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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齐兹叔叔下午待在客房里午睡。在优素福看来,这像是一种令人恼火的拖延。爸爸也像每天餐后那样返回自己的房间。优素福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午睡,仿佛这是必须遵守的法律。他们称之为休息,有时连妈妈也那样,回到他们的房间并拉上窗帘。他尝试过一两次,觉得无聊透顶,乃至于担心自己再也起不了床。第二次时,他觉得死亡应该就是如此,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却不能动弹,犹如惩罚一般。
阿齐兹叔叔睡觉时,优素福被要求收拾厨房和清扫院子。如果他想在处理剩餐上有任何发言权,这就不可避免。令他惊讶的是,这回妈妈居然留下他独自处理,而她自己则去跟爸爸说话。她通常会严格监督,将真正的剩菜与可以再当一餐的饭菜区分开来。他把食物胡搅一气,该清除的清除,能保留的保留,刷锅洗盘,打扫院子,然后走到后门边的阴凉处,坐在那儿守着,感叹自己不得不承受的负担。
当妈妈问他在干什么时,他说在休息。他不想流露出自负的神气,但听起来却适得其反,妈妈不由得笑了。她突然朝他张开双臂,把他搂在怀里抱了起来,他使劲乱踢想挣脱。他讨厌被当成小宝宝一样对待,她明明知道这一点。他强压怒气扭动身体,双脚寻找着院子光秃秃的地面所带来的尊严。就他的年龄而言,他身材瘦小,正因如此,她总是这样——把他抱起来,捏捏脸颊,搂在胸前湿乎乎地亲几口——然后把他当孩子似的笑话一顿。他已经十二岁了。让他不解的是,这一次她没有放开他。以往只要他奋力挣扎,她就会松开,在他跑走时还给他的屁股来一巴掌。现在她搂着他,把他按在她高耸而柔软的胸前,既不说话也不笑。她后背的汗还没有干,身上散发着烟火和疲惫的气息。过了一会儿,他停止挣扎,任妈妈把他搂在怀里。
他第一次有了不祥之感。看到妈妈眼中的泪水时,他吓得心脏狂跳。他以前从未见过妈妈流泪。邻居去世时,他见过她呼天抢地,仿佛天都要塌下来了,也听过她一脸恳切地祈求万能的真主保佑生者,但从未见过这种无声的泪水。他以为是爸爸干了什么,是他对她说了难听的话。也许是为阿齐兹叔叔做的饭菜不够好。
“妈妈。”他恳求道,但是她不让他说话。
也许爸爸说起了他的另一个家庭是多么好。优素福听到他生气时这样说过。他曾经听到他对她说,那个女人是塔伊塔丘陵背面的一个山区部落成员的女儿,她娘家的人住在一座四处冒烟的茅屋里,穿着臭烘烘的山羊皮,认为五只山羊加两袋豆子对任何女人都是个好价钱。“如果你出了事,他们会从自己养的女儿中再卖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给我。”他说。她不能仅仅因为是在沿海地区的文明人中长大就装模作样。他们吵架时,优素福很害怕,感到他们尖刻的话语刺进他心里,并想起其他男孩讲过的暴力和遗弃的故事。
是妈妈跟他谈起过爸爸的第一任妻子,妈妈面带笑容,用讲寓言的语气讲述那个故事。她是来自古老的基尔瓦家族的一名阿拉伯女子,虽不算娇生惯养,却出身体面。他不顾女方父母的反对娶了她——那对高傲的父母认为优素福的爸爸配不上他们。因为虽然他名声好,但凡是有眼光的人都能看出,他母亲却肯定是野蛮人,他自己也不会成大器。虽然名声不能因为母亲的血统而受影响,但他们所生活的世界强加了一些讲求实际的必要内容。他们对女儿有更高的期望,而不是让她成为长着野蛮人面孔的穷孩子的妈妈。他们对他说:“先生,我们因为你好心的关注而感谢真主,但我们的女儿年龄太小,还不到考虑结婚的时候。镇里比我们女儿更合适的人选多得是。”
但优素福的爸爸已经见过那个年轻女人,对她念念不忘。他已经爱上她了!爱情使他不顾一切,行事鲁莽,于是寻找各种方式去接近她。他在基尔瓦人生地不熟,只是去那里为雇主送一批陶土水壶,他与一艘帆船的船长成了好朋友,船长开心地支持他追求那个年轻女子,并帮他出谋划策以赢得她。船长说,撇开其他的不谈,这会让她那个自以为是的家庭多少感到伤心。优素福的爸爸与年轻女子频频幽会,最终携她私奔。船长熟悉沿海一线远至北部的法扎、南至姆特瓦拉的所有登陆点,将他们带到了大陆上的巴加莫约。优素福的爸爸在一位印度商人的象牙货栈找了一份工作,先是当保管员,后来做了店员和批发商。八年后,他娶的那个女人计划返回基尔瓦,事先还给她父母写了一封信请求原谅。两名幼子将随她同去,以期父母不再责备。他们乘坐的帆船名为“眼睛号”,离开巴加莫约后就再也不见踪迹。优素福也听爸爸谈起过那个家庭,通常是对什么事生气时或心生失望后。他知道那些记忆令爸爸痛苦,使他怒不可遏。
有一次他们吵得很凶,互不相让,似乎忘了他就坐在敞开的门外,他听到爸爸抱怨道:“我对她的爱不受祝福。你知道那种痛苦。”
“谁不知道呢?”妈妈问,“谁不知道那种痛苦呢?还是你以为我不知道错爱的痛苦?你以为我毫无感觉吗?”
“不,不,别指责我,你别这样。你是我脸上的光,”他喊道,嗓门提高,声音也在颤抖,“别指责我。别又来那一套。”
“我不会。”她对他说,声音变成了嘶嘶低语。
他不知道他们刚刚是否又吵架了。他等着她开口,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边为自己没法强迫她说出为什么哭而感到懊恼。
“你爸爸会告诉你的。”最后她说,并放开他,转身进屋。眨眼间,她就被门厅的幽暗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