这就是他们。”

“好吧。他们是一个眼球部落。可他们全都盯着她的样子很是让人不安。”

“有什么不安的?”

我的身后陷入了一阵持久的沉默;窗玻璃映出了里克的影子,我看到他还在盯着那页画纸看。

“到底有什么不安的?”乔西又问了一遍。

“我不确定。你给她留的这个泡泡还格外的大。我不确定该写些什么。”

“你觉得她在想什么就写什么呗。还是老规矩。”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窗玻璃上的太阳让我很难再看清里面的影子,我很想转过身去,尽管这样做也许会打扰到他们。但不等我动作,里克就说话了:

“他们的眼睛真的好瘆人。更瘆人的是——她看上去好像希望他们继续盯着自己看。”

“这说法好恶心,里基。她怎么会有那样的愿望呢?”

“我不知道。你来告诉我。”

“我怎么能告诉你呢?”乔西的声音这时起了恼意,“填泡泡是谁的任务来着?”

“她像是在隐隐地微笑。好像她内心里面其实是乐意的。”

“不,里基,你弄错了。这说法真恶心。”

“对不起。我一定是误解了。”

“没错,误解。那就快点填上她的泡泡吧。下一幅画就在我手上,都快画完了。里克?你在听吗?”

“也许我最好还是放弃这一张吧。”

“哎,你干吗呢!”

太阳这时已经退下了;借着窗玻璃,我能看到里克将那页画纸往地上轻轻一丢,丢进了在乔西床边渐渐堆积起来的那一摞杂乱无章的画纸中间。

“我很失望,里克。”

“那就不要再画这样的画了。”

又是一阵沉默。我能看到乔西坐在床上,假装在全神贯注地画她的下一幅画。里克的影子我已经不怎么能看得清了,可我知道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背靠着摩登衣橱,目光越过我,凝望着后窗外面。

*

里克的探访结束后,乔西通常都会疲惫地把尖头铅笔、速写本和零落的画纸往地上一扔,俯身卧在床上休息。这时候,我就会从纽扣沙发上下来,拾起那许多此刻散落了一地的物件,如此我也就有机会窥见探访过程中他俩一直在讨论的究竟是什么了。

乔西尽管把脸埋在枕头里,却并没有真的睡着,反倒会闭着眼睛不停地说着话。因此,她完全清楚我会在收起画纸的时候观察她的画作,而她显然并不介意。事实上,她心里面很可能希望我能看到其中的每一幅。

有一回,在履行这项整理工作的时候,我碰巧拾起了一页纸;尽管我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画面,却还是当即认出了画中的两张最重要的面孔代表的应该是交流聚会上的米西和那个长臂女孩。当然,画中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但乔西的用意是显而易见的。两姐妹位于画面的最前排,脸上带着不友善的表情,而在她们身边还聚集着另一些完成度较低的面孔。画中没有任何家具的细节,但我知道背景就是大开间。画面中还有一个小小的、没有特征的生灵,挤在两姐妹中间的那道夹缝里面——要不是因为它头顶上一个大大的泡泡,你都很难注意到它。与画中米西画中长臂女孩不同,这个生灵缺少通常意义上的人类特征,譬如面孔、肩膀或是手臂,更像是一团在水槽边的中岛台面上聚成的那种液滴。事实上,只要去掉了它头上的泡泡,一个路人很可能根本就猜不出这团形状要代表的是一个人。两姐妹完全无视水滴人的存在,哪怕这个人近在咫尺。泡泡里面,里克写下了这样的话:

“那些聪明孩子以为我没有形体。但是我有。我只是把它藏起来了。因为谁想让他们看见呢?”

尽管我只瞥了这幅画一眼,乔西依然知道我领会了其中的含义,于是从床头用懒洋洋的声音发问道:

“你不觉得他写出这样的话来很奇怪吗?”

听到我轻笑一声,接着整理物什,她又追问道:

“你说他会不会认为我画的那个人就是他?那个夹在两只讨厌鬼中间的小人?你说他会不会就是因为那么想的,才往泡泡里填这样的话?”

“有可能。”

“但你觉得不是。对吧,克拉拉?”说完她又添了一句:“克拉拉,你在听吗?说呀。让我听听你的高论呗?”

“他更有可能认为那个小人是乔西。”

她没有再说话,任凭我将一页页纸码成小堆,连同之前的那些一齐塞进梳妆台下面的空间里。我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开口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只是一个推断。我认为,里克觉得那个小人是乔西。我还相信里克是在试图表达善意。”

“善意?善意在哪里?”

“我相信里克是在担心乔西。担心她有时似乎会在不同的环境下发生改变。不过,在这幅画中,里克是在表达善意。因为他是在暗示,乔西聪明地保护了自己,并没有真的改变。”

“就算我有时候的表现和过去不一样,那又如何?谁想要永远保持不变呢?里克的问题在于,每当我表现出一点点他不喜欢的样子时,他就总是对我横加指责。那是因为,他想要我永远保持从前我俩还是小小孩时的样子。”

“我不认为那真的是里克的愿望。”

“那他写的这些又算是什么?什么没有形状啦,什么藏起来啦?我看不出这话有什么善意。里克的问题就在这里。他不想长大。最起码,他妈妈不想要他长大,而他也默认了。这背后的想法是,他要跟他妈妈永远、永远地住在一起。这对我们的计划有帮助吗?每次我表现出任何想要长大的迹象来,他就开始生闷气。”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乔西依旧躺在那里,眼睛闭着。过了一会儿,她真的睡着了,但就在她睡着前,她又轻声说了一句:

“也许吧。也许他确实想要表达善意。”

我一直在猜测乔西会不会在里克下次来访的时候提起这幅画——或是泡泡里面的文字。可她没有提,我也从中认识到了两人之间存在着某种规则:每一幅画,每一行填进泡泡的文字,一旦在纸上落定,就不能再直白地讨论了。也许正因为有了这样的默契,他们才能够自由地画画和写字。即便如此,如我所说,从一开始我就认为他们的泡泡游戏危机四伏,最终也正是这游戏使得里克的半小时探访突然画上了句号。

*

那是一个多雨的午后,不过卧室里面还是能依稀见到太阳的图案。之前的几次探访都还算轻松,那天的气氛也相当舒心。探访已经进行了二十分钟——两人又在玩着泡泡游戏——这时,乔西在床上说道:

“下面的那位是怎么回事啊?还没写完吗?”

“我还在想。”

“里基,我要的就是你想。你只管写下你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好吧。可这一幅真的需要多想一想。”

“为什么?这一幅有什么不一样吗?赶快呀。下一幅我都快画完了。”

窗玻璃映出里克的影子,我看到他还是坐在地板上的那个老地方,蜷起双腿,好把画架在膝盖上面,两只手垂在体侧。他瞪着眼前的那幅画,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乔西又开口了,手中的笔还在画个不停:

“知道吗,有件事我一直想问的。你妈为啥不开车了?你们的车还在,对吧?”

“好多年都没人发动过了。不过,没错,车还在车库里。也许等我拿到了驾照,我会把它从里到外检查一遍的。”

“她是怕出车祸还是怎么着?”

“乔西,这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

“是的,可我不记得了。是因为她太害怕了吗?”

“差不多吧。”

妈呢,她恰恰相反。开得太快了。”里克没有答话,于是她接着问道:“里基,你还没填完吗?”

“我会填完的。再等我一下。”

“不开车是一回事。可你妈难道都不在意没有朋友吗?”

“她有朋友。那位里弗斯太太经常过来。她也是你妈的朋友,对不对?”

“那不是我真正想说的。谁都有一两个个人朋友。可你妈呢,她没有社交。我妈也没有太多朋友。可她真的有社交。”

“社交?听上去怪怪的。啥意思啊?”

“意思就是,你走进一家商店或是钻进一辆出租车的时候,别人会把你当回事。好好待你。只要你有社交。很重要,对吧?”

“听着,乔西,你知道我妈的身体有时候不太好。不要说得好像是她自己能做决定似的。”

“可她的的确确做过决定,不是吗?比方说,她就做过一个关于你的决定。很久以前。”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

“你知道我怎么想吗,里基?要是我说错话了,你就让我闭嘴。我觉得你妈一直都不让你走出那一步,是因为她想让你只属于她一个人。而现在呢,一切都晚了。”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说这个。那又怎样呢?再说了,谁想要什么社交呢?这一点也不会妨碍我们的事情。”

“这当然会妨碍我们的事情,里基。首先就会妨碍我们的计划。”

“听着,我在尽力……”

“可你在尽力,里基。你一直在说我们的计划,可你又真的在做什么呢?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一天天长大,事情一件件冒出来。我在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可你没有,里克。”

“有什么事情是我该做而没做的?再参加一次你的交流聚会吗?”

“你至少应该再多努努力。你可以做我们之前说过的那些事。学习再用功些。试着进阿特拉斯·布鲁金斯。”

“说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连一丁点机会都没有。”

“你当然有机会,里基。你很聪明。连我妈都说你有机会。”

“理论上的机会。阿特拉斯·布鲁金斯也许把喇叭吹得震天响,可这机会还不到百分之二。仅此而已。他们录取的没提升过的孩子还不到百分之二。”

“可你比其他那些没提升过的考生都要聪明。所以你为什么不试一把呢?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你妈想要你永远和她住在一起。她不想要你走出去,变成一个真正的大人。嘿,你在下面干吗呢,还没写完吗?下一幅画已经好了。”

里克一言不发,只是瞪着手中的画。乔西尽管宣称画好了,却还在继续往下一幅画上添着什么。

“反正呢,”她接着说道,“这怎么可能行得通?我们的计划,我是说。如果我有社交,而你没有,这怎么可能行得通?我妈开车太快了。可至少她有勇气。她在萨尔的事情上出了岔子,可在那之后她鼓起勇气,又一次在我身上走出了那一步。这需要勇气,对吧?”

里克突然倾身向前,开始在画上写字。他平常喜欢拿一本杂志垫在下面,可这回我看到画纸就直接抵在他的大腿上,已经开始起皱了。可他继续飞快地写着,然后站起身,把尖头铅笔扔在了地上。他没有把画递给乔西,而是把它往床上一扔,任由它落在她面前的羽绒被上。接着他向后退开,一直退到门口,自始至终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她,眼中既有愤怒,也有恐惧。

乔西惊讶地转向他。然后她放下自己的尖头铅笔,伸手捡起那页纸。她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画纸,看了许久,而里克也一直在门口望着她。

“我不敢相信你会写出这样的话来,”她终于说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在纽扣沙发上转过身去,因为据我判断,此时的紧张程度已经不再允许两人完全不受打扰了。也许里克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因为我转身的动作似乎吓到了他。他将目光投向我,凝视了我片刻,眼中依然满是恐惧与愤怒,接着他一言不发地大步走出了房间。我们听着他走下楼去的脚步声。

正门关上的声音刚一传来,乔西就打了个哈欠,把所有的东西都扔下床去,然后俯卧在床上,仿佛这次探访的结果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似的。

“他有时候真的好累人的。”她对着枕头说道。

我走下纽扣沙发,开始整理房间。乔西没有再多说什么,眼睛也一直闭着,但我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睡着。我一面继续着手头的整理,一面自然而然地瞥向那页制造紧张的画纸。

如我所料,出现在画中的是乔西和里克的变体。画里有许多不准确的地方,但同样也有许多的相似点,足以让人认定乔西想要画的是谁。画中乔西画中里克似乎飘浮在高高的天空中,下方的树木、公路和房子都小得好似模型。两人身后,天空的一角,七只鸟儿正在编队飞行。画中乔西两手托着一只更大的鸟儿,作为一件特别的礼物献给里克。画中乔西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画中里克则一脸吃惊又兴奋的表情。

画中里克的头上没有泡泡。唯一的泡泡留给了画中乔西的思绪,而里克在泡泡里面填上了这样的话:

“真希望我能走出去,去散步,去跑步,去踩滑板,去湖里游泳。可我不能,因为我妈妈有勇气。所以,我就只能躺在床上生病了。对此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我将这幅画插入我收拢在手里的那一摞画中,确保它不会出现在上层。乔西依然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眼睛闭着,但我知道她没有睡着。换作是在摩根瀑布之旅以前的那些时日,这时我也许就和她说话了,而她也会如实地回答我。可如今我俩之间的氛围已经变了,因此我决定什么也不说。我走到梳妆台前,俯身将这最新的一摞画放入台下的空间,和之前的那几摞放在一起。

*

第二天和第三天,里克都没有来。梅拉尼娅管家问过一句:“那男孩哪去了?病了?”可乔西只是耸耸肩,没有说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里克没有再上门来;乔西变得更安静了,而她给出的都是“走开”的信号。她还在床上不停地画着画,可没了里克和泡泡游戏,她的热情很快就枯竭了;她时常会把画到一半的画作往地上一扔,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

一天下午,就在她如此这般瞪着天花板发呆的时候,我对她说:“如果你愿意,乔西,我俩可以来玩泡泡游戏。如果乔西愿意画画,我会尽力想出合适的文字来。”

她依然抬眼瞪视着半空中。然后她扭过头来,对我说道:“我说,这行不通的。我不介意你旁听。可你说什么也替代不了里克的。门也没有。”

“我明白了。对不起。我不该提议……”

“是的。你不该。”

又过去了一些时日,里克还是没有来;乔西越来越昏昏欲睡了,我不由得担心她又要开始没力气了。一个想法跃入我的脑海:现在正是太阳送来特殊帮助的绝佳时机;每当他投入卧室的图案突然改变的时候,或是他冲破阴云,重新在天空中现身的时候,我都会格外热切地关注着他。然而,尽管他依然孜孜不倦地送上普通的滋养,他那份特殊的帮助却迟迟不见踪影。

*

一天早上,我把乔西的餐盘送下楼,然后回到卧室,发现她正用枕头撑起身子,忙着用纸笔画着什么——她先前的那份热情似乎又回来了。不仅如此,她还一脸严肃,而我之前从未见过她在画画的时候带着这样的神情。我试着和她说话,可她并没有回应。一度,在我一面整理房间,一面靠近床头的时候,她调整了一下坐姿,不让我瞥见画纸分毫。

过了一会儿,她撕下那页纸,紧紧地揉成一团,扔进羽绒被的一道褶缝里,夹在她自己的身体和墙壁中间。然后她又从头开始画了起来,两眼大睁,神色紧张。我坐在纽扣沙发上,这一回面对着她,好让她知道,我随时都可以陪她说话,只要她愿意开口。

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她放下尖头铅笔,盯着她的画作又看了一会儿。

“克拉拉?看到下面,左边最底下那个抽屉了吗?能不能帮我拿一个信封?一个大气泡信封。”

就在我来到抽屉边上,蹲下身去的时候,我看到乔西又一次举起了尖头铅笔,而通过笔头的动作,我能看出她不是在画画,而是在写字。接着她沿着中线将画纸对折,还在中间夹了一页白纸,免得弄花了画作,然后从我手中接过气泡信封,小心翼翼地将画纸塞了进去。她揭开那道窄窄的胶纸,封上信封,还压了压封口,以防万一。

“终于完事儿了,真开心。”她说道,一面用两只手翻弄着那只信封,好像这样做能给她带来慰藉似的。可就在我动身从床头走开的时候,她突然伸手将信封递向我:“能麻烦你把这个放回你刚才翻出信封的那只抽屉吗?左下的那只。”

“当然。”我从她手中接过信封,但并没有立刻走向抽屉。相反,我立在房间中央,手握信封,两眼看着她。“我在想,这幅画会不会是乔西送给里克的一样特别的礼物。”

“你为什么这么说?”

“这只是一个推测。”

“好吧,你的推测是对的。我想着要把这个留给里克。留到他下次过来的时候。”

一阵沉默——她看着我,而我不确定她仅仅是急着要我按她的要求把信封放回抽屉,还是说她正等着听我谈谈里克和他过来做客的事情。最后我说道:

“也许他很快就会再来的。”

“也许吧。不过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迹象。”

“我想,里克会很高兴看到这幅画的。他会看出乔西在画这幅画的时候格外用心。”

“我没格外用心,”她的眼中闪过怒火,“我只是闲得无聊了,就又画了一幅画。仅此而已。不过,你说得对。这画是给里克的。问题是,他得先来这里,才能拿到画。可他再也不来了。”

她还在瞪视着我。我依然立在房间中央。

“乔西,”过了一会儿我说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这幅画带给他。”

她的眼中现出了惊讶,还有兴奋。“你是说,你愿意把画带到他那边去?带去他家?”

“是的。毕竟他家就在隔壁。”

“我猜,由你来把画带给他也不那么奇怪。其他人家的AF一直在帮忙跑腿的,对吧?”

“我很乐意能过去一趟。我相信我能找对去他家的路。”

“那你愿意今天过去吗?午饭之前?”

“乔西希望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东西带给他。立刻。”

“你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吗?”

我微微举起那只气泡信封:“我很想替乔西把画带给里克。探索户外对我会很有好处的。况且,假如里克接受了这幅特别的画,他也许会原谅乔西,再次成为她最好的朋友。”

“你说‘原谅’是什么意思?该是来原谅。你这话傻透了,克拉拉。现在我不想要你把东西带给他了。”

“对不起。这是我的错。我还不太理解原谅的规则。即便如此,我还是认为,把画带给他是最好的做法。我想他会喜欢的。”

她的怒气从脸上消失了。“好吧。去吧。拿着。”然后,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她又轻声添了一句:“也许你是对的。我想,我需要他来原谅。”

“我会把画带给他的,然后我们就能看到他会怎么做了。”

“好吧。”说完她微微一笑,“要是他敢无礼造次,你就把画撕了,好吗?”她这一笑,几乎和她在摩根瀑布之旅以前的笑容别无二致。我也微微一笑,然后答道:“希望事情不至于走到那一步。”

她用戏谑的姿态往枕头上一倒,躺回床上。“行啦,去吧。现在我得歇一会儿了。”

可就在我贴身紧握那只气泡信封,正要走出卧室的时候,她突然又说了一句:“嘿,克拉拉?”

“怎么啦?”

“这日子肯定挺无聊的,对吧?在这里和一个病恹恹的孩子住在一起。”

她还在微笑,但我看到了笑容之下的恐惧。

“和乔西在一起从来都不无聊。”

“你在商店里等了我那么久。我敢说,你这会儿肯定心里在想,当初自己跟别的孩子走就好了。”

“我从来不会有那样的想法。我的心愿就是做乔西的AF。这个愿望已经成真了。”

“是的,可是……”她发出一声轻笑,笑声中满是悲伤,“可那是在你来这儿之前。我答应过你,这里的生活棒极了。”

“我在这里非常快乐。我只想做乔西的AF,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

“要是我好起来了,我们就可以整天一起出门玩了。我们可以去城里,去看我老爸。也许他还可以带我们去其他的城市。”

“那些都是留给未来的希望。但乔西必须明白:我再找不到一个比这里更好的家了。也再找不到一个比乔西更好的孩子了。我非常高兴等到了你。是那位经理允许我等了那么久。”

乔西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然后她又笑了,笑容中满是善意,背后不再有恐惧。“这么说我们是朋友,对吧?最好的朋友。”

“是的,当然。”

“行。很好。那你记住了:别由着里克放肆。”

我也还以微笑,然后举起那只泡沫信封,示意我一定会保管好它的。

*

对于我独自前往里克家送画一事,梅拉尼娅管家没有表示反对。尽管如此,当我穿过碎石地,走向那扇画框门的时候,她一直站在正门口望着我,直到我踏上第一片田野,她才返身回屋里去。

我沿着那条踩出来的小径走着,路面很快变得难以预测,深一脚浅一脚的。野草高及我的肩膀,恐惧钻入我的头脑:我会在这里迷路的。不过,田野的这一块区域被划分成了一个个整齐有序的方格,因此当我从一格进入下一格时,我能够清楚地看到其余的方格在我的前方一字排开。那些野草就不那么省事了,总是从两边突然冒出,挡在我的面前,可就连这个困难我也很快学会了克服,办法就是伸出我的一只胳膊。要是我能腾出两只胳膊来,我会走得更快,不过,当然咯,我得用一只手拿着乔西的信封,不敢冒险让它受损。就在这时,我四周那些高高的野草消失了,我站在了里克家的房子前面。

方才从远处观察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出了里克家的房子不如乔西家的高级。现在我看清了房子外面的许多刷了白漆的木板已经发灰——有些地方甚至变成了土褐色——更有三扇窗户只是三个黑洞洞的长方形,里面既没有窗帘也没有百叶帘。我走上一段木板做的台阶,每一块木板都在我的脚下弯曲变形;接着我踏上用更多这样的木板搭成的平台,这一回木板之间的缝隙大得足以让人看到下面的泥地。房子的正门边上放着一台冰箱,被人推到了一旁,冰箱的背面完全暴露在路人面前,我能看到蜘蛛如何在复杂的金属构架里面安家。我停下脚步来观察它们精巧的蛛网,就在这时,正门开了——尽管我并没有按下任何按钮——里克走出门来,站上了平台。

“抱歉,”我赶忙说,“我并不想打扰你。我来是为了一件重要的差事。”

他似乎并没有生气,但也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我。

“AF们经常肩负重要的差事,”我继续说道,“乔西派我来,是为了这个。”我举起那只信封。

兴奋之情突然出现在里克的脸上,然后又迅速消失了。“那么你来对了。”他说道。

也许他指望我只是把信封交给他,然后就走人。可我事先预料到了这种可能,没有表现出要交出信封的意思来。我们就这样继续站在平台上,面对着面,听着风从木板的间隙里呼呼穿过。

“那样的话,”他终于说道,“我想你还是进屋来吧。不过你做好准备。这屋里可不太漂亮。”

门厅里铺着深色的木地板,我们走过一只敞开的大箱子,里面放着诸如坏掉的台灯或不成双的鞋子之类的杂件。里克领着我走进一个大房间,里面有一扇宽大的窗户,开向外面的田野。房间里的家具一点也不摩登,也不像大开间里的那样互相交错——我看到一只笨重的深色衣橱,几块花纹已经黯淡的小地毯,还有几把大小形状不一的软硬椅子。四面墙上挂着许多小图画,有些是照片,另一些是尖头铅笔画;这里,蜘蛛同样在画框的角落里安了家。屋里还摆着一些书本、圆面的钟表和几张矮桌。我能看出在这里走路可不太容易,于是选择了一处地面相对开阔的地方,走上前去,背靠着大窗户站在那里。

“好啦,我们就住这里,”里克说,“我妈和我。”

“你真客气,还让我进屋。”

“我刚才在楼上看着你走过来的。我马上又得回楼上去了。”他身体不动,只用眼珠朝天花板一翻,以此示意。接着他又难过地说:“我猜你已经注意到这股味道了。”

“我闻不到味道。”

“哦,抱歉,我还不知道。我想着嗅觉是一项重要的感官能力。我是说,为安全考虑。万一着火了什么的,比方说。”

“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B3才被赋予了有限的嗅觉。但我完全没有这个能力。”

“哦,那今天你可算是走运了。因为这屋里还臭着呢。哪怕我今天早上收拾过了门厅。收拾了一遍一遍又一遍。”泪水涌进了他的眼眶,但他依然在看着我。

“里克的母亲身体不太好?”

“你可以这么说吧。不过她的病和乔西的病可不一样。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不太想谈论我妈。乔西这些天来怎么样了?”

“恐怕没有好转。”

“恶化了?”

“或许也没有恶化。但我相信她的病情可能非常严重。”

“我猜也是这样。”他叹了口气,在正对着我的一张沙发上坐下,“这么说,她派你跑腿来了。”

“是的。她要我把这个带给你。这是她格外用心的成果。”

我把信封递了过去,好让他不用从沙发上起身就能接到。可他还是站了起来,哪怕他刚刚才落座,然后接下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

他盯着那幅画看了一会儿,脸上眼看着就要现出笑容了。“里克和乔西永远在一起。”他终于说道。

“上面是这么写的吗?在泡泡里面?”

“哦,我还以为你看过了呢。”

“乔西没有给我看,就把它封进了信封。”

他又看了一眼那幅画,然后把它翻转过来,亮在我眼前。这不像我之前在泡泡游戏中见到过的任何一幅画。大半张纸上都充斥着各种看似尖锐的物体,许多都凶巴巴地亮着突出的尖角;它们纠结缠绕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乔西用了多种颜色的彩笔来创造这张网,但它总体的效果却是黑暗和压抑的。然而,画面的左下角却保留了一隅明净安宁的空间;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两个小人的身影,背对着路人,手拉着手向远方走去。他们的身形太纤细了,让人看不出他们的身份来,只知道那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但他们似乎非常快乐,无忧无虑。两人的头顶上只有一个泡泡,但少了平常的小尾巴或是泡泡点,因此那里面的字更像是一句海报标语,或是出租车门上的广告,而不是从那两个人的头脑中冒出的想法。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道。

“非常好。我觉得这是一幅善意的画。”

“是的。我想是的。还有一条善意的信息。”

突然,楼上传来了吵闹的音乐声与电子人声,里克的脸上现出了恼怒。他冲出房间,手里依然握着乔西的画。

“妈!”他在门厅里吼道,“妈!看在上帝的分上,拜托把声音调低!”

楼上有人回了句什么;里克放缓了些语气,再次冲上面喊道:“我一会儿就上来。现在,拜托。把声音调低。”

电子噪声平息了下去;里克回到大房间,再度看起了乔西的画。

“是的。这是一幅善意的画。代我向乔西说声谢谢。”

“我想,乔西还指望着里克会亲自上门来说谢谢呢。”

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是吗?”他说道,“你一直在场的,你也全都看到了。所以你心里和我一样清楚。你知道她是怎么没完没了招惹我的。换谁都没有理由咽下这口气。她做得太过分了,现在又以为单凭一幅讨喜的画就能把一切都一笔勾销了。还派一个AF来送画。哼,她得明白一个道理。事情并不总是那么轻易就能一笔勾销的。”

“如果里克能再来做一次客,我相信乔西或许会想要道歉的。”

“真的吗?听着,我了解乔西,要我猜的话,她怕是认定了我才是那个需要道歉的人呢。”

“乔西和我恰恰讨论过了这一点。我相信她正想着要向里克道歉。”

“我想,我自己也有点出格了。可她不能老是拿那些话来说我妈。这不公平。我妈也在尽力,况且她也好起来了。”

尽管刚才开门出来,和我在平台上对峙的那个里克很像是之前在探访过程中无视我的那个人,此刻我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变得更像是另一个人了——那个在交流聚会上,在别的孩子都出去以后过来和我说话的人。事实上,这一刻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后一个里克与我自那天下午之后的第一次重逢,再续我们上次开启的那场对话。

“我同样认为乔西的话有时候不太友善,”我说道,“可那或许是因为,乔西觉得里克的母亲把里克搂得太紧了。紧得让里克和乔西的计划在未来没有了实现的可能。”

“可乔西为什么老是怪我妈呢?这不公平。”

“乔西在担心你们的计划。我想,她认为里克的母亲不愿意放开里克,因为她害怕随之而来的孤独。”

“听着,你也许是个聪明绝顶的AF。可有许多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如果你只听乔西的一面之词,你永远也不会了解事情的全貌。况且这不只是因为我妈。乔西现在总是挖空心思给我下套。”

“给你下套?”

“你肯定听到过的。她现在老是这么干。她一会儿指责我整天想着那方面的事。一会儿又因为我不怎么往那方面想她而生我的气。老是套住我,不管我怎么说。她说我总是馋那些我在DS上看到的姑娘,然后等到下回她再提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要是我没有反应,她又会说我有问题,我不自然。她还没完没了地说,我俩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太了解彼此了,所以我们也许根本就没法做性方面的那些事情。不管我怎么说,怎么做,都是一个错字,然后我就被套住了。还有她老是说我妈的那些话。这太过分了。什么计划不计划的,这么对我就是不公平。”

他坐回沙发,太阳的图案落在他身上。他小心翼翼地把乔西的画放在身旁——虽然是面朝下放着,可他的眼睛还在盯着那页画纸。

“不管怎样,”他轻声说道,“乔西现在病了。这一切——我们的计划——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除非她能快点好起来。可就凭现在这个样子……这些天来,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抬头看着我,“听着,克拉拉。你应该是个超级智能的AF。所以,你能做出怎样的——你知道的——评估?乔西到底病成了什么样子?”

“我相信,如我所说,乔西的病情很严重。她是有可能虚弱到含恨离世的地步的,就像她的姐姐一样。但我相信,有一个方法可以让她重新好起来,一个大人们还没有想到的办法。我还相信,目前的形势十分危急,我们不能再等待了。现在也许是积极行动的时候了,即便这样做看似粗鲁,而且会打扰别人。我今天来这里,当然是因为我肩负重要的差事。可我同时也希望里克能给我一些有用的建议。”

“你可是超级智能的,而我只是个连提升都没有接受过的笨小孩。不过,好吧。只要你想,我可以试着给你些建议。尽管问吧。”

“我希望穿过田野,去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我想里克至少去过那里一次。乔西和我说起过。”

“你是说那面的那座谷仓?我俩还好小的时候去过那里一次。在她生病之前。在那以后我又去过那里几次,就我一个人。那儿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处能找片阴凉坐着的地方,要是你碰巧在那儿散步的话。那地方怎么能帮助乔西呢?”

“我现在还不能多说,免得泄露了机密。也许我去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越界了。可我觉得,现在我必须一试。”

“你想找麦克贝恩先生说话?说乔西的健康问题?你要是能在那里撞见他,就算你走大运了。他住在五英里开外的大房子里。这些天他都很少来这里了。”

“我想找的人并非麦克贝恩先生。不过,拜托,我不能再多说了,否则乔西本可以得到的那份特殊的帮助就可能化为泡影。我对里克唯一的希望就是给我一些有用的建议。”我转过身去,直到我俩的目光都透过那扇大窗户,望向外面,“请你告诉我:有没有一条踩出来的小路能够穿过草地,将我带到谷仓前,就像那条将我带到里克家门前的小路一样?”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有一条算是路的路吧。有时好走些,有时不好走。你刚才自己也说了,那是条踩出来的小路。有时候你走上去一瞧,发现到处都是杂草丛生。不过就算一条路走不通或是泡在了水里,一般说来你总能找到另一条路。总有路能通向那边,即便是在冬天。”他突然上下打量起我来,仿佛是头一回正眼瞧我,“我不太了解AF。如果这真的能帮助乔西,哪怕我们现在都不能说这件事,我也肯定乐意帮忙。”

“里克真是太好了。可我想,我最好还是一个人去。如我所说,有可能……”

“噢,上帝啊……”里克猛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我之前就留意到了房子里面有人在走动的脚步声,不过现在那脚步已经来到了门外的过道。紧接着,海伦小姐——尽管这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走进了房间。她的目光四处游移,可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她肩膀上披着一件轻薄的外套——就是办公室工人们在户外常穿的那种——两手都没有伸进衣袖,只是抓着外套,不让它滑落,一面大步走向窗台下面的一只木箱。

“会在哪里呢?我真是犯傻了。”她掀起箱盖,开始翻找里面的东西。

“妈,你在找什么呢?”

里克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好像他的母亲打破了一条规则似的。他走了过来,站在我身边,我俩就这么一起看着海伦小姐弯腰伏在木箱跟前。

“我知道,我知道,”她说,“我们有客人。我马上就来招呼。”

等到她终于直起身来面对我们时,她的手中多了一只鞋子,一根扭成麻花的鞋带下面还晃晃悠悠地挂着它的同伴。

“抱歉,”她说道,两眼这时直视着我,“我真是太没礼貌了。欢迎。”

“谢谢。”

“我从来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这样的客人打招呼。说到底,你究竟算不算客人呢?还是说,我应该当你是台真空吸尘器?我想,我刚才大概就是这么个态度吧。真抱歉。”

“妈。”里克轻声说道。

“别大惊小怪,亲爱的。让我用自己的方式来认识我们的新客人。”

那只吊在空中的鞋吃不住自身的分量,终于落回了箱子里。海伦小姐怔怔地望着它,手里还拿着另一只鞋。看得出来,里克越来越坐立不安了;我很想就此告辞,不再打扰他们,但海伦小姐这时又和我说话了。

“我知道你是谁。乔西的小伙伴。你真是大获成功啊!我从克丽西那儿全都听说了。她常来这里,你知道的。对不对,里克?你干吗不坐下?”

“您真客气。但我想,这会儿我该回去了。”

“别是因为我哦。我下楼来,是想着和你好好聊一聊的。”

“妈,克拉拉有自己的任务。而你大概也累了。”

“我感觉好得很,谢谢你,亲爱的。”接着她又转向我,继续说道:“显然我昨晚的状态不太好。现在,克拉拉。我猜你对我挺好奇的。克丽西说,你对一切都很好奇。果真如此的话,你一定已经注意到了,我是英国人。你有分辨口音的功能吧?还是说,你或许能够看到我的内层深处,直接透视我的遗传信息?”

“妈,拜托了。”

“我们的店里以前经常有英国客人来,”我答道,脸上挂着微笑,“因此所有的AF都熟悉了你们的说话方式。我们都觉得那样说话很是让人愉悦,而我们的经理,也就是那位照管我们的女士,也总是鼓励我们从中学到一些东西。”

“你们这些机器人,居然还要上演说课——想想看!真欢乐!”

“妈……”

“说到上课,克拉拉。你的名字是克拉拉,对吧?说到上课,有一个想法一直在我们家庭内部酝酿着。”

“妈。千万别。克拉拉没兴趣……”

“让我说,亲爱的。她现在人都来了,所以让我们抓住机会。我得说,亲爱的,这些天来你越来越喜欢在家里充老大了。这真的很恼人。克拉拉,你愿意听听我们的想法吗?”

“当然。”

里克抬脚朝门外走去,仿佛是满心厌恶地要拂袖而去。可到了门口他却又停住了脚步,因此从我站立的位置,我只能看到他的一截后背,还有他手肘的背面。

“这事与我无关。”他叫道,仿佛是叫给过道里的某个人听的。

海伦小姐对我露出微笑,然后在里克刚才坐过的那张沙发上坐下。她用一只手整了整肩上那件轻薄的外套,另一只手里依然拿着她那只鞋子。

“里克以前上学的,知道吗。我说的是那种真正的、老式的学校。那里面挺无法无天的,可他也交上了几个好朋友。对不,亲爱的?”

“我不参与这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在那里晃荡呢?你这副模样真的好奇怪,亲爱的。说真的,你要么走开,要么留下。”

里克没有动弹,依然背对着我们,肩膀现在倚着门框。

“哎,长话短说:里克退了学,和那些聪明孩子一样开始接受家教。不过后来,哎,你大概已经猜到了,事情开始难办起来了。”

海伦小姐突然沉默了,目光越过我的肩膀,直直地望着前方。我以为她在透过那扇大窗户,望着我身后的某样东西,可就在我要转身的时候,她却说道:

“那里什么也没有,克拉拉。我刚才只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回想一件往事。我时不时地就会这个样子。里克可以告诉你。每当我这副模样的时候,就需要别人来轻轻推我一下。”

“老妈,看在上帝的分上……”

“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对,所以我们原本计划让里克和其他那些聪明孩子一样接受家教,听屏幕里的教授们讲课。可是,当然咯,不说你大概也知道,这事儿变得难办了。然后,我们就走到了今天。亲爱的,你能接着把剩下的故事讲完吗?不行?好吧,长话短说。虽说里克从没有接受过提升,他的面前还是摆着一个不错的选择的。阿特拉斯·布鲁金斯会接收少数未提升的学生。他们是唯一一所还愿意这么做的正规大学。他们有理念有信仰,谢天谢地。如今,每年只有区区几个这样的名额,因此竞争自然是非常残酷。可里克很聪明,如果他能全力以赴,或许再得到一点专家的点拨——那种我给不了他的点拨——他还是很有机会的。哦,是的,你有,亲爱的!别摇头!不过长话短说:我们找不到适合他的屏幕家教。他们要么加入了TWE,而TWE禁止会员接收未提升的学生;要么就是漫天要价的强盗,而那样的价钱我们当然是出不起的。可就在这时,我们听说你进了我们邻居家的门,然后我就有了一个绝妙的想法。”

“妈!我是认真的。我们不要再多说了!”里克返身走进房间,大步朝他的母亲走去,仿佛是要将她一把提溜起来扛走似的。

“很好,亲爱的,如果你反应如此强烈的话,我们就此打住。”

里克此时已经径直来到了沙发跟前,低头对着海伦小姐怒目而视。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绕开他,依旧看着我。

“刚才,克拉拉,刚才我好像是在做梦。可那不是梦,知道吗。我当时正看着窗外——”她用手中的鞋指着我的身后——“然后我就想起了什么。你尽管回头去看,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现在那里什么都没有。不过曾经,前些时日,我看着窗外的时候,确实看到了一样东西。”

“妈。”里克又开口道,不过既然海伦小姐已经转换了话题,他的语气也就不再那么急迫了。他半转向我,后退了一步,不再遮挡母亲的视线。

“那天的天气很好,”海伦小姐说道,“当时大约是下午四点钟。我叫了里克,他来了,也看到了那样东西,对不对,亲爱的?尽管他非说自己来晚了。”

“你说不准那是啥东西,”里克说,“根本说不准。”

“我看到的是克丽西,乔西的妈妈,就是她。我看到她从草丛里钻出来,就在那边,胳膊里箍着一个人。我这话说得不太清楚。我的意思是说,这个人似乎是想要逃跑,而克丽西正在追她。然后她抓住了她,但没能完全把她按住。所以她俩就一齐连滚带爬地摔倒在地,可以这么说吧——就在那边,滚出草丛,滚到了我们的地界上。”

“妈那天的状态可能不太好,看到的事情也不太准确。”

“我那天的眼力非常好。里克不喜欢这个故事,所以他想方设法要旁敲侧击,说些有的没的。”

“你是说,”我问道,“你看到乔西的母亲和一个孩子从草丛里钻出来?而那个孩子不是乔西?”

“克丽西拼命要拦下这个人,后来她也确实多多少少制住了她。克丽西两手并用,抱住了那个女孩。里克进来的时候,刚好看到了这一幕。接着她俩又一齐退了回去,消失在了那片草丛中。”

“你根本说不准那是谁。”里克说道,神态现在放松了一些;他挨着他的母亲坐下,目光同样越过我,望向窗外。“好吧,其中一个确实是乔西的妈妈。我承认。可另一个……”

“另一个看上去像萨尔,”海伦小姐说,“乔西的姐姐。所以我才会叫里克来。这件事发生在萨尔应该已经死了整整两年之后。”

里克哈哈大笑,伸出一只胳膊抱住妈妈的肩膀,亲切地搂了搂她,弄歪了她肩上的薄外套。“妈的脑子里有些奇怪的理论。比方说,她就认为萨尔还在那栋房子里生活着,躲在某个橱柜里面。”

“我没这么说过,里克。我从来没有认真地提出过这样一种想法。萨尔去世了,那是一场巨大的悲剧,我们不会拿愚蠢的玩笑玷污她留给我们的记忆。我想说的是,我看到的那个人,那个想要从克丽西身边逃跑的人,看上去像萨尔。仅此而已。”

“可这个故事真的很奇怪。”我说道。

“我在想啊,克拉拉,”里克说,“乔西也许在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

“啊,可我们的小朋友还不能走呢,”海伦小姐说,“我刚刚想起来了之前我们讨论的话题。我们在讨论里克的教育。”

“不,妈,够了!”

“可是亲爱的,克拉拉来都来了,我就是要和她说说这件事的。嗯,这是什么?”海伦小姐注意到了乔西的画,之前被里克落在了沙发上,面朝下放在信封上面。

“够了!”不等海伦小姐伸手,里克一把抓起那张画,忽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来了,亲爱的。又想在家里充老大。你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里克一面背对着海伦小姐,不让她看到自己手头的动作,一面小心地把乔西的画塞回信封。接着他走出房间,这一回没有在门口停留。我们听着他大步踏过走廊的坚实脚步声,接着正门开了,旋即又砰的一声关上。

“出去透透气对他有好处,”海伦小姐说,“他在家里憋得慌。如今他甚至都不去隔壁乔西家串门了。”

她的目光再度越过我,望向窗外;这一回我转身的时候,看到里克的身影正站在外面的木头平台上,靠着扶栏,脚下是那段沉向地面的木头台阶。他凝望着远处的田野,太阳的图案洒在他身上。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可他依然一动不动。

海伦小姐从沙发上起身,朝我走近了几步,直到我俩肩并肩地站在窗前。她个头要比母亲高两英寸。不过,她站立的时候,身子并不像母亲那样挺得笔直,而是微微前倾,呈现出一道平缓的弧线,仿佛她,就像窗外高高的野草,正随风摇曳。在那一刻,她的形象完全没有空间上的割裂;借着窗口的亮光,我能看清她下巴周围细小的白色汗毛。

“我还没有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她说道,“请叫我海伦。我真是太没礼貌了。”

“哪里。您对我非常好。可我担心,我的到来或许已经造成了摩擦。”

“哦,可摩擦是一直都有的。只是小插曲,省得你问了。不过你说得对。我真的好怀念英格兰啊。我尤其怀念那儿的树篱。在英格兰,至少是在我老家那一片,你能看到四周全是绿色,而且永远都有树篱把它们分隔开来。树篱,到处是树篱。那么的井井有条。现在,你再看看窗外那片田。无休无止,没有尽头。我猜那当中什么地方也许有栅栏,可谁知道呢?”

她沉默了,于是我说道:“我相信那里的确有栅栏。事实上,那是三片田地,中间有栅栏把它们分隔开来。”

“你一眨眼的工夫就能推倒一道栅栏,”她说道,“然后再换个地方竖起一道新的。只要一两天的工夫,你就能完全改变整片土地的布局。栅栏围成的土地是那么地不长久。你能轻而易举地改变一切,就像变换舞台背景一样。我以前是演戏的,知道吗。有时候在像样的剧院里。有时候在糟糕的剧院里。栅栏,那是什么?舞台设计罢了。这就说到英格兰的一样长处了。树篱给人一种真正沉淀在土地中的历史感。我演戏的时候,从来不会忘记台词。我的同事们就总是忘。那些台词总的说来都不怎么样。可我从来不忘。一句都不忘。这些年来,我时常想着要问问克丽西我那天看到的是怎么一回事,可下一秒我就管住了自己的嘴巴。我想,不要,最好不要。再说了,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我相信,里克的母亲刚才希望谈谈里克的教育。”

“请叫我海伦。是的,没错。你也看到了,这个话题里克连提都不愿意提。请你帮忙这件事,我是说。我想我其实应该先问问克丽西的。甚至是乔西。我不知道。真是一团迷雾,这些礼节问题。如果我是要借一台真空吸尘器……可那是两码事,我知道。你得原谅我。我真是太没礼貌了。里克需要的仅仅是一丁点指引。我已经给他买来了最好的教科书。全都是来自上一个时代——那时候的孩子们还没有接受提升这回事——正适合他。可这些书全都默认你的身边蹲守着一个导师之类的角色。他真的很有潜能,尤其是在物理、工程这类领域,可每当他遇到一些他不理解的东西,而身边又没人跟他解释的时候,他就会灰心。我以前经常叫他去问乔西,可是,当然咯,他一听这话就生气。”

“所以海伦小姐是希望我来帮助里克理解教科书?”

“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那些教科书对你来说肯定就像儿戏一样简单。我们的目标只是让他通过考试。你瞧,他真的非常需要考进阿特拉斯·布鲁金斯。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只求你帮他过了这一阵子就行。我猜,我真的需要先问问克丽西。”

“如果里克能进一所正规大学,那会是一件好事。如此说来,是的,我非常乐意帮助里克,只要这完全不影响我照顾乔西。或许,如果里克能继续来我们家做客,他有时可以把他的书本带过来。”

看得出来,我的回答并没有让海伦小姐满意。她依然望着窗外里克立在木头平台上的身影——他一动都没有动过——然后说道:

“我猜,要是我坦诚相告的话,真正的问题不在那里。是的,一定程度的辅导会有帮助。可就眼下的现状来看,真正的障碍在于,里克他不想努力。只要他愿意全力以赴,我就知道他有机会了。尤其是,你瞧,我还有一样秘密武器能帮他。再轻轻地推上他一把——毕竟这可是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啊。可他不愿意努力,不愿意认认真真地努力。而他不愿意努力的原因在于我。”

“在于您?”

“他认定了自己不能远走高飞,把我丢下。当然,我一个人完全应付得过来。可他非喜欢把我说成是没有自理能力的样子,只要他一走,就会闯出各种祸来。”

“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大学很远吗?”

“开车要一天吧。可距离并不是关键所在。他坚信,他最多只能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待上约莫一个钟头。你说,要是他每次离开我都不能超过一钟头,他怎么才能长大,走进外面的世界呢?”

窗外,里克开始走下木头台阶,走向草地。他走得很慢,仿佛是在做白日梦;从他的一只胳膊僵硬地按在胸上的姿态来看,我能判定他手里还拿着乔西的画。随着他的头和肩膀逐级而下,淡出视线,海伦小姐接着说道:

“我真正想要请你帮的是另一个忙,克拉拉。我真正的请求,深层的请求。你愿不愿意请乔西来试着说服里克?她才是那个有望改变他的立场的人。他非常固执,你知道的,而且——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内心里还很害怕。可谁又能责怪他呢?他知道外面的世界不好应付。可乔西正是那个有能力让他转变视角的人。你可以和她谈一谈吗?我知道你对她有着很大的影响力。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向她提起这件事,不只是提这一次,而是反反复复地提,直到她愿意对他施加真正的压力?”

“我当然乐意这样做。可我相信,乔西已经对里克说过这样的话了。事实上,他俩之间当下的裂痕可能正是缘自乔西在这个话题上表达得过于强硬了。”

“很有趣。如果你说的是事实,那么我请你做的这件事就愈发重要了。乔西也许会觉得,为了两人能够和好如初,她应该做出退让。她也许会进一步觉得,自己采取那样的态度,从一开始就错了。嗯,你得和她谈谈。告诉她,她必须坚持,不管他怎样发脾气。怎么啦,亲爱的?”

“抱歉。只是我感到有一点吃惊。”

“喔?你吃惊什么,亲爱的?”

“嗯,我……坦率地说,我吃惊,是因为海伦小姐的这个关系到里克的请求似乎是发自内心的。我惊讶于有人竟如此渴求一条会让她陷于孤独的道路。”

“你吃惊的就是这个吗?”

“是的。直到方才,我才认识到人类是可以选择孤独的。认识到有些力量有时会比逃避孤独的愿望更强大。”

海伦小姐微微一笑:“你真的很可爱。你的话不多,但看得出来你在思考。母亲对儿子的爱。一样如此崇高的事物,竟能压倒对于孤独的恐惧。你的想法也许不错。可让我告诉你一件事: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别的理由能让一个人,在面对我所面对的这般人生时,宁可选择孤独。我在过去就经常做出这样的选择。比方说,我选择了这条路,而非和里克的父亲在一起。已故的父亲,非常遗憾,虽说里克对他完全没有记忆。即便如此,他一度曾是我的丈夫,而且也不是个全无用处的丈夫。多亏了他,我和里克才能如此度日,尽管我们的生活并不十分光鲜。瞧,里克要回来了。哦,他不想回来。他想要待在外面,再生一会儿闷气。”

不错,里克这时已经走上了木头台阶,朝房子这边瞥了一眼,但随即又在最后一级台阶上面坐了下来,又一次背对着我们。

“我得赶回乔西身边了,”我借机说道,“海伦小姐愿意向我吐露心声,真是让我感动。我会按您说的做,去和乔西谈谈。”

“而且要和她反反复复地谈。这是里克唯一的机会。另外,就像我说的那样,我还有一样秘密武器。一个联络人。也许下回克丽西带乔西进城的时候,也许就趁着她再去给那个肖像师当模特的时候,里克和我可以搭个顺风车。然后里克就可以见到我的秘密武器了,最好可以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克丽西和我已经说过这件事了。但这一切都是徒劳,除非里克能够转变态度。”

“我明白了。那就再见啦。现在我得走了。”

我跨出屋子,走上木头平台的时候,比之前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了风在木板的间隙中穿行。田野不再被划分成一个个方格,因此我的眼前呈现出的是一整幅清晰的画面,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尽管角度有所改变,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却依然在我预料的位置上,虽说它此刻的形状同我在乔西家的后窗前看到的略有不同。

我走过那台蛛网电冰箱,来到里克坐着的那级木头台阶前。我本以为他也许还在生我的气,不打算理我,可他却抬起头,用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我。

“如果我的来访制造了摩擦,我得道歉。”我说道。

“算不得你的错。事情经常变成这个样子。”

我俩一道看着面前的田野;过了片刻,我意识到他的目光,同我的一样,正落在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上。

“你刚才在说什么来着,”他说道,“就在我妈下楼来之前。你说你出于某个理由,想上谷仓那里去。”

“是的。而且必须是在傍晚。这样一趟旅程,时间的把握务必要精准。”

“你确定你不要我和你一起去?”

“里克真好。不过,只要有踩出来的小路通向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我最好还是一个人去。任何事情我都不能想当然,这一点非常重要。”

“好吧。如果你这么说的话。”他眯起眼睛,抬头看着我,一半是因为太阳的图案落在了他脸上,但还有一半,我意识到,是因为他再度细细打量起我来,也许是在评估我完成这样一趟旅程的能力。“听着,”他终于说道,“我不太明白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是,如果这样做能帮助乔西,那么——嗨,祝你好运。”

“谢谢。现在我得回家了。”

“知道吗,我一直在想啊,”他说,“也许你可以告诉乔西,我真的很喜欢她的画。告诉她我很感激。要是她觉得可以的话,我想这两天就过去一趟,亲口对她说。”

“乔西听到这话会非常高兴的。”

“也许就明天。”

“是的,当然。那么,再见啦。这次出门对我来说是非常有趣的经历。谢谢你给了我有用的建议。”

“再见,克拉拉。路上小心。”

*

就像我对里克所说的那样,这趟去往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的旅程,其时间的把握至关重要;就在我当日第二次穿过碎石地,走向画框门的时候,忧虑钻入了我的脑海:也许我判断失误了。太阳已经低垂在了我的眼前——而我不敢假定第二片和第三片田野会和第一片一样好走。

我的旅程开始得很顺利,通往里克家的那条小径和上午的情况没什么差别。这一回我用上了双手来拨开草丛,而随着我手上的动作,黄昏虫纷纷飞起。我看到更多的飞虫在我眼前的半空中飞舞,紧张地互换着位置,但不愿意抛下它们那亲切温暖的虫群。

因为担心不能及时赶到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所以我在经过里克家的时候,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然后便沿着那条小径继续朝前方走去,走入了我之前从未踏足的地界。我穿过又一扇画框门,这里的草长得很高,我再也看不到远处的谷仓了。田野开始被分割成一个个方格,一些大,一些小;我继续前行,注意到了不同的方格间氛围的迥异。这一秒,草丛还柔软服帖,路也很好走;下一秒,我刚一跨过界线,一切都阴沉下来,草丛抗拒着我的双手,我的身边还响起了许多奇怪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担心自己做出了严重的误判,担心我没有正当的理由以我心中所想的那种方式去打扰他,担心我的努力会给乔西带来严重的负面效果。就在我穿过一个格外不友好的方格时,我听到四周响起了某只动物痛苦的哀号声,一幅画面随即闪入我的脑海:罗莎,坐在野外某处粗糙不平的地里,身边散落着细小的金属碎片,一面伸出双手,抓住自己的一条僵挺在眼前的大腿。这幅画面在我的脑海中只停留了一秒,可那只动物却还在叫个不停,我感觉地面正在我的脚下崩塌。我想起了去摩根瀑布的上山路上的那头公牛,想着它多半已经从地下又冒了出来;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太阳根本就不仁慈,这才是乔西每况愈下的真实原因。可即便是在这样的迷茫之中,我依然坚信,只要能坚持到下一个友善的方格,我就安全了。我还听到了一个声音正在呼唤我,这时我看到了一样物体——形状就像那些维修人的交通锥——就放置在我前方不远处的草地上。那声音是从这个锥体的后面发出的,而当我试图靠近时,我意识到那其实是两个锥体,一个插在另一个里面,好让上面的那个做出左右摇摆的动作,也许是为了吸引路人的注意力。

“克拉拉!过来!这边!”

我走近一看,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锥体,而是里克,一只手拨开草丛,另一只手伸向我。现在我认出了他,便愈发迫切地想要迎上前去,可我的脚却在地里陷得更深了。我清楚,只要再试图前进一步,我就会失去平衡,坠入地下深处。我同样清楚,尽管里克似乎触手可及,但其实他离我并没有那么近,因为那道凶险的界线分隔开了我俩各自所在的方格。即便如此,他还在继续朝我伸过手来,而他跨越边界、伸进我所在方格的那截手臂看上去像是被拉长了,扭弯了。

“克拉拉,来呀!”

但这时我已经相信了我很快就要坠入地下,相信了太阳对我动了怒,或许也并不仁慈,而乔西也对我失望了。我开始失去方向感,即便里克的手臂越伸越长,越伸越弯,最终碰到了我。多亏了这只手臂,我才没有倒下,我的双脚也稍稍站稳了一些。

“好啦,克拉拉。这边走。”

他引着我——几乎是架着我——穿越了这一格,接着我来到了下一个友善的方格,太阳的图案慷慨地洒在我身上,我的思绪再度恢复了条理。

“谢谢你。谢谢你赶来帮忙。”

“我从窗户后面看到你了。你还好吧?”

“是的,一切又都正常了。这片田地的困难超出了我的预想。”

“我猜这些小沟坎有时候不好走。我得说啊,从上面往下看,你就像一只没头没脑、围着窗玻璃嗡嗡乱飞的苍蝇。不过这话太刻薄了,对不起。”

我微笑着答道:“我感觉自己好傻。”这时我才想起正事,抬头确认了一下太阳的位置。“这趟旅程非常重要,”我说道,目光再度转向他,“可我先前估算错了,现在我没法儿按时到达那里了。”

这里的草丛依然太高,我还是看不见远处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但里克正直直地望着那个方向,一只手在眼前搭起凉棚;我这才意识到,也许他个头够高,真能看见谷仓。

“我应该早些出门的,”我说,“不管我回去的时机有多不凑巧。可我之前一直在等着乔西入睡,还要让梅拉尼娅管家相信我又有事情要去里克家跑一趟。我以为时间会挺充裕的,可这片田野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里克还在望向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你一直在说你没法儿按时赶到那里了,”他说道,“可你到底想要在什么时间赶到那里?”

“就在太阳刚好抵达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的时候。但要赶在他没入他的休憩之所前。”

“听着,这件事我一丁点都搞不懂。我也明白你不能向我透露一个字,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可是,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你带去那里。”

“你真是太好了。可即便有了里克的指引,我看现在也已经太迟了。”

“我不是要指引你。我是要背你。把你驮在背上。我们还有不少路要走,不过只要我们抓紧,我想我们还是来得及的。”

“你愿意这么做?”

“你一直在说这事儿很重要。对乔西来说很重要。所以,是的,我乐意帮忙。虽说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可我反正也习惯了。要是我们打算上路,就得抓紧了。”

他转过身,弯腰摆出一个蹲伏的姿势来。我明白他是要我爬到他的背上去;我刚一照办——我双手双脚并用,紧紧地环抱住他——他立刻就迈开了步伐。

*

现在我来到了高处,终于可以更好地看清傍晚的天空了,还有前方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顶。里克的步伐非常自信,在草丛间横冲直撞;他的两只手都忙着托举我,因此大部分冲击力都靠他的头和肩膀来承受。对此我深感歉意,但我自己实在是出不上多少力来帮他拨开草丛。

这时,我抬头望去,目光越过里克的脑袋,只见天空被划分成了许多块形状不规则的区域。一些区块泛着橙色或粉色的微光,另一些则呈现出夜空的碎片,碎片的一角或是边缘可以看到月亮的一鳞半爪。随着里克继续前行,这些区块不断地相互重叠又彼此替代,就在这时我们穿过了又一扇画框门。这扇门之后的草丛不再柔软纤弱、随风摇摆,而是一个个迎面而来的扁平体,也许就是用做街边广告牌的那种厚纸板制成的;当里克迎头撞上它们的时候,我真担心他会因此受伤。接着,天空和田野不再有区块的分隔,而是一整幅广阔的画面,这时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赫然耸现在我们面前。

方才,一个不安的想法就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滋生,而此刻,我再也无法将它束之高阁了。即便是在里克向我伸出援手之前,我就已经开始怀疑太阳的休憩之所是不是真的在这座谷仓里面了。当然,最初提出这个想法的人是我,不是乔西,就在我俩一道透过后窗望向窗外的那一回,所以一切的错误都是我一个人的。毫无疑问,乔西绝没有在任何阶段误导过我。即便如此,想到太阳行将落入的并非是这个我付出这般努力才赶到的地方,而是某个更加遥远的所在,我还是不免感到沮丧。

而我现在观察到的景象使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担忧是有道理的。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不像是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座建筑。它好像是人们还没有盖完的一栋房子的外壳。我能看到一个灰色的屋顶,屋顶有着常规的三角形贴面,一左一右各有一面色泽更深的墙作为支撑。可除了包围屋顶的各个部分,整座建筑的前后两面都没有墙。此时此刻,我知道,风就在毫无阻碍地穿堂而过。而太阳,我能看到,现在已经落在谷仓建筑的后面,就在我们靠近的同时,正透过洞开的建筑背面,回首将他的光芒射向我们。

与此同时,我们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很像是里克家所在的那一片。这里也有草,但修剪过,也许就是麦克贝恩先生亲自修剪的,草高刚好没过脚踝。修剪者的技艺十分精湛,你能看见一道图案迂回曲折地指向谷仓的入口;太阳的光芒此刻径直穿透了谷仓,它的阴影也随之落在了草地上,向着我们铺展延伸而来。

尽管这样做看似很不礼貌,我还是猛地夹紧了双腿和双臂,以此向里克急切地示意。“请你停下!”我冲着他的耳朵低语道,“停下!请让我下来!”

他小心地把我放下,我俩一齐凝视着眼前的这一幕。尽管我现在不得不接受谷仓不可能是太阳真正的休憩之所,我还是心存着一个乐观的希望:无论太阳最终在哪里安眠,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都是他每晚临睡前一定要拜访的最后一站,就像乔西上床前一定要先去卫生间一样。

“非常感谢,”我压低了声音说道,尽管户外的音效和室内很不一样,“不过从这里开始,里克最好是离开我,让我一个人去。”

“听你的。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在这儿等你。你估计要多久?”

“里克最好是回家去。不然海伦小姐会担心的。”

“妈不会有事的。我想我还是等着吧。还记得我出场前你遇到了什么吗?况且你回去的路多半是要摸黑走的。”

“我只能努力克服了。里克对我已经太好了。而且,我最好是一个人进去。事实上,像这样站在这里本身可能已经是一种过分的打扰了。”

里克又看了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一眼,然后耸耸肩:“好吧。那我就让你一个人进去啦。不管你要做的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

“谢谢你。”

“祝你好运,克拉拉。真的。”

他转过身去,走入了高高的草丛中,很快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田野里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我立刻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了眼前的任务上。我寻思着,要是一个路人早五分钟站在谷仓的正前方,他不仅能透过建筑背面看见傍晚的天空,以及绵延的田野,还能看清幽暗的谷仓内部的不少情形。然而现在,太阳的光芒直射向我,我只能分辨出几个堆叠在一起、好像方盒的模糊形状。那个念头又一次闪入我的脑海,这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确凿:即便考虑到太阳的宽宏与慷慨,我要做的这件事依然是有风险的,需要我全神贯注。我听着身后草丛间的微风和远处的鸟啼声,一面整理着思绪,一面穿过修剪过的草地,走向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

*

谷仓内部充盈着橙色的光芒。半空中飘浮着干草的颗粒,好似黄昏虫,他的图案洒遍了谷仓的整扇木门。我回头一瞥,看见我自己的影子就像是一棵瘦高的树,眼看就要在风中折断了。

我的周遭环境还有几样奇特之处。刚一走进谷仓,我的眼睛就遭遇了极度强烈的明暗对比,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调整适应过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快确定,那几垛干草——其形状我在门外的时候就已经记下了——此刻在我的左手边,一垛叠着一垛,构成了某种平台——高及我的肩膀——路人可以爬上去,甚至是躺在上面休息。可这些干草垛堆叠的时候,在它们和后面的墙壁之间留出了一道空隙——也许是为了让麦克贝恩先生能够从那一面进来。我定睛细瞧,目光越过干草平台,看到的却是我们店里的那只红架子,固定在那面墙上,从一头一直延伸到另一头,就连那些陶瓷咖啡杯也一应俱全,全都倒扣着,在架子上面摆成一排。

在我的另一侧——我的右手边——也就是室内阴影最深重的区域,我看到了一段几乎和商店的前区壁龛一模一样的墙壁。事实上,我确信只要我走上前去,就能在阴影中间发现一个AF,看到他正骄傲地站在那处——再怎么说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顾客们十有八九会第一眼看到的位置。

同样位于我右手边的——尽管比壁龛所在的位置要近一些——是谷仓内唯一一样可以算作家具的物件——一把小小的金属折叠椅,此刻展开着,被一条对角线一分为二,一半区域被阳光照得通亮,另一半落在阴影之中。这把椅子同样让人想起经理平时存放在后面的房间里,偶尔拿进店来展开的那些椅子,只是这一把的漆面已经开始剥落,露出一片片下面的金属。

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后,我认定,坐在这把椅子上等待太阳不算是一种失礼的做法。在我坐下的时候,我充分预料到了出于角度的改变,我的周遭环境应该会呈现出一幅与之前有所不同的画面,可结果还是让我大吃了一惊:我眼前的一切不是发生了调整,而是又被割裂成了不同的区块——而且不仅仅是平时的那种方格,还有许多形状不规则的碎片。在一些碎片内部,我能看到麦克贝恩先生的农具的某些部件——一把铁锹的手柄,一架金属梯的下半截。在另一块碎片中,我知道我所看到的是两只并排摆放的塑料桶的桶口,但也许是出于不理想的光照条件,它们呈现出的只是两个相交的椭圆形。

我知道,太阳很快就要来到我身边了;尽管我时而感觉自己应该起立,就像迎接一位顾客那样,另一个声音却在对我说,只要我坐着不动,我反倒能避免过多的冒昧与打扰,也更不容易引起太阳的反感。于是我让自己的身形尽可能地贴近折叠椅的形状,静静地等待着。太阳的光束越发的显眼,橙黄的色彩也越发鲜明,我甚至感觉这些光束或许正在让干草的碎屑剥离干草垛,飘到半空中,因为现在悬浮在我眼前的颗粒明显多了许多。

这时,我有了一个想法:如果我的判断是对的,如果太阳在去往他真正的休憩之所的路上,此刻正要途经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那么我就不能过分拘礼了。我必须大胆地抓住机会,否则我的努力——还有里克的帮助——就要全部付诸东流了。于是我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说话。我没有真的把那些言词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太阳无需寻常意义上的言词。但我希望尽可能地表达清晰,于是将那些言词——或类似的某种东西——在头脑中快速又无声地组织成形。

“请让乔西好起来。就像您让乞丐人好起来那样。”

我微微抬起头,在各种农具的碎片和一垛垛干草中间,看到了一截交通信号灯,还有里克的一只机械鸟的半截翅膀,这时我的脑中回响起了经理的声音:“那是不可能的。”还有男孩AF雷克斯的声音:“你真自私,克拉拉。”于是我又说:

“可乔西还是个孩子,她没有做过任何不善良的事情。”

这时我又想起了去摩根瀑布那一回,野餐台对面的母亲那双密切审视我的眼睛,还有那头公牛,对着我怒目而视,好像我没有权利从他那片田野前面经过似的;我随即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激怒了太阳,因为我正是这般闯到了他的面前,而且恰恰是在他需要休息的时刻。我在脑海中组织起一句道歉的话,可谷仓里的影子此刻拉得更长了,倘若我这时把手指在眼前伸开,我知道它们的投影会一直向后延伸到入口那里。显然,太阳不愿意做出任何事关乔西的承诺,因为尽管他慈悲为怀,却依然无法将乔西与其他的人类区分开,而那些人中的一些,因为他们的污染和不体谅,让他大为恼火;忽然间我觉得自己真是愚蠢,竟然来到这样一个地方,提出这样一个请求。充盈着谷仓的橙色光芒这时越发地强烈,我又一次看到了罗莎,坐在硬邦邦的地上,一副痛苦的表情,伸出手去摸她那条挺着的腿。我深低下头,尽我所能地在折叠椅的形状内把自己的身体蜷缩到最小,但紧接着我又想起了向太阳发出吁求的任何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因此,我鼓起勇气,用半言词的形式说了一番话,推动这番话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明白自己来到这里是多么地唐突与粗鲁。太阳有充足的理由生我的气,我也完全理解您甚至都不愿意考虑一下我的请求。即便如此,鉴于您的大慈大悲,我想我也许还是可以请求您再耽搁一小会儿您的行程。再听一听我的另一个提议。假使我能够做一件特别的事情来取悦您。一件会让您格外开怀的事情。如果我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作为回报,您是否愿意考虑对乔西格外开恩?就像您上次帮助乞丐人和他的狗那样?”

随着这些话语闪过我的脑海,我的四周清晰地发生了某种改变。谷仓里的红光依旧浓重,但此刻却有了一种近乎温柔的特质——以至于那依然割裂着我周遭环境的许多碎片似乎在太阳最后的光芒中飘浮了起来。我看到玻璃展品推车的下半截——我认出了它的小脚轮——正缓缓地向上飘升,直到它被相邻的另一块碎片所遮蔽;我抬起头,遍顾四周,却再也看不到那头可怕的公牛的蛛丝马迹了。这时,我明白自己争取到了一样至关重要的有利条件,但绝不能浪费片刻工夫,于是我再接再厉,不再去组织构思半言词,因为我知道我没有时间了。

“我知道太阳有多么地讨厌污染。知道它多么地让你伤心和愤怒。瞧,我见到了而且确认了那台制造污染的机器。假使我能够设法找到这台机器并且摧毁它。终结它的污染。那么,作为回报,您是否愿意考虑给予乔西特别的帮助?”

谷仓里的光线这时昏暗了下来,可那是一种友善的昏暗;很快碎片不见了,室内的割裂也消失了。我知道太阳已经又上路了,于是从折叠椅上起身,第一次走向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那敞开的背面。这时我看到了田野如何向着中景绵延开去,直到它遇到了一排树木——某种软性的栅栏——而就在那排树木后面,一身疲惫、不再灼热的太阳正渐渐沉入大地。天空正在化为夜空,星星依稀可见,我能看出太阳正一边坠入他的安息之所,一边朝我善意地微笑。

出于感激和敬意,我继续站在敞开的谷仓背面,直到他最后的微光也消失在了地面之下。接着我穿过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那幽暗的室内,顺着来时的原路出了谷仓。

*

我再次走入草地的时候,高高的草丛在我四周温柔地摇摆着。要在黑暗中穿过田野是一项令人望而生畏的任务,可刚刚发生的一切令我倍感振奋,我几乎都没有感受到一丝恐惧。即便如此,高低不平的地面还是提醒着我前方的危险,因而当我突然间听到里克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时,我还是心中一喜。

“是你吗,克拉拉?”

“你在哪儿?”

“这边。在你的右边。我没听你的话,没有直接回家。”我朝着那声音的方向走去,草丛渐渐稀疏,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一处林中空地里。这一片空地——一小块圆形的区域——仿佛是真空吸尘器的杰作,里面的草又一次只没及脚踝,一弯月牙儿正高悬在我头顶上方的夜空中。里克就坐在那里,貌似坐在地上,可等我走到近前,才看见他坐在一块大半埋在土里的大石头上。他一脸平静地朝我微笑。

“谢谢你等我。”我说道。

“只是出于私心。怕你会整晚困在这里,出了故障。那我可就麻烦大了,毕竟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我认为里克是出于善意才等我的。我非常感激。”

“你进去以后,找到你要找的东西了吗?”

“哦,是的。至少,我相信是找到了。我还相信,现在我们有心怀希望的理由了。乔西的希望。她会好起来的希望。可我得先完成一个任务。”

“什么样的任务?也许我能帮忙。”

“对不起,我不能和里克讨论这件事情。我相信,今晚所达成的是一项协议。一份契约,也可以这么说。如果我无所顾忌地谈论这件事,可能会危及合同的履行。”

“好吧。我不想危及任何事情。不过,如果有什么是你觉得我能为你做的……”

“我会坦言相告。里克能做的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努力考进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大学。然后乔西和里克就能继续肩并肩地在一起了,那幅善意的画中所表达的愿望也就依然有着实现的可能。”

“天啊,克拉拉,我妈显然在做你的工作。她把这件事说得可真是轻巧。可你根本就不知道像我这样的孩子要考进那样一个地方,需要付出多少。而且就算我成功了,我妈又该怎么办?难道我就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成?”

“海伦小姐也许比里克以为的要坚强。而且,即便里克没有受过提升,他依然有着特别的天赋。只要他全力以赴,我相信他会被阿特拉斯·布鲁金斯大学录取的。再者,海伦小姐还说过,她有一样秘密武器能够帮助他。”

“她的秘密武器?就是某个她认识的讨厌鬼,帮着管那个地方的。她的一个老情人。我根本不想跟他掺和。听着,克拉拉,我们该回去了。”

“你说得对。我们外出已经很久了。海伦小姐会担心的。另外,如果我能在乔西的母亲进门前回到家,就能避免许多尴尬的问题。”

*

第二天,当门铃在上午十点左右响起时,乔西似乎还在猜测按铃的是谁;她起了床,急匆匆地出了卧室,走上楼梯平台。我随她出了门,而当里克从梅拉尼娅管家身边走过,步入门厅的时候,乔西回头看着我,脸上挂着一个兴奋的微笑。可紧接着,就在她走向楼梯口的时候,却又摆出一张完全没有表情的脸孔来。

“嘿,梅拉尼娅,”她朝下面喊道,“你知道这个怪咖是谁吗?”

“你好,乔西。”里克抬头仰视着我们,面带拘谨的微笑,“我听说了一个传闻:我俩也许又是朋友了。”

乔西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上坐下;尽管我在她身后,我依然清楚她此刻展露的是她最善意的微笑。

“哦,真的吗?好奇怪呀。不知道是谁放的风呢。”

里克自己的笑容这时也自信了起来。“只是小道消息吧,我猜。顺便说一句,我真的挺喜欢那幅画。昨晚我用相框把它裱起来了。”

“真的?是用你亲手做的那种相框吗?”

“老实说,我用的是我妈的旧相框。我们家有那么多的老相框,摆得到处都是。我抽出了一张斑马的照片,把你的换进去了。”

“换得好。”

梅拉尼娅管家这时候去厨房了,里克和乔西就这样一个站在楼梯底下,一个坐在楼梯顶上,冲着彼此咧嘴笑着。接着,乔西一定是给出了一个暗号,因为两人同时飞快地动作了起来——她站起身来,他伸手去抓扶栏。

就在他们一道走进卧室的时候,我想起了梅拉尼娅管家之前的指示,于是跟着他俩进了屋。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一切仿佛是旧日重现:我坐在纽扣沙发上,面朝后窗,里克和乔西在我身后,笑着说起以前的傻事。一度,我听到乔西在说:

“嘿,里克。我在想啊,这样的握法到底对不对。”借着窗玻璃的映照,我看到她手里握着一把早餐过后没有收拾的餐刀。“还是说,应该像这样?”

怎么知道?”

“我以为你或许知道,你不是英国人嘛。我的化学教授说你应该这样握。可她知道什么呢?”

“那我又知道什么呢?你干吗老是说我是英国人呢?我又没有真的在那里生活过,你知道的。”

“是你自己以前老这么说的,里克。两年,还是三年前?你一直坚称自己多么有英国范。”

“我有这么说吗?那一定是阶段性的吧。”

“哦,是的,持续了好几个月呢。你那会儿满嘴的劳驾这个啦,见谅那个啦。所以我才会以为你或许知道怎么握刀呢。”

“可为什么英国人就要比其他人懂得多呢?”

过了几分钟,我听见里克在卧室里四处走了一圈,然后说:

“你知道,我这么喜欢这屋子的一个理由是什么吗?这里有你的味道,乔西。”

“什么?我不敢相信你会说这样的话!”

“我说这话完全没有任何不好的意思。”

“里克,你真的不能对一个女孩子说这样的话!”

“这话我一般不对女孩子说。我只对你说。”

“不好意思,你说啥?这么讲我都不是女孩子了?”

“嗨,一般不对女孩子说。我想说的是——我只想说——我有一阵子没来这里了,所以我已经忘记了这屋子的方方面面。它看上去的样子,它闻上去的味道。”

“天啊,你好讨厌,里克。”

可她的声音中透着笑意;沉默了片刻后,里克接着说道:

“至少我俩再也不生彼此的气了。我很开心。”

又一阵沉默过后,乔西开口道:“我也是。我也很开心。”说完她又添了一句:“很抱歉我之前一直没完没了地说那些话,说你妈还有那些个事情。她是个好人,那些话我都不是存心要说的。很抱歉我还一直在生病。让你担心了。”

借着窗玻璃的映照,我看到里克朝乔西走近一步,伸出一只胳膊拥住了她。接着,片刻之后,他的另一条胳膊也拥住了她。乔西任由他拥着自己,尽管她并没有抬起自己的双臂来回应他,就像她和母亲说再见时习惯的那样。

“这下你能舒舒服服地闻我的味道了?”过了一会儿,她开口问道。

里克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一句:“克拉拉?你在吗?”

我转身的时候,两人微微分开了一点,一齐朝我看来。

“怎么啦?”

“也许你应该,你懂的——避免打扰我们,就像你常说的那样。”

“哦,是的。”

两人看着我下了纽扣沙发,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门口的时候,我转身说了一句:

“我之前一直想要避免打扰你们的。只是心里面还担心着胡来。”看到两人一脸困惑,我继续说道:“有人指示我要确保不会发生胡来。所以我才一直留在房间里,哪怕是在你们玩泡泡游戏的时候。”

“克拉拉,”乔西说,“里克和我不打算发生性行为,好吗?我们有几句话要对彼此说,仅此而已。”

“好的,当然。那我就退下了。”

说完我便走出房间,来到了外面的楼梯平台上,随手将房门在身后阖上。

*

随后的几天里,我时常想起那台库廷斯机器,以及我如何才能找到并且摧毁它。我在脑海里面测试着各种各样的借口,看看哪一个能够让我陪同母亲进城,而一旦进城,还要让我能自由行动足够长的一段时间——可所有这些借口听上去一个都不可信。乔西注意到了我经常心不在焉,便会这样说我:“克拉拉,你又走神了。也许你太阳能电量低了。”我甚至考虑过向母亲袒露心声,但立刻就否决了这个选项,因为我觉得母亲既不会理解,也不会相信我所达成的这项协议。可就在这时,不等我主动采取任何行动,一个机会自发地出现了。

一天傍晚,就在太阳就寝的一小时后,我正在厨房里,站在电冰箱旁,听着它让人安心的嗡鸣声。天花板的灯光还没有开启,因此我就站在那里,就着走廊投来的些许光亮。母亲刚从办公室回到家不久,我下楼来到厨房,就是为了让她和乔西在楼上的卧室里能够不受打扰。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她迈开脚步走下楼梯,接着又朝厨房这边走来。她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使得厨房里愈发的昏暗,这时她开口道:

“克拉拉,我想要提前跟你打个招呼。毕竟,这事儿跟你有关。”

“什么事?”

“下周四,我请假不去上班了。我要开车带乔西进城,然后在那里过夜。我们刚才就在聊这件事呢。乔西要去赴约。”

“赴约?”

“你知道的,乔西之前一直在请人给她画像。还记得她来你们店里的那几回吗——我们之所以进城,就是为了这个。因为她的健康原因,这件事已经中断很久了,可她现在又有了些力气,所以我想让她再去一回工作室。卡帕尔迪先生很有耐心,一直按兵不动地等到了现在。”

“我明白了。那乔西会不会需要一动不动地坐上很久呢?”

“卡帕尔迪先生很有办法,不会累着她的。他能先拍照,再凭照片创作。即便如此,他还是需要她时不时地过去一趟。我告诉你这个,是因为这一回我想要你陪着乔西。我想她情愿有你在她身边。”

“哦,是的。我非常乐意。”

母亲朝着厨房里面又走了几步,现在我能看见走廊的微光只照亮了她的脸庞的一条边线。

“她进去见卡帕尔迪先生的时候,我要你,克拉拉,陪在她身边。事实上,卡帕尔迪先生迫不及待地要见你。他对AF特别感兴趣。也可以说是酷爱吧。你没意见吧?”

“当然没有。我盼望着见到卡帕尔迪先生。”

“他也许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和他的研究有关。因为,我也说了,他对AF很是痴迷。你不介意吧?”

“不,当然不介意。而且我相信,进一趟城会对乔西有好处,既然她现在稍稍有了点力气。”

“很好。哦对了,我们很可能还要载客呢。我们的车上,我是说。我们的邻居需要搭个便车。”

“里克和海伦小姐?”

“他们自己也有些事情要进城,而她如今已经不开车了。别担心,车上坐得下所有人的。你用不着钻后备厢。”

就在接下来的那周日,下午两三点钟左右,里克不单自己上门来做客,还带来了他的母亲;趁着这个机会,我听到了关于这趟行程的更多情况。我又一次走到门外的楼梯平台上,免得打扰卧室里的里克和乔西。我凭栏而立,注视着楼下的走廊,能听见母亲和海伦小姐的笑声从厨房那头传来。我听不太清楚两人的言语,除非是在她们中的一个大声喊出某句话的时候。一度,海伦小姐高声叫道:“噢,克丽西,那可真是过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没过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同样一边哈哈笑着,一边大声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这绝对是真的!”

因为我听不清太多的言语内容,也看不见母亲的表情,所以我没法做出可靠的判断,但我的感觉是,那一刻的母亲处于自我进这个家门以来最放松的状态。我正试着要听个究竟,这时卧室的房门开了,里克走了出来。

“乔西在洗手间里,”他边说着边朝我走了过来,“这个时候,好像出来上这儿等着才是礼貌的做法。”

“是的,这样做很体贴。”

他追随着我的目光,眼睛越过扶栏,然后朝着楼下大人们说话的方向点点头。

“她俩一直挺合得来,”他说道,“只可惜阿瑟太太在的时候不多。有个人能像这样陪妈聊聊——这对她真的很有好处。只要在阿瑟太太身边,她总能高兴起来。我尽力而为。但我从来没法儿让她那样子开怀大笑。我猜,我是她儿子,要放松可不容易。”

“里克对于海伦小姐来说,肯定是一位绝佳的伙伴。不过,如你所见,即便你不在她身边,她也能够找到其他的伙伴,一起大笑,一起聊天。”

“我不知道。也许吧。”接着他又说道:“听着,这些天我把这件事又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你那天晚上说的那些话。现在我认同你的说法了。我答应过妈我会努力的。尽我的全力,真正的全力,考进阿特拉斯·布鲁金斯。”

“太棒了!”

他身子又朝栏杆外面探出去一些,也许是在努力听清她们的话语,我甚至担心他因为个子高,弄不好会摔下楼去。不过这时他直起身来,两只手都放在了护栏上。

“我甚至答应了去会会这个……男人,”他说道,压低了嗓音,“她的老情人。”

“那个秘密武器人?”

“对,妈的秘密武器。她觉得他能替我开个后门。我连这个都答应了。”

“可这也许会带来最好的解决办法。乔西那幅善意的画所表达的愿望距离实现也许又进了一步。”

“说不定她们这会儿就在楼下说这个呢。说我是怎么过了那么久才终于被我妈转变思维的。说不定她俩觉得那么好笑的就是这个事情。”

“我不认为她们的笑声中有恶意。我认为海伦小姐一定为里克的承诺感到高兴。并且满怀希望。”

他沉默了片刻,听着楼下的说话声。然后他开口道:“我想,我们要搭车跟着乔西和阿瑟太太一道进城了。”

“是的,我知道。我也受邀与你们同行。”

“哦,那挺好。这下你和乔西就可以共同给我精神上的支持了。因为我并不怎么盼望着祈求这个家伙的帮助。”

突然间,卧室里传出了乔西的一声喊:“好啊!这下所有人都抛弃了我!”接着,就在里克回头面向房门的同时:“嘿,克拉拉,你也回屋里来吧。没关系的。我们没打算上演性爱大戏。”

*

两天后,我还将听到有关这趟进城之旅的更多事情,这次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那是一个多雨的工作日,没有客人登门。午餐后,乔西去了大开间上矩形板辅导课,我则上楼回了卧室。我坐在地上,坐在一堆杂志中间,这时梅拉尼娅管家出现在了门口。她低头注视着我,她的面孔既没有善意,也没有愠色,我还以为她是来斥责我刚才留里克和乔西单独在卧室里的,尽管她警告过我要提防胡来。可她却往屋里又走了一步,然后用某种粗砺的低语声对我说道:

“AF。你想帮助乔西小姐,对吧?”

“是的,当然。”

“那你听着。太太周四带乔西小姐进城。我说我想和她们一起去。太太说不。我说可以,太太还是说不。她说不,因为她再清楚不过,我嗅出苗头来了。她说她想带AF。所以你听着。你在城里给我好好照看乔西小姐。听到了吗?”

“是的,管家。”我同样低语道,尽管乔西绝无可能听到我们,“不过请您再多解释几句。您究竟是在担心什么?”

“听着,AF。太太带乔西小姐去见卡帕尔迪先生。画像的家伙。那个卡帕尔迪先生是个狗娘养的讨厌鬼。太太说你观察好。那你就给我好好观察狗娘养先生。你想帮乔西小姐。我俩一伙的。”她回头瞥了一眼门口,尽管楼下并没有传出乔西上完课,从房间里出来的声音。

“可是管家,难道卡帕尔迪先生不是仅仅想为乔西画像吗?”

“画像个球。AF,你看紧了狗娘养先生,不然乔西小姐会出大事。”

“可是,毫无疑问……”我把声音压得更低了,“毫无疑问,母亲绝不会……”

“太太爱乔西小姐。可萨尔小姐的死把太太折腾得够呛。听懂了吗,AF?”

“是的。那我会照您说的那样,十二分用心地观察,尤其是在卡帕尔迪先生身边的时候。不过……”

“你还要不过什么,AF?”

“如果卡帕尔迪先生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我仅仅是观察就够了吗?”

梅拉尼娅管家低头紧盯着我的眼神,可能会让一个路人误以为她是在威胁我,可我此刻明白,她的心中满是担忧。

“我他妈的怎么知道够不够?我想和乔西小姐一起去,太太说没门。她要带AF。真搞不懂。所以你跟紧了乔西小姐,尤其是狗娘养先生在的时候。你尽全力,AF。我俩一伙的。”

“管家,”我说道,“我有一个计划,一个特别的计划来帮助乔西。我不能公开谈论这件事。但如果我能陪乔西和她的母亲一道进城,我或许就有了实施这个计划的机会。”

“计划?听着,AF。你把事情越弄越糟,我他妈的就来把你拆了。”

“但假如我的计划奏效了,乔西就会变得强壮又健康。她就能去上大学,然后变成一个成年人。不幸的是,我没有告诉你更多细节的自由。但只要我能进城,我就有了机会。”

“好吧。最重要的一件事,AF,你周四进城以后,好好照看乔西小姐。听见了吗?”

“是的,管家。”

“还有,AF。你的大计划。要是它让乔西小姐的情况更糟,我就过来拆了你。把你塞进垃圾桶。”

“管家,”我答道,面带着自信的微笑——自打我进了这个家门起,这是我头一回如此面对她,“感谢你的这次谈话,还有你的警告。也感谢你能够信任我。我会做我所能做的一切来保护乔西。”

“好吧,AF。我俩一伙的。”

*

在进城之前的这段时间里,还发生了另一件值得关注的事情,而这件事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那是在一个深夜,我被乔西发出的动静所惊醒。卧室里十分昏暗,但因为乔西不喜欢漆黑一片,所以遮住前窗的百叶帘升起了三分之一,月亮和星星在墙壁和地板上都投下了图案。我望向床铺,看见乔西在那里用她的羽绒被堆出了一座小山一样的形状,而从被子里面传出了一阵哼哼声,好像她是在努力回想一支曲子,却又不想打扰房子里的其他人。

我靠近那座小山,居高临下地站在它的旁边,然后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它。那小山立刻就爆发了,羽绒被一下子土崩瓦解,消失在了四周的黑暗之中,房间里渐渐被乔西的啜泣声所充斥。

“乔西,怎么啦?”我压低了嗓音,但语气急切,“疼痛又开始了吗?”

“不!不疼!但我要妈妈!叫妈妈!我要她来这里!”

她的声音不但很响,而且似乎自我折叠了一般,你能同时听到她的声音的两个变体,音高略有不同。我以前从未听到过她发出这样一种声音,不由得迟疑了片刻。她在床上跪坐了起来,这时我看清了那条羽绒被原来并没有崩解,而是在她的身后团成了一个大球。

“叫妈妈!”

“可你的母亲需要休息。”我依然用耳语的音量说话,“我是你的AF。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而我一直在这里。”

“我没说你。我要妈妈!”

“可是乔西……”

我的身后传出一阵响动,接着就有人把我推到了一边,险些让我失去平衡。等到我重新站稳的时候,我看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变幻着的形体,就在靠近我的那一侧床沿上,黑影与月光构成的斑驳图案在它的表面不断游移,使得这个形体愈发的复杂。我意识到了这个形体就是拥抱在一起的母亲和乔西——母亲像是穿着一身浅色的跑步装,乔西还是和平时一样,穿着她那套深蓝色的睡衣裤。不但她们的肢体交织在一起,就连她们的头发也是如此,接着两人的身形开始温柔地摇摆,和她们在告别时难分难舍的姿态有几分相像。

“不想死,老妈。我不想那样。”

“没事的。没事的。”母亲的声音很轻柔,就像我刚才说话时的音量。

“我不想那样,老妈。”

“我知道。我知道。没事的。”

我悄悄地从她们身边退开,退向门口,接着又走到了门外昏暗的楼梯平台上。我凭栏而立,看着天花板上和楼下走廊里奇怪的夜之图案,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想着刚刚发生的那一幕所隐含的深意。

过了一会儿,母亲也悄悄地走出卧室,拐进了通往自己房间的那条昏暗的过道,眼睛并没有朝我这边看。此刻乔西的房门后面寂静无声,等到我回到卧室的时候,羽绒被和床铺都被拾理得井井有条,乔西已然入睡,她的呼吸也恢复了平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