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逍遥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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逻辑之美——代自序

陈可抒

我时常听到一种论调,说中国传统文化重在抒情,逻辑性不强,很多人干脆认为在我国传统文化中逻辑是缺失的。其实,逻辑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只不过,汉语具有强大的表达张力与较为复杂的指向,这使得我国传统文化的逻辑常常以低调的方式寓于华丽的文字之中。当人们被一篇文章折服的时候,那些雄奇隽赡的文字当然有很大的功劳,然而,文字背后的逻辑往往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推手。

中国人是讲究思辨的,而逻辑正是思辨的基础。那么,我国传统文化的逻辑藏在哪里呢?其实,就在思想体系之中。无论是老子所讲的“天地不仁”,还是孔子所提倡的“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它们都并非简单的断言,而是经过了长久的思辨,从而在复杂的逻辑体系之上建立起来的一种系统的认识论。更不必说公孙龙等人热衷于进行“白马非马”“离坚白”等辩题的探究了,他们的问题不是逻辑太少,而是逻辑太多了,一味地强调逻辑,便不免脱离了社会意义,其获得的成就反而要低得多。

在此之中,庄子是一位很特别的学者。由于极其绚丽的文笔,他往往只会被人当成一位文学家,也因此其逻辑思辨往往被人忽视,实际上,庄子更是一位逻辑思维超一流的哲学家,他以雄奇的笔墨写就的《庄子》本就是一部哲学著作,其中宏大而绮丽的寓言、隐喻、思辨、立论共同构建了“我与天道”这个哲学命题。庄子是超一流的文学家,又是超一流的哲学家,他将这双重身份不着痕迹地融汇在他的论述之中,就形成了《庄子》这样一本特别的书,它将奇绝的文学与深奥的哲学巧妙畅达地合而为一,仅从这一点来看,恐怕很难找到第二本书能与之相提并论。

《庄子》体系宏大,结构整饬,逻辑严谨。它以酣畅饱满的文辞而深为世人熟知,被奉为文学之冠,其文学价值想来是不必多谈的;而它在逻辑思辨上其实也有许多独特而有趣的工巧,以我观之,颇有一些前人尚且不曾论及之处,我不免在此提出,供诸位探讨。

其一,体、用、辩是庄学的三位一体,贯通于《庄子》全书。

“体”即本体,是立论,是庄学的根本;“用”即作用,是就事论事,是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体、用二者本来是中国古代哲学中一对重要的定义,为许多学者所运用,庄子亦然。不过,在庄子严谨的论述体系中,另有个“辩”,是体、用框架以外的答疑解惑。

用通俗的方式来讲:庄子讲出自己的理论,便是体;以这些理论来剖析世间的人和事,便是用;以上二者尚有未曾论及的细节,从中针对种种疑惑进行解答,便是辩。

体、用是相对的。比方说,对于“逍遥游”这个命题而言,鲲鹏故事是体,后面的四个寓言是用;对于《庄子》这本书而言,《逍遥游》等内七篇是体,后面的外十五篇是用;对于我们今天的读者而言,《庄子》整本书所阐述的庄学是体,以之为指导而进行实践便是用。

用、辩亦是相对的,用于立言则是用,用于答疑则是辩。

总之,体中有用,用中有体,用、辩亦可化为体,这便是庄学的精妙之处。庄子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就是体用转化、辩化为体的道理。他又说:“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这正是他对于立言的理解与追求,这种思想在《庄子》整本书中不断地呈现着。其大体框架如表格所示:

《庄子》体、用、辩三位一体的嵌套结构示意表

其二,《庄子》的立论前后呼应,流转循环。

《庄子》的立论注重环环扣合,其发言每每以一条大的逻辑为主线,辅以许多小的逻辑为支线,便自动形成了前后呼应、流转循环的美妙结构,《庄子·内篇》正是其中的翘楚,近于完美。

体、用、辩是《庄子》一个基本的分层结构,尚且不足为奇,不过,在此同时,《庄子·内篇》竟然还采用了一个较为庞大的闭环串联结构:在此七篇,每一篇的结尾都与下一篇的开篇顺承相连,最后一章的结尾又与首篇相呼应,从而构成了另一个维度的完美。如下表所示:

《庄子·内篇》循环论证结构简表

《庄子·内篇》结构图表

这真是如庄子所讲的“始卒若环,莫得其伦”了!我们不妨这样理解:庄子对于“我与天道”这个宏大的哲学议题进行层次分明的立言,其中还兼顾到为弟子们答疑解惑的部分,如此复杂的工作,他竟然信手拈来,只需要滔滔不绝地任意施讲,其逻辑连贯而又自洽,他的立言便自然地呈现出一种圆融的美感。

建立复杂的思维体系并非庄子一人的专属,逻辑连贯倒也不算难事,难的是庄子能将两者圆融贯通地合而为一,且又表达得如此轻松写意。这一点,《论语》、《老子》那样的语录体著作自然不曾做到,就连《荀子》、《韩非子》那样专注布局谋篇的文章也难以望其项背。

其三,《庄子·内篇》有四个结尾。

一个立论竟然有四个结尾,这是极其特别而奇妙的,而它恰恰正是庄子论述严谨的表现。

因为《庄子·内篇》的结构是“体+用+辩”,于是,三篇体、三篇用、一篇辩这三部分各有一个立论的结尾,最后又有一个对应全部内篇七篇的结尾,所以总共有四个结尾。

用通俗的方式来讲:庄子讲完《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立论初步完成,便进行了庄学之体之小结,形成了第一个结尾;此时,犹嫌不足,再补充庄学之用的部分,论及《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作庄学之体、用之小结,便形成了第二个结尾;犹嫌不足,再补充庄学之辩的部分,论及《应帝王》,然后作庄学之体、用、辩之小结,便形成了第三个结尾;最后,呼应全文,加一段浑沌故事,便形成了第四个结尾。如表所示:

《庄子·内篇》四个结尾示意表

可以讲,《庄子·内篇》的四个结尾,依次对应的是庄学的骨、筋、肉、体。换言之,从鲲鹏故事开始,读者每次阅读到一个结尾,所接收到的论述都是完整的、体系化的,只不过,每一次都比前一次丰富、完备。

其四,《庄子》的寓言故事体系性极强。

《庄子》中有大量的寓言故事,它们的编排看似天马行空,实则逻辑严谨,独具匠心。

一方面,《庄子》的寓言故事力求全面、有的放矢。比方说,《逍遥游》的鲲鹏故事一共提供了五种视角,包括一个总述,与名、实、小知、大知四个角度,至此,逍遥游之问题才得以全面展现。《人间世》开篇用三个故事分别展示欲做、必做、待做三种世间之事,已经涵盖所有可能,至此,立论圆满。种种事例,不一而足。

另一方面,《庄子》的寓言故事往往前后顺承,同一个题材也可以不断化用、升级。举例来说,《齐物论》中讲了一个“啮缺问乎王倪”的故事,旨在说明“莫陷于定见”的道理;到了《应帝王》篇,故事发展出“啮缺告蒲衣子”一节,又升级出因材施教、不非人的道理;到了《知北游》篇,又有“啮缺问道被衣”的发展,此时,啮缺明白了“真其实之”的道理,终于得道,这个故事方才完满结束。这样连续剧式的安排构成了《庄子》中的许多暗线,使得其逻辑论述更加充分。

其五,《庄子》巧用了大量的暗线伏笔,对论述进行了巧妙的推进。

《庄子》是一部宏大的作品,其中有着丰富的故事,蕴含着无穷的道理,难以面面俱到地加以解释;再者,庄子讲究“大辩不言”,他不赞同填鸭式的灌输,而是要留出许多供人参悟的空间,这样,暗线伏笔就成了这部作品中极其重要的部分。

比如,《德充符》的立言一共有四个人的故事: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粗略地看上去,这四个人都是身体有缺陷的人,似乎没什么不同,然而,庄子告诉大家:前三个都是身残心不残的“兀者”,最后一个是身残心亦残的“恶人”。这两种称号便暗示出前三个都是悟道之人,最后一个看似全才,实则并非天道之友。如此,论述的主线便明晰了。

再比如,啮缺是庄子塑造出的一个人物,其名字的寓意是:有啮咬之精神,锲而不舍,却偏偏因此并无所得,反而有“缺”。许多人读到啮缺的故事一定会感到奇怪:啮缺是如此热爱学问之人,却为何不能得道呢?其实,庄子在他的名字中便已经暗示了问题所在——“啮”之过度。后来,啮缺又问道于被衣,此时他“言未卒”便睡了,“心若死灰而真其实知”,不再“啮”,亦无“缺”,便真正得道了。另外,啮缺是庄子塑造的至人谱系中的重要一员,名为啮缺,实则如何?啮缺是他的天性吗?他会有所改变吗?改变后他还以啮缺为名吗?仅仅一个名字便能带来许多名实之辩,果然是“不言反胜于言”,这便是《庄子》种种暗线伏笔的妙处。

总之,《庄子》的妙处还有很多,难以尽述。而我们应该认识到:文辞雄浑能展示丰赡之美,逻辑精微才能带来奇绝之妙。文辞为枝叶,逻辑是根本,此二者巧妙圆融地相生相成,臻于化境,这才成就了《庄子》这本书独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