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瑞克
2009-05-29
“陪审员义务还能有人逃不掉?”那天早晨,在合租的两居室公寓的厨房里,瑞克·莱昂纳德的室友吉尔是这样说的。
瑞克是个二十八岁的研究生,从来没接到过履行陪审员义务的要求,不过他记得小时候爸爸曾经收到过一次传票,此外就是小学时有几位老师因此找人代过课。坦白说,瑞克觉得陪审员义务听起来像是件很高级的事情,哪怕是抱怨(“唉,你相信吗,陪审员义务让我没法脱身啊。”)都带着一丝精英气息。
“如果你真想逃掉陪审员义务,哥们儿,”吉尔说,“你就百分之百能逃掉。”
瑞克耸了耸肩,“我还是去吧,速战速决。”
当时是五月,他正处在两个学期之间。整个夏天他都要兼职帮一位教授做研究,主题是巴西利亚城市规划失败造成的无法治理的贫民窟问题。他有时间。此外(虽然这话他没有跟吉尔说),难道他就不能有机会真正做点好事吗?司法系统需要那些能够认真履行义务的陪审员。而且,不管他有什么缺点,他绝对是一个严肃对待司法正义的人。
瑞克抻了抻瘦削肩膀上的蓝色运动衫。
“算了,”他说,“就一天,最多两天,去一下就完事了,横竖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瑞克抵达洛杉矶克拉拉·肖特里奇·福尔兹刑事司法中心的时候,发现门外聚集了很多媒体。他以为这些记者和摄制组每天都会出现——去报道电影明星拒缴超速罚单或者夜店打碟师藏毒后请求用社区服务替代坐牢这类事情。但是,随着他以为的“几天”变成几周,几周又变成几个月,他才觉得自己当时太傻了,竟然没有把媒体的出现与“鲍比·诺克谋杀杰西卡·希尔弗案”开庭这件事联系起来。还有比这个案子更让记者感兴趣的新闻吗?
离早上九点还有几分钟,瑞克走进陪审员休息室。身穿制服的法院管理员在笔记板上标记了他的名字,并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他的新身份:158号陪审员。
“为了你的个人安全与隐私起见,”管理员说,“你在本案陪审期间,这个号码将作为你的称呼,而且是唯一的称呼,你明白吗?”
“好的。”
“也就是说不要提到真实姓名。跟我们,以及互相之间都不可以。”
“互相之间?”
“跟其他陪审员。”说完之后,管理员就接着去给下一个人做登记了。
瑞克找了个地方坐下,观察着跟他一起等待的几十个人。他注意到他们穿的衣服,手里的杂志、报纸、填字游戏书,还有人拿着口袋本惊悚小说。
陪审员义务,他想,还能有人逃不掉?
他想知道,这些人中有谁会随便撒个谎让自己脱身。孩子还小、父母生病、手里缺钱、精神障碍——任何一条都可以作为回家的借口。你只需要在法官面前口头证实一下即可,法庭几乎没有办法去核实。
你要做的就是撒个谎而已。
而这也就意味着,那些留下来的人,无论其他方面怎样,至少都是诚实的。
一个女孩坐在了他旁边的座位上。她是白人,黑色的短发和柔和的面容起初让瑞克觉得她比自己年轻不少,不过她泰然自若的姿态随后又让他意识到她或许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她穿了一条海军蓝的裙子,一件端庄的亮色上衣。其他陪审员大多都穿着牛仔裤,衬衫也没塞进裤子里,但她和他一样,着装非常正式。
他想过跟她打个招呼,但又觉得,然后呢?他从来都不知道打完招呼之后该说什么。
他们默默坐着,直到女孩喝完手里纸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把杯子放在地上,在他的纸杯旁边。
他站起来,“那个你喝完了吧?”
她似乎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哦……是的。”
他把那两个杯子从地上拿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你人真好。”瑞克回座位时她说。
他指了指贴在墙上的注意事项,第二条写着:请妥善处理垃圾。“只是遵守规定。”
她打量了他一下,注意到了他的卡其布裤子和熨烫过的衬衫,“我猜你不是那种叛逆型的人。”
她拎起自己的双肩背包放在膝盖上,瑞克注意到背包的一个口袋上别着一枚很大的奥巴马竞选徽章。徽章是方形的,上面用红、白、蓝三色写着“希望”。
瑞克也举起自己的背包,露出了别在前面的一枚相同的徽章。
“他已经上任四个月了,”她微笑着说,“我觉得也该把这些摘掉了。”她的笑容很美。
“留着,三年之后还可以再别上去。”
“天啊,再重来一遍,你能想象吗?”
“是的,我能。”他感觉她似乎已经把他心里那种令人尴尬的真诚勾出来了,“你当过志愿者吗?”
“有几个周末我在宾州挨家挨户敲过门,我那时住在纽约。”
“内华达,”他说,“我是说,我是在内华达敲的门。我那会儿住在那里。”
“女士们,先生们,”管理员喊道,“感谢大家为洛杉矶市做贡献。请各位注意一下,我即将播放一部短片来解释各位在本法庭上的义务与责任。”
管理员从房间角落拉过来一辆黑色金属推车,上面摆着一台旧电视机。他费了半天劲想把电视机打开,拇指狂按遥控器,越来越不耐烦。终于,演员山姆·沃特森的大脸出现,充满了整个屏幕。
“这倒是……挺意外的。”瑞克说。
“他不是……《法律与秩序》里的那个人吗?”女孩说。
“你好,”电视机里的山姆·沃特森说道,“欢迎前来履行陪审员义务。”
他们一起观看了那位演员长达十分钟的介绍视频,视频里阐述了陪审团的庄严使命。山姆·沃特森告诉他们,并不是每个国家,甚至并不是每个民主体制,都能保证为刑事被告人安排一个由他或她的同胞组成的陪审团。比如,在法国和日本,是由法官来寻找事实真相;在德国,这个角色则由一个三人小组来承担,其中包括一位法官和两位行政任命的非专业人员。启用陪审团正是美国司法系统的独特之处,也是美国实践的瑰宝。担任陪审团成员也是个人所能履行的意义最为深远的公民行为之一。
瑞克并没有让那个女孩看出来,他觉得这一切都令人振奋鼓舞。
视频播放完毕后,管理员开始逐一为他们分配法庭。他每次只叫一个人过去,整个过程很漫长。“110号陪审员!请到桌子这边来。”这位陪审员是位老人家,华裔,被分配法庭时什么都没说。
“你觉得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女孩朝那个刚刚接受完任务、正缓慢往门口走去的110号陪审员努努嘴。
“做哪件事?”瑞克说。
“履行陪审员义务。这很容易逃掉。每一个不找借口推脱的人必然有充分的理由想当陪审员。”
“我不知道,或许他们觉得自己有责任履行义务吧。”
女孩若有所思地观察着那位华裔老人,“或许……可能他是个职业银行抢劫犯,从没被抓到过,喜欢挑战极限、戏弄警察、实施风险更大的抢劫行为。所以当他收到担任陪审员的传票时,他抵挡不了诱惑,必须要到这个永远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法庭里走一趟。”
瑞克补充说:“也许,他会被分配去裁决之前某个同伙的案子,或许这都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那这就不是一个好计划了。”
“你怎么知道?”
“让自己被分配到一个想要的案子上,这种事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可能性……”
“啊,”瑞克说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了。”
“为什么?”
“你要策划一次抢劫。”
她把头向后一仰,爆发出一声大笑,发自肺腑的那种。周围几个人都转过脸来看她。
瑞克真的很喜欢她的笑。他不得不提醒自己,询问她的名字是违规的。
几分钟之后,管理员喊到了111号陪审员,按部就班地给这位看上去很恼怒的白人男性分配了法庭。瑞克和女孩一致认为,那个人到这儿来一定是想离开讨厌的工作,享受一天假期,期待着能坐下来安然地看《体育画报》。
上午剩下的时间中,他们继续玩这个游戏——给每一个被叫到号码的陪审员编造动机和背景。她很逗,更让人惊讶的是,瑞克发现自己也挺逗的,这可不是他的常态。他正在琢磨该怎么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吃午餐,管理员叫到了158号陪审员。
“是我。”他应声。
“祝你伸张正义一切顺利。”
“158号陪审员!”管理员吼起来。
“祝你‘抢劫’一切顺利。”瑞克走开时说道。
唉,他多希望能够知道她的名字。
二十分钟后,瑞克意识到自己遇上大事了。他和其他八名陪审员候选人每人都拿到了一支黑色水笔和一份十几页的问卷,问卷上有好几百个问题,但第一个问题就足以让瑞克明白当前的情况。
“你是否与罗伯特·诺克见过面或有过任何往来?”
该死。他这是在参加杰西卡·希尔弗一案的陪审员筛查?
第二个问题:“你是否与杰西卡·希尔弗见过面或有过任何往来?”
瑞克隐约知道杰西卡·希尔弗的长相。他和吉尔没有电视,不过有时候他想走出公寓换个地方看看书,在莫霍克·本德餐厅和其他一些常去地方的电视屏幕上见过她的脸不下几十次。她长得跟很多因为失踪而上了二十四小时滚动新闻的漂亮白人女孩差不多——金发碧眼,永远在微笑,是天真无邪的化身。她看上去有可能是任何一家住在郊区的中产父母的女儿,而他们正是这类新闻节目的目标受众。他们也是这些节目真正的受害者,因为这些节目存在的意义就是让生活舒适体面的人感到恐惧,让他们相信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无时无刻不在遭受着威胁,哪怕一个来自良好社区富裕家庭的白人小孩突然被谋杀的可能性其实微乎其微。新闻上从来没提过,像杰西卡·希尔弗这样的孩子被闪电击中的概率其实更高。他们从不解释这类事件发生的罕见性,相反,他们传递的信息永远是:这件事也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他们每小时都会整点播报一次:这件事也可能发生在你的孩子们身上。
瑞克和鲍比·诺克或杰西卡·希尔弗见过面吗?没有,但是他知道杰西卡·希尔弗是个有钱的白人,而鲍比·诺克是个贫穷的黑人,并且马上就会被生吞活剥。
一个理性的人此时就会在填表时撒个谎然后回家。回应陪审员义务传票是一回事,参与鲍比·诺克一案的审判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如果瑞克被选上了,他要在这里待好几个星期,甚至是半个夏天。他真的准备好接受这个任务了吗?他可以编出很多无伤大雅的谎话,说他认识的人被谋杀了,或者说他很讨厌警察,所以他们说的话他一点儿都不信,或者随便讲几句疯话,让他们觉得自己精神有问题。
他低头看着那份问卷,然后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不如实回答。
该死。
九十分钟后,瑞克被带进法庭。法官让他独自坐在陪审团席上,而检察官和辩方律师正在分头阅读他的问卷。瑞克惊讶地看到一个年轻的黑人坐在被告席上。那是鲍比·诺克吗?
瑞克第一次有机会长时间地好好看看他。他本人看起来似乎只有十几岁,肯定比瑞克年纪小,并不仅仅因为他的肩膀还撑不起来那套过于肥大的西装。这小子骨瘦如柴,他的眼睛一直盯在自己合拢的双手上。这孩子会是杀人犯?
法官是个谢顶的白人,讲话的音量跟说悄悄话差不多,瑞克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他在解释接下来要走一个名为“陪审员资格审查”的流程。
“这是一个古法语词汇,”法官说道,“直接翻译过来是‘说真话’。”检察官和辩方律师会根据瑞克在问卷中做出的回答轮流盘问他。
检察官名叫特德·莫宁斯塔尔,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长了个双下巴。在生活中摸爬滚打的经历让他有种狂妄的气场。检察官问瑞克是否有任何理由可能导致他无法在此案审理中保持公正,瑞克回答没有。他又问瑞克及至目前,是否对被告的罪行产生过任何看法,瑞克也如实回答说没有。
但是瑞克并不瞎。屋里有四个黑人,分别是被告人鲍比·诺克、一位检察官助理——一个坐在检控席上一言不发翻看调查问卷的女人、一位身穿制服负责安保工作的法警,还有瑞克。
瑞克对被告了解多少?他只知道他们都是洛杉矶的黑人——如果律师们认为这意味着瑞克不能做到公平,那是他们的事儿。瑞克盯着鲍比,那孩子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感觉就像是在看着一台满屏雪花的破电视。
莫宁斯塔尔继续兜着圈子,瑞克知道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那个问题是从房间里发生过的所有审判以及其他很多类似审判的经验教训中产生的。
瑞克·莱昂纳德,你身为一个黑人,是否能够无视因杀害白人女孩而受审的鲍比·诺克也是一名黑人的事实?
瑞克·莱昂纳德,你能不能抛开这件破事?
瑞克无比希望检察官能直接说出来,但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辩方律师帕米拉·吉布森比检察官年轻,身材纤瘦、棱角分明。她像一名训练有素的运动员上场比赛一样,在法庭的地板上来回走动。如果检察官的语气是:“我们都很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对吧?”那么她的态度就更像是:“谁知道什么才是真实的?”
莫宁斯塔尔说完之后,轮到辩方律师想办法不那么直接地询问瑞克,“身为黑人”会如何影响他的决策过程。
瑞克·莱昂纳德,你会不会选择相信而非怀疑鲍比·诺克,因为你和他都是——呃,你懂吧?
在四十五分钟的询问过程中,瑞克与鲍比·诺克仅仅有过一次眼神接触。吉布森请瑞克列出他认识的暴力犯罪受害者名单——那份名单很短。他解释说他的母亲在自己九岁那年遭到过一次抢劫的时候,鲍比·诺克直勾勾地看着他。
“不过,那不算真正的暴力犯罪,”瑞克说,“那家伙只是抢过她的手包就跑掉了。”然后他盯住鲍比的眼睛,这个被一致认定杀害了一个妙龄女孩的倒霉孩子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那一刻,鲍比的眼神是在求助吗?那是某种信号吗?你能帮我脱罪吗?
瑞克完全摸不着头脑,然后意识到自己根本也不在乎。只有那些完全不认识他俩的人才会认为他和鲍比·诺克有共同之处。瑞克对律师们说的话是真的:他会公平、不偏不倚,他会完全遵照证据的指引,无论它指向何方。
“158号陪审员?”法官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已经被获准加入本案陪审团。”
法官提醒他不要在法庭上使用自己的真实姓名,也不要向其他陪审员透露任何个人身份信息。法庭要求他每天早上八点到庭,傍晚五点回家。不过他被明令禁止阅读任何与此案有关的新闻报道,也不能与法庭之外的任何人讨论此案——包括他的家人、朋友和那些探听消息的记者。法院会保护他的真实身份不为外界所知——他们有一套程序确保他每天能够安全到庭以及离开,所以他不必担心遭到恐吓与骚扰。
瑞克是否理解了法官告诉他的一切?
“是的,法官大人。”瑞克回答,然后流程就结束了。
法警护送瑞克进入陪审室,房间里除他之外只有一个人,是位老太太,少说也有八十岁了,她安静地坐着。瑞克走过去做了自我介绍。
“我是158号陪审员。”他说。
“我是106号。”她回答道。她有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
她穿着深色阔腿裤和亮色长袖上衣,脚边放着一个黑色帆布袋。袋子上用白色字母大写着“塔罗家族”。
“您是占卜师?”瑞克问。
106号陪审员看着瑞克,好像他是个疯子,“不是。”
他指了指她的帆布袋子,“塔罗家族,在日落大道上,对吧?我曾路过那里,我猜那应该是一家算命的店吧?”
她看起来不太高兴,“我们不应该了解彼此的任何情况吧?”
“对,我也没有问您的名字或者什么,我只是……”他没再说下去,他不想惹她生气。
他隔开几个座位坐了下来。
“我不信命。”她一边埋头填着手里的数独书一边说。
在这一天快结束的时候,门开了,法警领着第三名陪审员进入这个未来会成为他们“新家”的房间。瑞克笑了,她也是。
“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瑞克说。
“你怎么看?”女孩说,“这是我一整套邪恶犯罪计划的一环吗?”
106号陪审员疑惑地看着瑞克和那个女孩。“你们认识?”她问。
“我们是老朋友了。”瑞克说。
106号看起来有些惊恐。
“‘老’的意思是‘从今天早上开始’。”女孩解释道。
瑞克转向她,伸出手。“我叫瑞——”他停住了,“对不起。”
“我们真的需要时刻遵守这一条吗?不能说真名?”
瑞克下决心把他们要做的事情做好,如果这意味着需要遵守几条特别烦人的规定,那就照做吧。正义至少值得这点重视。
“我是158号。”他说。
“很高兴见到你。”她握住了他的手,她柔软的手指与他的触碰在一起,“我是27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