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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出来找他。他刚刚午睡醒来,眼睛还因为睡意而泛红。他左脸发红,也许是侧身睡觉的缘故。他撩起汗衫的一角挠了挠肚子,另一只手抚摸着下巴上依稀可见的胡茬。他的胡子长得很快,每天下午睡觉起来都会刮一次。他对优素福露出微笑,然后变成灿烂的笑容。优素福仍然坐在后门边,还在妈妈离开他之处。现在爸爸过来挨着他坐下。优素福揣测爸爸试图装成若无其事,这使他感到紧张。
“小章鱼,你想不想去旅行?”爸爸一边问,一边把他搂过来,他能闻到爸爸身上的男人的汗味。优素福感觉到那条胳膊在自己肩上的重量,很想把脸埋在爸爸胸前,但他克制住了——他这么大了,不该那样。他抬眼看向爸爸的面孔,想读懂他话中的意思。爸爸嘿嘿一笑,把他的身体搂紧片刻,说:“别显得那么高兴。”
“什么时候?”优素福问,并轻轻挣脱开来。
“今天,”爸爸开心地提高嗓门说,然后一边打了个小哈欠一边笑,尽量显出平静的样子,“现在。”
优素福踮着脚站起身,弯了弯膝盖。他有一种想上厕所的短暂冲动,急切地盯着爸爸,期待他的下文。“我要去哪儿?阿齐兹叔叔呢?”优素福问。一想到那枚十安那,就消除了他那突然而潮湿的恐惧。在拿到十安那硬币之前,他不能去任何地方。
“你会跟阿齐兹叔叔一起去。”爸爸说,然后朝他微微苦笑。每当优素福对他说些傻话时,他就是这样。优素福等待着,但爸爸不再说话。过了片刻,爸爸哈哈一笑,作势扑向他。优素福连忙闪开,也笑起来。“你会乘火车走,”爸爸说,“一直到海边。你喜欢火车,对吧?一路到海边你都会很开心的。”优素福等着爸爸再说些什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此行的前景难以心生欢喜。最后,爸爸拍了拍他的大腿,让他去找妈妈收拾几样东西。
出发的那一刻来临时,似乎不太真实。他在屋子的前门与妈妈告别,然后跟着爸爸和阿齐兹叔叔去车站。妈妈没有拥抱和亲吻他,也没有为他流泪。他一直担心她会这样。后来,优素福想不起妈妈当时做了什么或说了什么,但记得她一脸病容或者说茫然,疲惫地靠在门柱上。每每想起离开的那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画面就是他们所走的那条发亮的路和他前面的两个人。最前面,是那个摇摇晃晃的运夫,肩上扛着阿齐兹叔叔的行李。优素福获准拿着自己的小包袱,里面有两条短裤,一件上一次过节时穿过的仍然很新的长袍,一件衬衣,一本《古兰经》,以及妈妈的旧念珠。她把除念珠以外的所有东西用一条旧披肩包起来,然后把几个角系成一个很大的结。她微笑着把一根棍子从结中穿过,好让优素福把包袱扛在肩上,就像运夫们那样。至于那串褐砂石念珠,则是最后才偷偷塞给他的。
他从未想过——一刻也没有想过——他可能会离开父母很久,或者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们。他从未想过要问什么时候回来。他从未想过要问为什么是陪阿齐兹叔叔一起旅行,或者事情为什么要安排得这么突然。在车站里,优素福看到除了那面有一只愤怒黑鸟的黄旗外,还有另一面旗子,上面有个银边的黑十字架。要是车上有德国高级军官时,他们就挥舞那面旗子。爸爸弯下腰来握住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跟他说话,终于流下了泪水。后来,优素福想不起爸爸对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提到了真主。
火车行驶一段时间后,优素福渐渐失去了新鲜感,于是,已经离家的念头变得难以抑制。他想起妈妈爽朗的笑声,不禁哭了起来。阿齐兹叔叔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优素福愧疚地看着他,但他把自己夹在长凳和行李之间,已经睡着了。过了一会儿,优素福知道自己的眼泪不再涌出,但又不愿失去这种伤感。他擦掉泪水,开始端详他叔叔。这样的机会以后会有很多,但自从认识这位叔叔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得以正视他的面孔。阿齐兹叔叔一上火车就摘下了帽子,优素福惊讶地发现他看上去非常严厉。不戴帽子时,他的脸显得更宽更胖,不成比例。当他静静地靠在那儿打盹时,那种引人注目的优雅风度不见了。他身上的味道仍然很好闻。优素福一直喜欢他这一点。喜欢他的味道、薄而飘逸的长袍和丝绸刺绣的帽子。当他走进一个房间时,他的气场犹如某种与身体相分离的东西飘了进来,述说着恣意、成功和胆魄。现在他靠在行李上,胸脯下面挺着圆圆的小肚子。优素福以前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他观察时,看到叔叔的肚子随着他的呼吸而起伏,有一次还看到一阵蠕动。
他的皮钱袋像往常一样系在小腹上,皮带从胯部绕过,在大腿根处用皮带扣扣起来,犹如某种盔甲。优素福发现叔叔的钱袋从不离身,即使是在午睡时。他想起自己藏在墙脚缝隙里的银卢比,想到它会被发现,自己做的坏事会败露,不禁哆嗦了一下。
火车里很吵。烟尘从敞开的窗户吹了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火和烧焦的肉的味道。他们一路穿行,右边,是肥沃的平原,在暮色苍茫中有长长的影子。地面有零散的农场和屋舍,紧贴着奔驰的大地。另一边是高高低低的山影,夕阳照在那些山巅上,形成一道道光环。火车走得不慌不忙,一路摇摇晃晃,咣当咣当,艰难地向海滨驶去,有时慢得几乎停止,几乎是在不知不觉中移动,然后突然颠簸一下又向前驶去,车轮发出尖锐的抗议。优素福不记得火车在沿途的任何站点停靠过,但后来知道肯定停过。他分享了妈妈为阿齐兹叔叔准备的食物:点心、煮肉和豆子。叔叔熟练而小心地打开食物,低声说着bismillah(7),微微一笑,然后半张开手掌,做出欢迎的手势邀请优素福用餐。吃的时候,叔叔和蔼地望着他,对着他的苦脸微笑。
他无法入睡。凳子的横条很硌人,使他难以睡着,最多只是打个盹,或半睡半醒,想解手而心神不定。半夜里睁开眼睛时,看到那半空的昏暗车厢,他很想大哭。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担心火车进入太深,无法安全地返回。他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车轮的噪音上,但它们的节奏很古怪,只会让他分神和保持清醒。他梦见妈妈是一条他曾经看到被火车车轮轧死的独眼狗。后来,他梦见自己的懦弱裹着满是黏液的胎衣,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知道那是他的懦弱,因为有个站在影子里的人这样告诉他,他自己也看到它在呼吸。
第二天上午,他们抵达目的地,车站内外挤满了吵吵嚷嚷、成群结队的商人,阿齐兹叔叔冷静而坚定地带领优素福穿过人群。走过街道时,他没有跟优素福说话,街上到处都是最近的庆祝活动留下的残迹。棕榈叶还系在门柱上,做成拱形。小道上散落着被踩坏的用万寿菊和茉莉花编成的花环,发黑的果皮乱扔在路上。一名运夫扛着他们的行李走在前面,在上午的炎热中浑身冒汗,哼哧哼哧。优素福被迫放弃了自己的小包袱,因为阿齐兹叔叔指着那个满脸笑容、歪着身子站在其余行李旁边的人说:“交给运夫吧。”运夫走起来一蹦一跳,以减轻受过伤的那侧臀部的负担。路面非常烫,光着脚的优素福但愿自己也能蹦着走,但不用说也明白,阿齐兹叔叔不希望这样。从在街上受欢迎的情形来看,优素福知道他叔叔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运夫高喊着要人们让路:“让seyyid(8)过去,waungwana(9)!”尽管他衣衫褴褛,形象难看,但没有人跟他争辩。他时不时地歪嘴一笑,环顾四周,优素福渐渐觉得运夫了解一些内幕,而他自己则一无所知。
阿齐兹叔叔的家是靠近小镇边缘的一栋低矮的长条形建筑,与马路相隔几码远,前面有一大片围有一圈树的空地。院子的一角有几棵小楝树、椰子树,还有一棵木棉树和一棵巨大的芒果树。另外还有些优素福不认识的树。在芒果树的树荫下,这么早就已经坐了一些人。主屋的一侧有一堵长长的锯齿形白墙,优素福瞥见墙头有棕榈树和其他树的树冠。他们走近时,坐在芒果树下的男人们站起身,挥手大声问候。
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名叫哈利勒的年轻人,他从主屋前的店子里冲出来,喋喋不休地表示欢迎。他毕恭毕敬地亲吻阿齐兹叔叔的手,如果不是阿齐兹叔叔最后把手抽回去,他会亲吻一遍又一遍。阿齐兹叔叔烦躁地说了句什么,哈利勒默默地站在他面前,双手紧扣在一起,竭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再去握阿齐兹叔叔的手。他们用阿拉伯语彼此问候和交流信息,优素福则静静旁观。哈利勒大约十七八岁,身材很瘦,神色紧张,嘴唇上刚开始长胡子。优素福知道他们的谈话中提到了他,因为哈利勒转过头来看他,并兴奋地点头。阿齐兹叔叔朝主屋的一侧走去,优素福看到那堵粉刷过的长墙上有一道敞开的门。透过那道门,他瞥见了花园,觉得看到了果树、开花的灌木丛和水的亮光。他正想迈步跟上时,他叔叔头也不回,张开手掌,就那样直直地伸着,独自离去。优素福以前从未见过这种手势,但感觉到了它的斥责,知道这意味着他不能跟随。他看了看哈利勒,发现他正在满脸笑容地打量他。他向优素福招招手,转身返回店铺。优素福用棍子扛起自己的包袱——运夫把阿齐兹叔叔的行李送进屋时,把他的包袱留了下来——跟在哈利勒身后。他已经弄丢了褐砂石念珠,把它掉在火车上了。三个老人坐在店前露台的长凳上,平静地目送优素福从柜台板下钻过,走进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