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逍遥游
读《庄子》,要先了解庄子的积极进取之智慧,再谈清净无为等法门。
逍遥游的本质——“知道”。
如何能够“逍遥游”?
庄子的答案是:要认清大小的本质,要明了自己的位置,要知晓自己的不足,要开拓思路、追求更高远的境界。
这便是所谓“知道”:探知己之道,明知己之道不如天之道,求知天之道。
富有大智慧的进取心,逍遥于本我,才是庄子学说的真谛,而如何获得逍遥之游,便是进入庄学的门径。
第一篇 《逍遥游》逻辑表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庄子》的开篇用极“逍遥”的方式讲了一个“游”于世间的故事。耐人寻味的故事,远胜于枯燥的说理。这段包含了如下含义:其一,小即是大,大即是小。其二,小大将转化,事物会成长。其三,名称只是代号,内涵才有意义。“北冥虽大,岂是囚我之所?”是第一种视角,讲述者点出问题的内核。北冥,暗示为“地池”;南冥,明示为“天池”。努力追求,由地徙于天,便是人生的源动力。
庄子在开篇即寄寓主旨,隐隐抛出“人要去往何方”的大命题,之后,又从各个角度对此加以阐释。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这里是第二种视角:旁观者只关注成功的光鲜。大鹏成功地“徙于南冥”,便赢得了世人的关注和尊重。写出了旁观者所关注的壮观。鲲“化而为鸟”,必定有其艰辛,然而却无人关注;鹏徙于南冥,六个月才得以休息(去以六月息者),亦有许多困苦,却被世人所铭记。艰苦的本质没有分别,不同的是各自的内心及其视角。而当事者更关心的是成长与未来,是第三种视角:享受收获的乐趣,关注未来的成长。这就是庄子所给出的第三种视角,大鹏的视角,再与之前的旁观者的视角相比,便又有了新的深意。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这是第三种视角的延续:当事者善于总结经验。正在空中翱翔之时,除了眼前所看到的野马、尘埃,大鹏也在回顾与总结。首先是水,其次是风。大鹏为何要反思水之积、风之积呢?因为水之积是鲲成长之秘诀,而风之积是鹏成长之秘诀。
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这是第四种视角:退缩者惯于自我安慰。还有一些人,飞得不如大鹏那么高,他们在做什么呢?在真正的路途当中,在卓绝的艰苦和生死的风险面前,有几人能像大鹏一样意志坚定地前进呢?看到大鹏如此出色的成就,他们无法跟随,又心有不甘,便在心虚之余给自己找了若干借口,然而还嫌不够,便又找到“志同道合”的同党彼此安慰,互相打气。——这不正是那些差劲的退缩者惯用的伎俩吗?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
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第五种视角:有志者善于抓住要点。其一,关注了事件的全过程,而不是管中窥豹;其二,关注了确切的细节,而不是泛泛之谈;其三,关注了议论者的态度,而不是心理活动。汤的关注具有全局性,注重实施的具体细节,亦会过滤不必要的信息,这便是有志者的视角。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逍遥游的真正诀窍却并不在于此,而是另有一套方法论。诀窍之一:定乎内外之分。诀窍之二:辩乎荣辱之境。至此,庄子给出了全篇的总结: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若是确定了自己的内心,并且笃定地遵从、追求,不受外物的扰动,这便是至人了。神人应当“无功”地去实践自己的理想,而不是“数数然”地追逐表面的功绩。还有一些人,不拘于个人的境界,亦不囿于一国一地的得失,而是去追逐天地的大道,这便是圣人。真正知晓无己、无功、无名,才算是找到了逍遥游的门径。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逍遥游》寓言之一:天下虽大,非吾所用。
其一,许由不因才能高于尧而接受天下,这便是“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其二,许由考虑自己治天下是否为名、是否有用,这便是“定乎内外之分”;其三,许由给出“越俎代庖”的比喻,这便是“大知”的视角,体察世间的规律。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
《逍遥游》寓言之二:未知之事,非我所议。
连叔批评了肩吾。首先,连叔认为肩吾对于未知之事过于武断,不够敬畏;其次,连叔认为肩吾看待问题标准过于单一,不够开放。
连叔的回应很妙,它使肩吾堕入到一个荒谬的状况之中,无论肩吾怎样选择,后面都会有更多的难题等着他。这一切似乎是无解的,但实际上,其源头在于肩吾最初的断言的荒谬,若是对于未知之事能够保持敬畏,亦不陷入争辩,后面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也就不复存在了。
更加有意思的是,接舆是历史上真实记载的人,反而肩吾才是传说中真伪难辨的神仙。一个不真实的人(肩吾)反而来质疑真实的人(接舆)的说法,那么,对于读者而言,这个事情可听还是不可听呢?其中的道理可信还是不可信呢?这又是庄子故意设下的一个迷局,又是一重有趣的思辨。
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逍遥游》寓言之三:若有大知,便成大用。
堵塞惠子之心的哪里是蓬草呢?明明是缺乏敬畏与故步自封使然。
这一段,庄子先是进行“固拙于用大”的嘲笑,再是“聚族而谋”而不成的讽刺,又是“有蓬之心”的直斥,对惠子酣畅淋漓的三连击,正向我们展示了“小知不及大知”的道理。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逍遥游》寓言之四:若知天道,便是逍遥。庄子从全新的角度阐述了小大之辩的方法论,所谓“用”也可以辩证地转化。如果说,在第一个问题上,惠子是为了较量智慧,那么,在第二个问题上,惠子便纯粹是为了驳倒而辩论了。对此,庄子则给出了十分漂亮的回应:纠结于争辩是毫无意义的,不如追逐智慧的增长,了解并顺应天道,才是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