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希望
现在
“我是玛雅·希尔。”她对在奥姆尼酒店大堂迎接她的制作助理说,“272号陪审员。”
“啊,是你!”精力充沛的助理根本没看臂弯里抱着的档案夹就回应了她,“大家都很高兴你能来!我叫香农!”
玛雅环视大堂。这是星期三的上午,距离瑞克出现在她的举证听证会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过了十年,大堂墙壁上的艺术品已经换过了,家具陈设和员工的制服也是,不过他们的审美仍然是那种不会过时、没有地域特色的通用酒店风格,你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座城市都能见到。只不过是另外一种乏味而已。
在过去十年里避开这个地方并不困难。
香农指了指电梯间,“我先带你去你的房间安顿一下吧?主持人会给你打电话约单人,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上午。”
“单人?”
“单人采访,一对一的,只有两位主持人和你。”
“那是二对一。”
香农看上去似乎是想弄清楚自己是否做错了什么。“看起来……”她查了一下手里的文件夹,“你的单人采访安排在上午。不过我们欢迎所有没有采访任务的来宾到餐厅去聚聚,非正式的。我们预订了餐厅后面的区域,明天我们会正式重新投票。”
“其他人都到了吗?”
香农点点头。
“瑞克·莱昂纳德呢?”
漠然处之的态度到此为止。她足足坚持了二十秒钟才流露出自己的焦虑以及背后的原因。不过话说回来,她何必在乎一个制作助理如何看待她的焦虑程度?
香农似乎并没有发现这是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我想他应该还没到。”
自从瑞克在法院出现后,玛雅上网仔细搜索了他的资料,但没找到任何最新的消息。他在哪里工作、从事什么职业、住在哪里等等信息都了无痕迹。她能找到的所有社交媒体瑞克都没在使用。
只有老照片还在,以及针对她的那些尖酸言论。玛雅看着YouTube上他当年出版新书时接受采访的低画质视频,他对玛雅和其他陪审员做出的评价再一次让她感到刺痛。
“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的新证据?如果要对此做出回应,那么我需要时间检查证据。”
“我只知道他希望最后一个接受采访,在重新投票之前你们都会听到他想说的话。”
玛雅看了一眼手表,这一天会相当漫长。
香农从文件夹中取出一张电子房卡交给玛雅,“你能来我们真的很高兴。”
1208房间的一切都和之前一模一样,墙上的画、书桌、椅子,甚至连茶几都好像还是那五个月里与她朝夕相处的那张。她想,逃离动物园之后又被抓回去的动物应该就是这种感受吧。
她走在印有熟悉图案的地毯上,摸了摸房间里抛光的木质椅子。她盯着墙上那幅看起来像是描绘英国田野的画。她曾经幻想着自己跑过那片田野,在野外感受着风吹过脸颊。在任何地方,随便什么地方都行,只要不是她所在的这个地方……然而现在,又要重来一次。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房卡,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可以随时离开。
“很酷吧?”香农说,“准确性——复刻历史的准确性,这对我们非常重要。”
玛雅伸出手指滑过桌面,木质桌面闪着平滑的光,但是有些地方不太对,桌子的表面过于光滑了。她凭感觉寻找着桌子前端的一处凹痕——那是她在某个漫长绝望的夜晚用一支钢笔留下的标记。那个标记已经没有了。
“我们找到了还能提供旧款家具的酒店供应商,”香农主动说道,“我们上周就把所有家具都运来了。”
“这些是复制品?”玛雅的指尖滑过桌面记事簿的皮质边缘。
“同样材质、同样款式、同样年份。我们是从亚特兰大的一家酒店里找到的。”
玛雅此时就站在她昔日生活的复像之中。
卧室的布置也和当年一模一样。一侧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篮水果和巧克力,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感谢你的加入”,署名是“谋杀小镇”。
这时,她才看到它,就在篮子旁边。
玛雅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一枚方形的小徽章,上面用红白蓝三色写的“希望”字样已经有些陈旧和磨损了。
“该死,这是什么?”玛雅说。
香农匆忙来到卧室,看到玛雅盯着的东西,她才松了一口气,“是你的,对吧?我们觉得它或许能勾起一些有趣的回忆。”
“我曾经在双肩背包上别过一枚这种徽章。”玛雅说。
“对!我记得很清楚,宣判之后你离开法庭时,我看到过这个徽章。你们十二个人一起离开的那个场面……我是说,那场面太他妈的经典了。”她停顿了一下,“抱歉。”
玛雅无法把视线从那个徽章上移开,“这个我现在还有,没弄丢。”
“我是在抱歉说了‘脏话’。”
“你是从网上还是什么地方找到它的?”
“从拍卖网站上买的。现在它们都属于收藏品了,一个五十美元。”
玛雅突然发觉,她曾经的真实生活如今已经沦为收藏品,她的记忆已经成为纪念物。它们已经被商品化,被包装好拿出去交易,并且以相当可观的价格售出。
她感到一阵厌恶。
她来到这里,就是同谋,不是吗?她在出卖自己的过去,至少是所有人关心的那部分过去,与另一个人的悲剧有关的那部分过去。这些年来,她一直惊恐地看着其他人由于她的所作所为发了大财。那些“了解内幕”的电视网、传记作家和新闻记者,有多少人从杰西卡·希尔弗的谋杀案中获取了财富?有一位《纽约时报》的记者在他的著作中将杰西卡的死归咎于在全国范围内流行的针对女性的性暴力犯罪,凭此拿到了两百万美元的预支版税。谁会去怀疑这位记者的善意呢?谁能不羡慕他在科伯山住宅区新买的褐砂岩豪宅呢?还有那位著名的纪录片导演,他在HBO推出的六集纪录片中详细分析了这个案子,并且不遗余力地突出了洛杉矶警察局历史悠久的种族歧视传统。毫无疑问,他获得的两座艾美奖和不断扩大的制片公司只是他诚实信念的副产品而已,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一桩事业纯粹到让人想不出该如何用它赚钱。
玛雅曾经觉得他们都是“盗墓者”,但是此刻,站在节目组重构的昔日生活中,她又凭什么说自己比他们好?虽然她把参加节目的报酬全数匿名捐给了一个贫民区慈善机构,但这也无法抵消她的罪恶感。如果玛雅手中那枚褪色的徽章能够证明什么,那就是她年轻时的美好愿望不仅毫无用处,实际上还要比毫无用处更糟糕。这个徽章提醒着她,“相信自己比之前更好”是多么危险。把昔日的沉渣重新捞起,它就变成了一件珍品,像是从泰坦尼克号的残骸中捞出一把生锈的勺子。现在它成了学者们了解那段辉煌历史的研究对象。
玛雅意识到,过去的自己身上,最让她怀念的,是对即将到来的世界的希望,但事实证明,那样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建成,她怀念那个虚幻的未来。
玛雅看着香农,试图猜测她有多年轻。可能有二十三岁。“你关注那次审判了吗?”玛雅问。
女孩一下子双眼放光,“我的天,岂止是关注,我当时还在上初中,但是,天啊,我简直无法自拔,现在也一样。被分配来接待你,是我拼命求来的机会。我希望你不介意我这样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如果这样显得不专业或者……”
“什么?”
香农深吸一口气,“你是我的英雄。”
玛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种莫名其妙的话。
“我为什么会是你的英雄?”
“因为你坚持你的立场。就算瑞克·莱昂纳德说的都是真的……反正,你对自己所相信的事情,就会坚持到底。或许你是错的,但是你相信鲍比·诺克是无辜的。因为你坚信这一点,你说服了其他人都从你的立场去考虑——你为了不让一个无辜的人被定罪而据理力争,而且你赢了。”香农突然有点尴尬,“就是说……无论是对还是错,你都赢了,赢得光明正大。”
“我赢了,”玛雅说道,“是啊……看看我赢得了什么。”
她指了指这间按照原样复制的平价商务酒店套房。这并不是加冕,只是尸体防腐。
香农皱起眉头,眼前的玛雅显然和她预期的不一样。
现在轮到玛雅尴尬了。她用拇指摩挲着那枚“希望”徽章的光滑边缘,“想听一句忠告吗?”
香农把双臂环抱在胸前,“永远不要跟你心中的英雄见面?”
玛雅笑了。也许这个女孩比她想象的更倔强。“那倒不是问题,”她说,“如果你一开始就不把任何人当作英雄的话。”
玛雅第一次在“罗伯特·诺克公诉案”的庭审中进行证物辩论时,还没有接受过任何法律培训。如今,法学院毕业文凭以及四年刑事辩护律师的执业经验都成了她的优势。
送香农离开房间之后,她开始进行每次开庭前必经的流程:把每一项主要证据都单独打印在一张纸上,然后把它们在面前的咖啡桌上摊开。
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收集这些证据。倒不是说她需要这么长时间,她很惊讶自己并没有遗忘多少。再次审阅这些真实的、确凿的物证让她更有信心,鲍比的无罪释放裁决不仅是公正的,而且是必要的。
下午三点刚过,玛雅推开了通往酒店餐厅私人区域的双开门,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些故人饱经沧桑的面孔。
酒吧那边站着的是卡尔·巴罗和彼得·威尔基;凯茜·温、雅斯敏·萨拉夫和弗兰·戈登伯格坐在靠墙的桌子旁边,对着蔬菜沙拉挑挑拣拣;特丽莎·哈罗德和莱拉·罗萨莱斯坐在另外一张桌旁,喝着玻璃杯里的啤酒。
瑞克还没来。
玛雅的第一反应是松了口气。
还有一个小男孩,大概五岁左右,正推着玩具卡车滑过地板,往玛雅的脚边冲过来。
“亚伦!小心!”莱拉·罗萨莱斯紧跟在那个推着卡车的小男孩后面。“抱歉,”她经过时对玛雅说,“他叫亚伦。”她指着玛雅跟小男孩轻声说了几句,然后拉起他的手把他带回玛雅面前,小男孩的卡车还拖在身后。
“亚伦,”莱拉说,“来跟妈妈的朋友问个好。”
男孩一本正经地伸出手说:“我叫亚伦。”
“很高兴认识你,亚伦。我叫玛雅。”她把手伸给他,两个人认真地握了手,“你知道人们怎么评价一个认真握手的男人吗?他很诚实。”
莱拉大笑起来。“他喜欢卡车,”她们看着小男孩再次推着卡车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如果你还没看出来的话。”她靠过来,给了玛雅一个温暖的拥抱,“哦,还有,你好。”
庭审时只有十九岁的莱拉·罗萨莱斯是陪审团中最年轻的成员。当时她还在读美容学校,玛雅一度对于她每天早晨为了一副完美无瑕的妆容所付出的诸多努力而惊叹不已。现在的莱拉看起来衰老了不少,她的黑眼睛透出疲倦,漂亮脸庞并没有保养得很好,又或者是因为保养得过于努力以至于所有的痕迹都一览无遗。莱拉手里的啤酒杯已经空了。
“他看起来挺懂事的,”玛雅说,“他爸爸来了吗?”
问出这个问题之后,玛雅才想起来去看一眼莱拉的手指上有没有婚戒。并没有。
“谁知道他爸在哪儿,”莱拉说,“我们早不在一块儿了。”
玛雅觉得有点尴尬,莱拉解释说她请的保姆爽约了,本来亚伦的外公答应照看孩子,但后来又不行了,所以莱拉最终决定带他来酒店住一晚。应该没事的吧?让他看电视就好。应该没关系的,对吧?
虽然年龄大了不少,但莱拉仍然像以前一样,凡事都要别人肯定才行。她一直是他们之中最善良、最有同情心的。每当他们的讨论变得嘈杂、愤怒、激烈到令人难过的时候,莱拉总会去靠近那个遭到恶毒攻击最多的人。她总是本能地前去安慰那些最需要安慰的人,无论对方是谁。
莱拉问起玛雅的个人生活。玛雅告诉她,自己也没结婚。
“你们好啊!”杰伊·金出现在玛雅旁边,同时抱住两位女士。
“那孩子不错吧?”他对玛雅说,“莱拉很会生养,是不是?”
玛雅必须同意,就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亚伦看起来非常自信。
“对,对,对。”莱拉说,“你过得怎么样?”
杰伊告诉她们,自己退休之后过得还不错。玛雅记得他曾经在建筑行业工作——那场裁决之后他的工作丢了。没人明说他是因为参加陪审团而被解雇的,但是他们每个人都发现,要想按照自己的方式回到以往的正常生活中是多么不可能的事。他现在可能才刚满六十岁。
玛雅回想起那个在节目里不停把他们称为“全美国最愚蠢的十二个人”的深夜脱口秀主持人。《周六夜现场》中也有一段小品,把他们塑造成了大张着嘴喘气、口水流了一身的大傻瓜。
如果杰伊回去上班,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谁想和一个认为鲍比·诺克无辜的人一起砌墙?哪家公司会愿意在时薪17.25美元的工人们旁边安排这么一个让人分神的家伙?
但是现在跟杰伊聊起来,他似乎已经平静地接受了一切。
“没有。”他问到的时候,玛雅这样回答。她没有男朋友。
玛雅看到特丽莎·哈罗德和弗兰·戈登伯格从房间那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十年前特丽莎对玛雅的厌恶以及最终的激烈谴责仍然令人难以释怀。
玛雅立刻大步走过去,“特丽莎!真不敢相信啊,已经十年了……”
特丽莎毫不犹豫地拥抱了玛雅,“如果我说见到你很高兴,你会相信我吗?”
无论是真是假,玛雅都感谢她抛出了橄榄枝,“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特丽莎是个非裔美国人,个子很高,但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总是为了自己的身高而尴尬,好像人到中年还是没习惯自己长了这么高。她说自己已经从市政厅信息技术部门提前退休了。因为在政府部门工作了很久,特丽莎对于庭审隔离时一直在耗费他们时间的官僚体系是最处之泰然的。她取出了四分之三的退休金,移居休斯敦,好离孩子们近一些,此后就再也没有回过洛杉矶,她也并不太想念这里。
弗兰·戈登伯格看起来竟然比玛雅记忆中还要娇小。她一直是审议室里的大家长,每周都会为陪审团小组订购一盒饼干,并监督每个人至少吃下一块。每一轮折磨人的投票之后,她都会负责收回他们的黑色夏皮牌马克笔。至少有人在努力让一切井然有序,对此玛雅非常感激。
弗兰说自己仍然住在洛杉矶,地址没变,但是她也很久没见过大家了!他们这些人都是怎么了,一年聚一次很难吗?他们竟然把彼此当作陌生人对待,太愚蠢了!他们中有一半的人仍然住得非常近,却竟然从没在乔氏连锁超市里遇到过,也算是奇迹了。
玛雅四下看看,仍然没看到瑞克。
“我也还没看见他。”特丽莎仿佛看透了玛雅的想法,意有所指地说。
“谁?”
特丽莎扬起一边的眉毛,在她面前玛雅何必还要这样装傻呢?
“他们跟我说大家都会来,”玛雅说,“除了韦恩。”
“审判之后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弗兰说。
“审判之后我们的日子都很不好过。”特丽莎说。
“没错,当然。”弗兰说,“但是你知道韦恩……他是个敏感的人,经历过这一切之后……”
玛雅永远不会用“敏感”来形容韦恩,绝对不会。她会选择“情绪不稳定”这个词。
特丽莎似乎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同情,“行吧。”
“他是个好人。”弗兰争辩道。
相比其他人而言,弗兰跟韦恩的关系似乎更近一些。玛雅从来没有搞懂原因,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的房间相邻,又或许他们十二个人里的拉帮结派、钩心斗角比她所知道的还要复杂得多。
几分钟后,玛雅来到酒吧另一侧的卡尔·巴罗旁边,他一定快八十岁了,瘦骨嶙峋。生长在洛杉矶的卡尔曾经是他们中崇尚东区生活方式的典范,他身上有一大堆在银湖区纵情声色的那些年里发生过的精彩故事。玛雅记得,其中有些故事对于卡罗琳娜来说有点过于色情了。如今卡罗琳娜已经去世了。
卡尔告诉玛雅,他没有去参加葬礼。很明显,他们谁都没去。
凑过来的这个人是谁?她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才认出这个主动给她拿来一杯葡萄酒的人是彼得·威尔基。彼得精心修剪的双鬓已经开始泛白,跟脸颊上完美而平整的胡茬一样短。身为所有白人里举止做派最像白人的家伙,彼得表现得好像今天是他请客一样,虽然他们都知道买单的是电视节目组。
他曾经在金融业从事某种玛雅永远搞不清到底是什么的工作。如今他主攻大麻——并不是说抽很多大麻,他让大家放心,是做大麻生意。他悠闲地,又或者是刻意地掏出一支艳粉色的电子烟管吞云吐雾——是他公司的产品。他递给玛雅一张名片。
名片上面写着:彼得·威尔基。威兹公司总裁兼首席执行官。
“我有当事人因为卖大麻现在还在坐牢。”玛雅说。
他同情地点点头,“用了这么长时间才合法化,真是荒唐,现在这个领域的机会已经很难抓住了。”
一杯红酒下肚,玛雅意识到她已经在这儿待了两个小时,但瑞克仍然没有踪影。
她又有点希望他不会在这个场合出现。毕竟,他是为了正义而来,而不是为了酒吧里的欢乐时光。
玛雅与凯茜·温和雅斯敏·萨拉夫凑在一起聊了一会儿,听着她们交换各自的育儿经验。凯茜说,庭审之后不久,她就跟丈夫离婚了。“所以,在一片混乱的情况里多少还能有件好事。”
雅斯敏深有同感,“结束之后的那段时间才是最难的……我试着向我丈夫大卫描述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玛雅知道这种感觉。在某一刻,她忘了角落里的摄像机;某一刻,她要了一杯酒,因为她真的想喝;某一刻,她又要了另一杯。她不再时常瞟向门口期待瑞克的出现。
时间啊,玛雅不禁想到,真的拥有一种最奇怪的能力,可以将过往的恩怨抚平,但它不会沉淀出愧疚,而是会发酵出一种虚假的怀旧情绪,让人一想到那段或许是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便心生惆怅。
它有一种如美酒般醉人的效果,玛雅也无法抵挡。无论别人对这些人有什么样的看法,至少他们与她相识已久。
这时,瑞克从那扇门走了进来。
这次他穿了一套蓝色西装,走进房间时带着一种平静的自信,和她在法院观察到的一样。
也许她有些伤感,又或者她只是不小心多喝了几杯,总之她发现自己见到瑞克的时候,竟然有点开心。
她看着瑞克逐一跟大家问好。他握了握彼得的手,拍了拍弗兰的肩膀。他半蹲下来向小亚伦做自我介绍,莱拉低头看着他们。
终于,他看到了玛雅投向自己的目光。
她做出了一个非常震惊的表情,手心朝上举起来,像是在说:“怎么回事?”仿佛是为他没有先跟自己打招呼生气。他也夸张地皱起眉,装出特别后悔的样子——仿佛在告诉她,他要把最重要的人留到最后。
他们还没开口,已经开了一个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玩笑。
“你好,”他说,“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
“我也希望如此。”
“你呢?也很高兴自己来了吗?”
“我一会儿再告诉你。”
玛雅能够感觉到其他人看着他们的目光。他们一定很担心,怕会看见剑拔弩张,结果却看到了相逢一笑。
“对于突然出现在法院那件事,我很抱歉。”
“没关系。”她意识到这句话是真心实意的,“就那么跑掉我也很抱歉。”
“你能来这里对我来说很重要——真的很重要。之前是我没有处理好,我并不想引发争执,但我搞砸了。可你还是来了,所以……谢谢你。”
放在十年前,他是绝对不会如此大方道歉的,时间的作用真让人迷惑。
过去十年,她当然也有变化,但或许他的变化更大。她现在最不希望的就是再争执一次。她不想谈鲍比·诺克,也不想知道瑞克手上那份神秘兮兮的“新证据”是什么。这个世界上只有少数几个人曾经与她共同经历过那段最紧张的日子,她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好好地享受与其中一人相见的时光。
“所以,”她说,“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摇了摇头,“十年前你能想到吗,有一天你会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像陌生人一样。”
“十年前如果你问我,我们的人生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我会说,你疯了。”
“我不敢相信你当了律师。”
她喝了一口酒说:“罪有应得。”
这个糟糕的玩笑让他皱了皱眉。她暗自希望他不要借着提到的法律名词说起那个案子,不要破坏这个美好的时刻。
“至少你现在搞清楚了一件事,”他拐弯抹角地说,“法庭里面长什么样子。”
她选择坦诚地转移话题,“那次审判让我学到了很多,包括一些法律知识,但最重要的是法庭运作的方式——十二个陌生人如何共同决定某个陌生人的命运。”她吸了一口气,真诚地谈论自己,她就可以避免谈论其他争议更大的事情,“我人生第一次成为某个领域的内行。我想学以致用,所以审判之后,选择去上法学院根本不需要考虑。”
“玛雅·希尔,”他平静地说,“辩方律师,从策划抢劫案起,你走过了漫长的历程。”
“啊对!那是第一天的下午……我一直在努力回想。”
“如果你以为我忘记了……”
接着,突然之间,他们都故意望向别处,唯独不看对方。
“你的博士学位,”她盯着鞋子说,“拿到了吗?”
她在网上搜索过,但没找到任何有关他取得博士学位的消息。
他指了指四周,“你觉得我们中间还有谁能回到真实的生活里?”
玛雅并不觉得自己很孤独,也不觉得自己被人误解了。然而,此刻与他在一起,让她感到多年以来自己一直都是在这两种状态下过日子,“你希望回归以前的生活吗?”
他沉吟片刻后说道:“可能并不希望。”
她知道他的意思。他们每个人的人生在离开那个法庭时就已经彻头彻尾地改变了,假装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必要。
突然,她想起了他们周围遍布的摄像机。
她提醒自己,这里不是旧时的饭店餐厅,而是电视节目重构的现场。她想到自己已经喝掉的几杯红酒。两杯?三杯?只希望刚才没有说出什么蠢话。
“很奇怪,是不是?”瑞克朝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台摄像机努努嘴。
“你想再聊一会儿吗……找个没有摄像机的地方?”
“特别想。”
她最先想到的是去餐厅的公共区,然后又反应过来,在那里他们仍然处在所有人的视线范围内,更不用说还有《谋杀小镇》节目组的人来来往往。酒店大堂也有这个麻烦。
“去我房间?”她脱口而出。须臾才意识到这话在他听来意味着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哪个意思?”
她抬起头,看着他精心表演出的一脸好奇,明白自己又被他揶揄了。
“哎,闹够了没有?”她说。
他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冷静。你打情骂俏是什么样我还是记得的,‘去我房间’不是你的风格。”
“至少你记住了我的矜持。”
“我觉得更多是委婉,不过你说的也对。”
“到底走不走?”
他放下玻璃杯,仿佛在逐个审视在场其余的陪审员,“我知道我们实际上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如果我们一起离开的话……”
玛雅用余光看到了特丽莎。她正在跟雅斯敏和彼得聊天,看起来根本没有人关心玛雅和瑞克在干什么。
玛雅用一种古怪的英国口音说道:“为了避免哪怕是一丁点的流言蜚语,亲爱的先生,不如我现在就上楼去,您五分钟之后再来。”
“好的,我的女士。”他做了个举帽子的动作,礼貌地回答。
她把酒杯放在他的酒杯旁边,两个酒杯碰撞时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她依次走向每一个人,跟他们道别,如此刻意地确保每个人都看到了她是独自离开的,她觉得自己挺可笑的。
回到房间,她惊喜地发现迷你吧台里摆满了各种饮品,当年在这里关禁闭时可不是这样的。她还记得住进来的第一天晚上,她打开迷你吧台,希望里面至少能有几瓶喝的——什么都行。想得美,连糖果零食都被他们拿走了。
玛雅给自己调了一杯伏特加苏打水,给瑞克也调好了一杯之后,敲门声响起。
她打开门,看见瑞克站在那儿,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
“你还没忘记我的房间号。”她说着,让他进屋。
“有些事情男人是不会忘的。”他接过她递来的酒杯。
“小心说话。”
“什么?”
“别挑逗我。”
他摇了摇头,“我挑逗你的时候,会让你知道的。”
她坐在沙发上,他在她旁边坐下。玛雅能感觉到沙发垫子因为他的体重而陷了下去。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隔壁房间的床,真希望自己刚才能想起来把卧室的门关上。然后她又觉得自己能注意到这一点,甚至光是往那方面想,本身就够蠢了。
她为什么这么能胡思乱想呢?实际上什么都没发生。
他喝了一口饮料,“伏特加苏打水?”
她点点头。
“说起来真有意思,”他说,“咱们从没一起喝过酒。”
“哇,还真是……难以置信。”
“是不是?我现在忍不住在想还有哪些平凡无聊的事情,咱们还没一起做过。”
“我们从没一起散过步。”
“我们从没一起做过晚饭。”
“我从没见过你开车。”
“我从没见过你买东西。”
“我们从没一起逛过商店!”
“那会儿我们就没一起花过钱,”他说,“那可是资本主义世界里最基本的交换形式——用现金换东西。”
她笑了,他当然会把这个想法尽可能上升到理论高度。
“你觉得那意味着什么呢?”她问,“我是说,我们这群人相互认识的方式多么独特,多么……不受现实世界的影响。”
“我完全不知道。”
她大笑起来,把手放在沙发上,任由瑞克把手覆在她的手上。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自然——无论是这个动作还是他温暖肌肤的触感。
她在干什么?
他向前俯身,她感觉到他们膝盖的接触。
他把杯子放在咖啡桌上,湿气在杯底凝结成水滴,渗湿了桌上的一张白纸。
“这是……”瑞克问。他看到的是一份文件的封面页,那是她针对鲍比·诺克一案不利证据所准备的材料。
“这是DNA分析报告吗?”瑞克问。
她捏了捏他的手,此时她最不愿意去想的就是DNA分析报告。
但是瑞克并没有捏捏她作为回应。
他把玻璃杯移开,拿起那份材料。里面都是表格、百分比,还有用加粗字体标记的结论。
“你把这个带来了,”他说,“为了上节目?”
“是的。”
“为了跟我辩论?经历了这么多事,你仍然真心相信鲍比·诺克是清白的?”
她抽回了搭在沙发上的手,“不能排除合理怀疑,所以判定无罪。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我们有些人经过了六轮表决仍然能做到不改变自己的想法。”
“但是看到新的证据之后,大家就应该改变想法,”他说,“这是件好事,不是坏事。”
“那自以为是呢,是好事还是坏事?”
“哎哟。你是要告诉我审判之后出现的那些我们之前没听说过的有关鲍比的事情,没有一件让你改变了想法?就算真没有——那么它们是不是对案子有些启发?是不是对你有些启发?”
她真希望自己没有喝下最后那杯酒。她站起来,双臂交叉在胸前说:“你过于偏执了。”
“不应该吗?鲍比·诺克谋杀了杰西卡·希尔弗,但是因为我们,他自由了。”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
瑞克也站了起来,“你觉得我是在怪罪你做出了那样的裁决。”
“我觉得你写了整整一本书来怪罪我做出了那样的裁决。”
“我是在怪罪我自己。”
“因为你争论不过我?”
他的声音缓和下来,几乎带着温柔,“我是那个由着你哄骗我投出无罪一票的人,我是那个任由你利用我的人,因为一瞬间的心软……我就成了那个掉进你挖的陷阱的人。”
“怎么,是我施展美人计从你手里骗走了一票?拜托,这样讲对我们两个人都是侮辱。我们争论过,最后我赢了。”
“是的,你赢了。而我认输时,我背叛了自己信仰的一切。那种羞耻是我余生再也抹不掉的。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错误,鲍比·诺克就会待在监狱里了。所以没错,我确实偏执,我偏执于我有责任把他送进监狱。”
“怎么送?审判已经结束了,他被无罪释放了,就是这样。”
“不一定。”
“按照一罪不二审原则,州法院不能再审他了。”
“对,你现在是律师了,刑事辩护律师。偏执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她当律师并不是为了替杰西卡·希尔弗报仇或者为鲍比·诺克开脱,她是为了自己。她真的不再关心那个案子了,她对此十分确定,所以才会怒不可遏。
“你手上掌握的这项让人吃惊的新证据是什么?”
“我现在还不能说。”
她嗤之以鼻道:“你之前不能说,现在也不能说……”
“情况很复杂,”他说,“我必须要等到……”他何必非要搞得这么神秘兮兮呢?“上节目的时候,明天。我保证到时候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所以,我来梳理一下……”她在铺着地毯的房间里踱步,仿佛这里是法庭,“你花了很多年执着地调查这个案子,有了能够翻天覆地的新发现却不愿跟我分享,而愿意跟一堆电视摄像机分享?”
“你怕什么?”
“我没怕。”
“听起来可不像,听起来你内心深处很怕我是对的,怕我一直以来都是对的,这就是你来这儿的原因。你并不是想在楼下跟老朋友们喝一杯,也不是为了跟我调调情,你来是因为你非常害怕或许要被迫承认你有可能——只是有可能——错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他的厚颜无耻,“对?错?你以为我们还有可能知道杰西卡到底遭遇了什么吗?我们不能。某种伟大的、确定的答案根本不存在,我们永远不能知晓。”
他摇了摇头说:“我告诉你,我知道。”
“好吧,”她说,“就算你确定鲍比·诺克确实杀害了杰西卡·希尔弗,但我们把他放走了。有史以来第一次,洛杉矶有个黑人确实犯了罪却居然没有被判刑。相反的情况每天都在发生,但你偏偏就想要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抗争这个案子的不公正?真的吗?非得是这个案子?”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说:“去你的。因为我是黑人,所以我不会介意放走一个杀害孩子的人,只因为那个杀人的浑蛋正好也是黑人?不,不是!这个世界是有规则的。我指的不是法律——去他的法律,我说的是做人的规则。鲍比·诺克破坏了这些规则。他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情,而你放他自由是因为其他黑人得到的判决不够公平,你想拿不公平说事儿,是吧?你想装作对种族问题非常开明,你请我到你的房间来,想着可以跟我来一次,然而转眼之间,你就告诉我,因为我是黑人所以我就该让一个杀人犯逍遥法外?去你的。”
玛雅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感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眼中泛起泪光。
瑞克看到了自己这番话的效果,他叹了口气说:“我不是有意要……”
“出去。”她说。
“你冷静点。”
“我让你马上出去。”
他刚刚感觉到的那一丝愧疚已经消失了,“别再这样了。”
“别再哪样了?”
“一说到困难的话题就回避退缩。”
她不会这样去描述十年前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但她也没有兴趣重新提起上一次两人在这个房间里做过些什么。她希望的——她原本希望的只是能够与最初相识时的那个瑞克相处。她想见到的是那个在审判第一天就让她笑了的瑞克,而不是眼前这个恨她的人——或许他是真真切切地恨过她吧,而且他恨她的方式,是她绝对无法承受的。
“出去。”她说。
瑞克看起来气极了,仿佛一直被压抑在表面之下的怒火终于准备爆发了似的。
“不,”他说,“我不会让你再一次这样做,我不会让你再一次打断我,就因为你过于懦弱,无法跟我好好谈一谈我的肤色、你的肤色,还有鲍比·诺克和杰西卡·希尔弗的肤色,你也知道这样的谈话没什么礼貌可言。”
她走到门口,打开门说:“如果你不出去,那我走。”
“站住。”他说。
她直视着他的双眼,想要最后再说一句恶毒的话来羞辱他一番,但是她想不出该说什么。
她走进明亮的走廊,把门在身后狠狠地关上。
酒店大堂里人很多,所以她一直低着头。她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她抑制不住奔涌而出的泪水。
她沿着人行道飞快地走,不知道要去向哪里。她只是需要尽量远离那个可怕的房间。
她到底在想什么啊,竟然就那样邀请他上楼了?她生瑞克的气,但更生自己的气。他可能正在她的酒店房间里来回踱步,等着她回去,好再一次指责她毁掉了自己的人生。
这种殉难的姿态多么做作!哦,不幸的他。玛雅甚至觉得他并不是有意把那些最恶毒的指责说出来的——他只是想把刀子捅得更深一些。
红灯亮了,她被迫停下来。她擦干眼泪,感受着夜晚凉爽怡人的空气。
入夜的市中心。她刚来洛杉矶的时候,认识的人里谁都不会这么晚到这里来冒险。这个地区曾经非常荒凉,遍布着半空的办公大楼,四周是危险的贫民窟。每当夜幕降临时,在玻璃摩天大楼中上班的律师和会计师们就纷纷逃离,如飞蛾一般,向远处散发着光芒的山谷奔去。
如今,在距离奥姆尼酒店仅仅几个街区的地方,玛雅看到希尔弗博物馆门外聚集着一群人。这地方原本是一片废弃的钢筋水泥森林,是处于两条高速公路入口匝道之间的无人地带。现在,多亏了卢·希尔弗捐赠的四亿美元,这里成了西海岸最好的现代艺术博物馆。博物馆免费向公众开放,但你必须提前几个月预约。在这座三层的博物馆里,每一件艺术品都来自卢·希尔弗的私人收藏。市政府把这块土地以一美元的价格卖给了他,而他出于市民本身的慷慨,大方地建起了一座地标。
草坪上似乎正在举行音乐会。一支乐队正在演奏着某种灵动的合成流行乐,人们随之摇摆身体。玛雅继续往前走,穿过附近坡道下方的黑暗区域。修建高速公路的工程造就了这么多无法利用的空间,好像这里有太多地皮可用,所以根本不需要考虑高效利用似的。城市景观中零星散布着一片片蓬乱的荒草,还有建筑物夹缝中那些没有地址、没有业主、没有用途的铺着混凝土的空地。在匝道下的黑暗中走着,玛雅觉得,洛杉矶的城市潜力有时候只发挥出了一半而已。
杰西卡·希尔弗就是在距离这里几个街区的地方失踪的。有一些技术含量很高的证据显示了她手机信号消失的位置,是通过对信号塔进行三角测量并进行复杂的数学运算后得出的。但重点在于,她的手机被关闭之前,几乎可以肯定她在这片市中心最危险的地段附近出现过,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从那时到现在,又有六座摩天大楼在这里拔地而起。此刻,它们正在夜色中闪闪发光,大韩航空大厦用鲨鱼鳍一般的蓝色弧线划破黑色的天空。十二年前,卢·希尔弗亲自出资重建了这座城市荒废已久的历史中心区,在他即将成为洛杉矶的“救世主”之时,这座城市吞噬了他唯一的孩子。从那之后,无论玛雅、瑞克、其他陪审员,以及希尔弗一家发生过什么,无论这个注定会接连做出错误决定的国家发生过什么——现在的洛杉矶都在蓬勃发展。
世界开始像一场零和博弈。她知道高涨的浪潮不可能把所有的船都托起来,可是现在已经到了只要有一条船升起,就一定有另一条船翻覆在岸边摔个粉碎的程度。像是毫不留情的物理学因果定律:一条船的尾流变成了打翻另一条船的浪峰。
卢·希尔弗确实算得上风生水起,但是,他失去了唯一的孩子。
玛雅呢?
以任何客观的标准衡量,玛雅现在的生活都比以前更好。她有一份高薪工作,一个她很擅长的真正的职业。她在好莱坞水库的高档住宅区有一座房子,还有一个个人退休金账户。如果说在美国社会,赢家和输家之间差距会越来越大的话,玛雅难道不是赢家吗?
但是她从没感觉自己是赢家。她曾经的梦想是努力推进一个更公正的世界,现在她拥有的只是两车位车库里的一辆雷克萨斯。
也许,在这十年间所有的讽刺中,这才是最残酷的——连赢家都对分数不满意。
玛雅走回了酒店,大堂里人已经很少了,幸好她没看到认识她的人。她希望自己出去的时间已经足够久,好让瑞克等不下去,自觉地离开她的房间。如果他还在等她,玛雅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她打开门,套房里很安静,一片黑暗。
谢天谢地。
她穿过短短的走廊来到客厅,凭借记忆找到了电灯开关。
灯亮了,她看到地上有一具尸体。不知道为什么,她忍住了尖叫。
是瑞克。他的双臂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角度伸着,白衬衫上沾满了鲜血,脑袋的周围散开一摊暗红色的血泊,一只手掌心里握着一枚徽章,上面写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