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边境上的河
在美墨边境,我曾发现有两面斜墙底部相连,有条很浅的小河从中流过。在平坦的混凝土通道的底部,分布着泥土、灌木丛和破布。我站在一面倾斜的墙上,墙上立着钢丝网围栏,满是修补的痕迹,就像缀满补丁的旧牛仔裤。在50码以外,有另一面斜墙,上面有一条不透光的裂缝,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裂缝。
裂缝后面好像有什么东西经过,它又来了。在排水道阴暗的入口处,我辨认出这是一个人影。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其中一个人穿着黑色衬衫,很难看清。另一个人则穿着蓝色T恤和短裤。斜墙的中间有个梯形的开口,他们俩正透过这个开口打量着我和随行的两个同伴。我还看到,他们后方有一圈排水管和一捆衣服。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些人,是因为当时我正忙着给格兰德河(美墨边境的界河)加固了的河道拍照。
我叫其中一个同伴,也就是美国海关与边境保护局的探员洛雷娜·阿波达卡,帮我用西班牙语问他们一个问题。她向这两个人微笑地挥着手,问道:“你们好!能不能让我们在这里拍张照?”一个人干脆地摇了摇头。另一个人笑了笑,开心地向我们挥了挥手。我收起了相机。我们就这样一直盯着对方,直到那两个人盯累了,又退回到了排水管黑漆漆的深处,等着我们离开。
他们正伺机而动,争分夺秒,试图在未经许可的情况下冒险穿越美墨边境。时机一到,他们就会火速跨过那条格兰德河的小支流,爬上我刚才站着的这座倾斜的混凝土堤坝。到了坝上,他们要么切开钢丝网——这钢丝网也被称作“玉米粉墙”,因为它每天都会被割开和修补——要么冲过附近栅栏中间狭窄的车道。当时在我们身后有两辆美国的边境检查车来回巡逻,严密地盯着这个出口。
即使他们能顺利通过边界墙,也躲过了巡逻员的视线,还得翻过一个更高的钢制围栏,它离小河有250英尺远。这个围栏足足有18英尺高,而且网孔太密,很难用手指抠着往上爬。每个人都带着两把螺丝刀,以便撬开网孔,把手伸进去。有了这些工具的帮助,这些非法移民就能登上围栏,再翻下去,潜进得克萨斯州埃尔帕索的市中心。
时机就是一切。整个跨境过程可能会被河道沿岸高塔上的摄像头和红外线感应器记录下来。如果这些人能跨过河流,再翻过边境墙,他们就可以脱掉外套,潜入人群,在几秒内躲开监控。埃尔帕索的市中心挤满了具有墨西哥和中美洲血统的人,河对岸的华雷斯城也是如此。
埃尔帕索是个偏居得克萨斯州西边一隅的美丽城市。被太阳炙烤的红色山脉,俯瞰着华雷斯城低垂、多彩的天际线,也环绕着这座墨西哥奇瓦瓦州最大的城市。算上邻近的新墨西哥州的拉斯克鲁塞斯,整个埃尔帕索的大都市区容纳了百万居民。若是再加上华雷斯市,则约有230万人居住在这个庞大的城市群里,整个城市群横跨美国和墨西哥两个国家和三个州,城与城之间由格兰德河分隔开来。
埃尔帕索和华雷斯城一带,是美墨690英里边境线的终点,也是1 241英里长的河流边界的起始点。在此分界处的北边,格兰德河从落基山脉的南边蜿蜒流下,形成了一片绿油油的灌溉田野,将得克萨斯州和新墨西哥州短暂分隔开来。这一带只有鸟儿、农夫和偶尔经过的独木舟。而在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和墨西哥三地的交界处,格兰德河陡然掉头,向东流去,成了一条被混凝土堤坝和钢制围栏困住的边境线,进入了边境管控区域。这里就是长达1 200英里、戒备森严的美墨国际边境,一直延伸至墨西哥湾。
从埃尔帕索驱车几分钟,便可到达三地交界处。一个低矮的大坝在边界线的上游地带阻截了格兰德河,将大部分河水引入了一个叫作全美利坚运河的混凝土输水管道。在这里,你可以站在得克萨斯州境内的格兰德河的左岸,也就是面向下游站立时左手边的河堤,远眺另一边的墨西哥和新墨西哥州。在两岸交汇处,也就是离河水边界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高耸的白色方尖碑。
这座碑是国际边界委员会所设立的1号碑,它建成于1855年,是美墨边境的第一块界碑。边境界碑共有276块,向西一直排列至太平洋的入口。如果你站在这块界碑旁边,朝山脉望去,就能在几英里之外的岩壁上看到下一块界碑。正如作家托尔金笔下连接洛汗和刚铎两个中土王国、由火光照亮的信号塔一样,这里设置的界碑也是这样有意排列的,能从这一块看到另一块。
亚利桑那大学教授、艺术家大卫·泰勒花了7年的时间寻找并拍摄记录那些被人遗忘的界碑。很多界碑已经不在美国境内了,它们被边境墙挡在了外面,也就是被离边境几英尺远的钢制围栏划给了墨西哥。
在距1号纪念碑东南12码远的地方,是格兰德河位于墨西哥境内的河岸,上面布满了人们野餐所剩的杂物,还有形单影只的白鹭。在这里,还能听到从下游某处传来的游泳的孩子们吵嚷尖叫、溅起水花的声音。附近有座古旧的土坯房,是1911年墨西哥革命的发源地。从这里开始,墨西哥的革命领袖弗朗西斯科·马德罗和农民义军领袖潘乔·比利亚发起了一场攻占华雷斯城的短暂战争,出人意料地取得了胜利,最终推翻了当时的墨西哥联邦政府。在埃尔帕索的这一侧河岸,有些美国人旁观了这场起义从房顶发起的过程,也有一些人跨越边境,向革命军送来了橘子和现金。在100年前,格兰德河是条极易跨越的自然河,也是无人看管的边界,方便美墨两国划定管辖区。而如今,它成了地球上最牢固也最致命的河流边界。
每天都有几千人经合法路径,穿越这一分隔埃尔帕索和华雷斯城的、防护甚密的国际边境。他们通过桥上的行人通道和机动车道来来回回,这座水泥桥横跨了格兰德河,以及与它如影随形的、像护城河一般的全美利坚运河。好几千人都是在河这岸的城市居住,在对岸工作,或者是有亲属同时居住在河流两岸。每年经过这座桥的行人跨境次数,超过了400万次。
而在这看似欢乐的喧闹背后,暗藏着死亡的气息。死亡的威胁潜伏在桥下,也在城市西边灼热的沙漠山脉之中。在陆地上,感应器遍布各处,钢丝栅栏横跨而过,阻截通行,土路纵横交错,白色的边境越野车在此处来回巡逻。格兰德河既是两座城市排水道的排污出口,也是移民和毒品走私犯的地下秘密通道。阿波达卡探员向我描述了教宗方济各是如何造访华雷斯城,以及时任总统奥巴马是如何前往埃尔帕索的。当时的边境探员身上只带了手枪,以便爬过排水道,驱赶下面藏身的人,确保访问的安全。
之前和我们对视的那两个人,选择了从埃尔帕索境内危险系数最低的地点越境。在这条1.5英里长的格兰德河的支流沿岸,大部分河水通过我们脚下的隧道在地下奔流。在其下游200码的地方,河水在全美利坚运河中再次出现。运河最多13码宽,这种宽度很有欺骗性,诱使人们从这里翻越栅栏,游到对岸。然而,这条河有18英尺深,流速是每小时25英里,很多人都因为无法征服这湍急的河水而丢了性命。
全美利坚运河的两岸由连串的坚固栅栏围住,上面挂着印有西班牙语的警示牌,但是非法跨境现象仍屡见不鲜。在运河沿岸,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个紧急救生箱,里面塞满了绳子和救生衣。在埃尔帕索,美国边境局的探员得接受激流水域的救援培训,他们经常需要使用这些技巧。与我同行的探员说,那一年这里已经发生了至少8起溺亡事件,救援的次数也非常多。
据国际移民组织的统计——该组织是跨政府组织,正在搭建整合全球移民死亡案例的数据库,叫作“失踪移民项目”——最常见的非法移民的死因是溺水。大多数非法移民丧生于地中海海域,他们挤在简易搭建的船里,在从北非到欧洲的危险航程中,这些船常常被海水打翻。死去的移民的尸体会被冲上利比亚的沙土海滩。在陆地上,移民会溺死在跨境的河里。格兰德河(据国际移民组织的数据库显示,其在墨西哥的名称为“布拉沃河”)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河流:从2015年到我写作本书时为止,记录在案的溺亡数已经超过200。
另一个常有溺亡发生的是纳夫河,也就是缅甸和孟加拉国的界河。在此溺亡的人大多是罗兴亚人,他们是由孟加拉穆斯林组成的少数族群,聚居在缅甸若开邦的北部,而缅甸是一个坚定信奉佛教的国家。缅甸人将罗兴亚人视为外国人和入侵者,因为罗兴亚人的祖先是在英国殖民时期迁居此地的。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若开邦的佛教徒和缅甸的中央领导层就断断续续地剥夺罗兴亚人的权利,并用暴力将他们驱逐出境。2017年,一场前所未有的残酷的族群清洗,夺去了几千个罗兴亚人的生命,迫使约70万人跨越纳夫河进入孟加拉国境内,当年至少有173个人因此溺亡。
其他冒险入境的人,则死在了分隔土耳其和希腊的埃夫罗斯河、位于塞尔维亚和匈牙利边境的蒂萨河,以及划分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中。在位于津巴布韦和南非边境的林波波河上,移民们会被河马咬死,还会被鳄鱼吞掉。
从边境探员的口中,我感受到了他们对移民的同情,和对人贩子(“蛇头”)的厌恶。人贩子总是催促这些装备简陋的偷渡者穿过致命的湍急水域,翻过灼热的沙漠山脉。其中一位边境探员曾悲伤地对我说:“人贩子并不关心这些人是死是活。”她所显露出的同情是很真挚的,但从这里偷渡的成千上万的人都不顾一切地想要离开,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地避开她。边境终究是一个难以妥善处理的是非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