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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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吗

了解1940年到1980年这几十年的中国社会,你不得不读《活着》。

余华之前作为一个先锋作家,在小圈子里得到了极大的名声,有才气、有常识,写得漂亮。《活着》是余华的战略转型作品,成为一本畅销书,被改编成电影,还得了奖。在战略上,他做对了两件事:一件是写擅长写的农村、小地主故事,有自身的竞争力;另一件就是这个故事够惨、够苦,非常催人泪下。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读《活着》时,好多次我想哭。所以,这是以战略眼光取胜的一部作品。

“一个人一辈子倒霉”的故事

《活着》讲述了一个“一个人一辈子倒霉”的故事。尽管倒霉,他还活着,他身边的人没有他这么倒霉,但很快就死了。

《活着》有两条主线:一条主线是一个叫福贵的男人如何在历史的洪流中起伏、倒霉;另一条主线是1940年到1980年这四十年发生的社会大事。

吃苦不等于能写好小说,好小说不一定吃苦才能写出。如果一个时代,人吃过太多的苦,也不见得能出好作品。

余华的《活着》、王朔的《动物凶猛》是这种吃苦年代里的凤毛麟角,找不出太多。

一部十余万字的小说,写了十几个人的死亡,这是中国文学里少见的“催泪弹”,也是少见的“死亡之书”。

不想当牙医的作家

余华是一位不想当“牙医”的作家。

余华1960年4月3日生于浙江杭州,父亲是个医生。余华称中学毕业后当过牙医,五年后弃医从文。

我、余华、毕淑敏和之前的鲁迅、郭沫若,都被称为弃医从文的典型。鲁迅、郭沫若、毕淑敏我都认,毕竟他们上过正经的医学院。我也是严格的科班出身,学了八年医,然后弃医从商,一边从商,一边写文章。

但是,对于余华号称自己弃医从文这件事,我就有点不感冒。我小时候掉牙的时候,我妈偶尔也充当“牙医”,拿根绳,一端拴在我那颗晃动着、死活不愿意下来的牙上,一端拴在门上,让我看窗外,说:“飞机!”我说:“不可能,咱家这边没飞机。”这时候,我妈一脚就把门给踹上了,我就变成血盆大口。我正要诅咒,我妈说:“瞧,我是一个牙医,你看你的牙被我弄下来了。”

我的意思就是,帮人拔五年牙后从文,不算弃医从文。

在《活着》的序言里,有一些让我有感触的段落:

一位真正的作家永远只为内心写作,只有内心才会真实地告诉他,他的自私、他的高尚是多么突出。内心让他真实地了解自己,一旦了解了自己也就了解了世界。

这个原则我感同身受——只为自己内心写作,不应该去迎合。最了不起的作家从来只对自己负责,不会为了市场而写作。

经常有人指责我太自恋,但是一个作家如果不自恋,就成不了好作家。自恋不意味着他觉得自己有多好,而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媒介去了解这个世界,除了自己之外,你别无他途。

正是在这样的心态下,我听到了一首美国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经历了一生的苦难,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对待这个世界,没有一句抱怨的话。这首歌深深地打动了我,我决定写一篇这样的小说,就是这篇《活着》,写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写作过程让我明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我感到自己写下了高尚的作品。

这是余华《活着》中文自序的最后一段。我感受到几点:

第一点是一部好的小说往往会来自一个“情结”,来自一个挥之不去的“核”。它可能像《百年孤独》那样,对时间、历史不清楚的困扰;它也可能像《活着》里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和对世界乐观的态度。

第二点是我对《活着》的不赞同。“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这句话体现了在某些特定历史环境中,多数底层人根深蒂固的生活哲学。我能理解有些人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但是除了活着,人还要有一些精神,还要有些原则和风骨。如果人只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那就太像动物。当然,遇上艰难困苦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像牲口一样活着,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只有一味地承受,不做任何的抗争和改变。

一个好作家往往是敏感的。现实以及他通过眼、耳、鼻、舌、身、意接收到的信息,落到自己的身心灵里,会产生比普通人更大的涟漪,感受到更多的痛苦和欢乐、光明和黑暗。所以,一个作家需要做的是接触生活,甚至接触一些极端的生活;阅读、理解、长见识,增加自己身心灵这个“湖泊”,只有心里这摊水越来越大,掉进来一块小石头,才会激起很大的涟漪;保持身心的开放,不要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要说我,依旧敏感,依旧可以受伤,依旧可以变得鲜血淋漓,这样才是一个好作家好的写作状态。

作家虽然有辛苦的地方,过度敏感、过度焦虑、很多事情不能忘记,但作家也有自己幸福的地方,通过写作好像又活了一遍,过去的岁月透过时间的迷雾慢慢地、一点点地清晰起来,感觉像坐上了时光机,回到了过去。

天赋都藏在细节里

我很喜欢《活着》的开头,有很多细节,把余华的写作天赋彰显无遗。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获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农村……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

“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农村”,有一种飘着的又极其真实的感觉。“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比喻用得真好。

作家的幽默不一定需要是相声演员式的,他的幽默可以很“冷”、很“干”、很“黑色”、很不直接,都可以。余华的幽默感,还来自独特的看事物、描写事物的角度。

这类角度、描写,在王小波、王朔、阿城以及亨利·米勒等作家的作品里都非常显见,这也是我喜欢读这些作家的小说的很大一部分原因。

“催泪炸弹”式的小说应该怎么写?憋着泪,咬紧牙,只做白描,不要过分渲染。福贵的老婆家珍在生命垂危的时候,对福贵说:

福贵,有庆、凤霞是你送的葬,我想到你会亲手埋掉我,就安心了。

这辈子也快过完了,你对我这么好,我也心满意足,我为你生了一双儿女,也算是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过。

凤霞、有庆都死在我前头,我心也定了,用不着再为他们操心,怎么说我也是做娘的女人,两个孩子活着时都孝顺我,做人能做成这样我该知足了。

你还得好好活下去,还有苦根和二喜,二喜其实也是自己的儿子了,苦根长大了会和有庆一样对你好,会孝顺你的。

这几段没有什么大道理,没有什么形容,但是一股悲凉就在一个临死的人的病床上蔓延出来,让我们想到可能要面对的死亡。

一写死亡,读者心里就一“激灵”,情节就有了进一步推进的动力。把人写死是能够产生神奇能量的一种方式。看这些苦事,还是会让我们对周围亲人、朋友产生很多依恋、思念和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