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人之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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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二〇一五年 愚者自愉

时隔四年,又值暖春。当年扑头飞柳花,而今人已添鬓华。他已年过不惑,鬓间白发怕是还没来得及去染黑,隐隐约约透露出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他换了车,是一辆奥迪A8。

我说你对奥迪倒是专一,从A6换到A8.

他看了看我,启动了车子,说男人对奥迪就像女人对迪奥,谈不上专一,就是喜欢。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说还行吧,结过婚,上个月刚离了;不怎么喜欢之前的工作,所以辞职了。

他“哦”了一声,语调轻轻上扬顺带看了我一眼,说经历挺丰富啊……

我说还行吧,都是些登不上台面的经历,不提也罢。

到了酒店,他上下端量了我一番,说怎么这么瘦了。

我说这两年太想你了,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所以就这么瘦了。

闻言,他开怀大笑,顺着我的话说:那当初怎么还把我删了?

我说当初年纪小不懂事,好在现在懂了些,希望为时还不晚。

他狐疑地看着我,原本好看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两条缝,说怎么了?被欺负了?

我说先遇见了你,谁还能欺负我?

他笑言:言下之意,是我欺负你了?

我不愿跟他多扯,这次找他的目的很明确,既然三年前都没有生出什么感情,那么这一次也无需衍生出除了金钱以外的任何关系。

所以这次我主动,直接入了主题。

当天晚上我很累,可躺在他身边却始终难以入睡。他的呼吸很平稳,稳得似乎无梦能惊,而我的思绪却乱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入了睡,大脑却还活跃在各种场景之中。

我梦见自己溺了水,那种窒息感尤为真切;后来又梦见光着脚走在一条路上,脚底全是血却全然感受不到疼痛……

最后一阵莫名的悲伤忽然袭上心头,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又像是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开始在冰天雪地里痛哭起来……

或许是动静太大被我吵醒了,他叫醒了我,问我是不是做恶梦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极不体面,跟他说了声对不起就去洗手间用清水冲了个脸。

看着镜中的自己,我质问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如果父亲还在的话,他定然会恨铁不成钢,痛斥我这个不成器的女儿;而今他在九泉之下定然痛入骨髓吧!

回到房间,他也没了睡意,靠在床上玩着手机。见我过去,他放下手机问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说不是,他就起身过来摸了摸我的头,说再睡会儿吧,可他自己却开始穿起了衣服。

我问他干嘛,他说要去公司处理点事情,叫我明天上午九点去某公司报到,地址发我微信上,随后就出了门。

没过一会儿我就收到了他发来的地址,离酒店不远,都不用坐地铁,走几步就到了。

我回了个“谢谢”过去,他说谢什么,本就是答应过的事情……

房间有扇窗户正对着楼下的马路,凌晨两点多,外面的霓虹依旧耀眼,一轮明月皎洁得一塌糊涂,我才恍知又是一个十五圆月。马路上穿梭的车辆已然零星,一辆黑色奥迪A8从酒店地下车库驶了出去,汇入了此刻并不算拥挤的车流。

人生得意的时候,清风明月都是锦上添花的贺词;而生如逆旅的时候,清风明月便成了萧条炎凉的淡漠。其实清风还是那阵清风,明月还是那轮明月,不过就是心境不同罢了。我并不是唯心主义,只是觉得世上太多事都被赋予了人们的主观意识,以至于跳脱的人恨不得夜夜笙歌,沉沦的人独上高楼望月如勾。

几番兜转,还是回到了某个开端。我忽然觉得人生真的很奇怪,很多时候选择的路其实并不是自己喜欢的路,因为喜欢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至少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诗和远方都很远,而我又没有足够的路费。

而今走上了这条曾经嗤之以鼻的路,有无奈,也有主观。从XZ来上海的飞机上我也问过自己,平庸地过完这一生不好吗?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呢?

可究竟什么才是平庸呢?

我并不认为平庸不好,相反,这世上很多人都在拼尽全力只为了到达平庸。“平庸”这个词,看似简单,人人触手可及,可我更认为它是如奢侈品般的存在。在我的字典里,平庸不等同于庸碌,我追求平庸,但不甘于庸碌,这就是我再次找到他的理由。

之前看到网上有人说,每个人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都会提前看过剧本,知道此生会经历些什么,而我们最终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这个人生,说明此生必然有着值得我们经历的人或事……

我无从知晓让我选择此生的人和事是什么,我想起了大昭寺里的佛像,想起了那里的苍山暮雪,忽然觉得释怀了。觉得无论是什么,我都不该在这里窥探天机,而该用落寞去偿还灿烂,该用热泪去偿还感动,该用奔跑去偿还激情,该用热爱去偿还世界……

半晌之后我还是睡意全无,于是上网搜索了那家公司,大致了解了一些那家公司的情况;而后又开始找房子,老是住酒店也不是个事儿,关键是太浪费钱,我也没那么多闲钱……

第二天我去了公司,那边的HR形式主义地面试了我,给了我一个外贸业务员的职位。底薪不高,全靠提成,当天就能入职。

后来住了两天酒店,我找到了房子,离公司很远,但是便宜,设施也还算满意。期间他没有联系过我,我也没有联系他。直到周末我退房的时候才给他打了个电话。

他说知道了,问了我房子的具体位置就没了下文。

我在那家公司做了大概一个月,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不是事儿。找不到客户,现有客户维稳又拿不了多少钱,每天在工作上耗时又太多,总之负面情绪多于正面情绪。

后来偶然在茶水间听到两个业务员的谈话,一个说我肯定是关系户,不然怎么一个月都做不出成绩还没卷铺盖走人;另一个说我连妆都不画,还以为自己天生丽质……

那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下班后一个人在公寓里哭了好久。虽然明白那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话,可那些话依旧刺耳,人要摒弃世俗间的看法,实在不易。所以我常常觉得人其实是这世间最不自由的生物,他人的眼光、财富的多寡、情感的捆绑、内心的平衡……凡此种种,无不束缚制约着绝大多数人的自由。人说世界那么大,该出去看看。可是怎么看呢?目之所及的一切“看世界”都需要时间和金钱的铺垫,单单这一点,就已经筛选掉了一大批人。侥幸的是,我虽离金字塔很远,但离泥泞尚有一段距离,所以浑浑噩噩,倒也还算马马虎虎。

只是我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我这种人,遇事总先怀疑自己。明明自己没做错什么,心却总是虚得跟什么似的。我知道这是不自信的表现,但我对此似乎无能为力。高中那会儿流行去KTV过生日,回家后我跟我妈说了这事儿,她首先问的是:你唱歌能好听?那一刻我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兴奋与分享欲。那或许只是她毫无恶意的一句玩笑话,我却敏感地当了真,以至于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那句话一直如影随形。

当天晚上我去看了场电影,《大鱼海棠》,而今电影情节很多都已经忘记,但是当灵婆说出那一句:我告诉你什么事最可悲,你遇见了一个人,犯了一个错,你想要弥补想要还清,到最后才发现,你根本无力回天!犯下的罪过永远无法弥补,我们永远无法还清自己所犯下的错!

我突然就哭得不能自已,可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眼泪究竟是为了什么……

把对一件事的期望值放到最低,是我所能给自己的最大保护。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勉强算是个积极的悲观主义者。我消极但不厌世,至少我从没想过死亡,不是吗?

或许宇宙造物是有先见之明的,它设计了眼泪。眼泪从泪腺流出,携带着情感,从而平衡人的情感,从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大喜大悲。喜极会泣,悲极却是木讷;而不是单纯的悲伤时落泪,欢喜时大笑。

那天回到家已经深夜,思忖再三之后给他打了个电话,但是他没接。我想他应该是没了兴趣吧,于是不再犹豫地提交了辞职信。

或许是累了,洗漱完之后我沾床就睡。

第二天我开始在网上物色新工作,并不是说他给的工作不好,只是我渐渐觉得自己或许并不适合外贸工作。我想要有自己的时间,我想要上班时间给工作,下班时间给自己……

中午的时候接到了他的电话,他问我怎么辞职了,我说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觉得自己可能不适合这份工作。

他问我想要什么样的工作,我说不知道……

这样听来,我似乎很没有主见,方向性不明确,也惹人嫌。

他说你这样很难,我说我知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样的工作。我说我总得都去试试,才知道自己适合什么工作。

他笑了笑说也对,那你接下去想试试什么工作?

我说不知道,还在找呢。

偶然间,我翻到了一所国际学校在招聘行政助理,突然心头萌动,问他觉得怎么样。

他似乎有一瞬间的迟疑,可又说可以啊,这学校不错的,可以投简历试试。

于是我投了简历,周一就收到了面试通知。我当时不知道,他曾是那学校的执行董事,尽管他当时已经不在那里任职,但依旧与那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那一瞬间的迟疑,或许是担心我能不配位,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面试很顺利,我的工作主要就是办理外教工作签证的事宜,还有其他一些零碎的事,量不大,主要繁琐,不过比做外贸轻松得多,精神压力也没那么大。薪资条件在我的期望值之上,假期也多,所以很满意。

更重要的是,同事们之间的关系都很好,各司其职就不会有尔虞我诈。

起初工作还有些不上手,但是后来慢慢习惯了就觉得并不不是什么难事。

至此,我对他的了解仍只停留在百度之上,只知道他在金融、教育、IT等领域都有多年的产业及资本运作经验,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可他出现在了那年的毕业晚会暨十周年庆典上,这是我始料不及的。据主持人介绍,他是我们学校的前任执行董事,是这次晚宴的特邀嘉宾。

我顿时懵了,这大半年时间里他一共去过我公寓三次,每次都没聊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算问起工作,也不过是意思性地寒暄几句。我觉得他高高在上,他的工作涉及到的都是我的知识盲区;我的工作不过就是轨道上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我并不认为他会对我那平凡无波澜的工作感兴趣,所以我根本没有怀疑过他每次的询问,现在想来,或许他每次询问都是上了心的……

他在台上中英文穿插着讲话,可那一刻我好像有点耳鸣,会场的声音嘈嘈切切让我很难听清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可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我这边,可又好像含糊地没有落在我身上。

莫名地,我觉得他身上好像在发光。我忽而想起了在大昭寺见到的佛像,似要为世人指点迷津,可惜世人忙忙碌碌,无暇顾及其指引……

徒然地,我觉得有些乏力,像是穿越了时空,有些事情感觉哪里不太对,但细细想来又觉得无可厚非。

同事叫了我好几次我才回过神来,她问我怎么了?干嘛这么盯着陆总看?

陆总?我说你认识他吗?

同事说他在这里做了五年的执行董事,当然认识!

那么这,算是交集还是错过呢?

那你知道……他结婚了吗?

我的问题很不着调,同事显然有些狐疑,问我该不会是看上他了吧。

我掩饰说不是,就是觉得长得还挺帅的。

同事显然怀疑我的审美,拖拖夸夸地说“就……还行吧……”,但她也不清楚他的婚姻状态,毕竟是高高在上的人,留给我们这些无名小卒的就只是些捕风捉影的闲言碎语,不足为信。

我有些懵,心脏跳得毫无章法可循。望着台上的他,他说小朋友终会长大,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他期待着他们各自绽放……

小朋友……

当年,他好像也是这么叫我的。我不明白他当时眼眸中所蕴含的深意,就像多年以后,不明白他突然就愿意放我离开一样……

晚会结束,大家仍在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我并不给学生们授课,所以说实话,除了感慨光阴荏苒便只剩意兴阑珊。于是跟身边同事交待了几句就离开了。

刚离开没多久,他就打来了电话,问我怎么走了。

我说里面好像没我什么事……

热闹是他们的,青春是他们的,未来也是他们的。而我,人生似乎已经定了型,想要冲破那层桎梏,想来……也是没有那个必要,至少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不是摆烂,而是清醒地从命。

你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说。

我在校门口等了一会儿,大约几分钟之后他的车子就从里面缓缓驶了出来。

我上了车,他该是觉得新鲜吧,看了我一会儿。

今天的我,或许与他印象中的我有些出入。大半年时间里,我学会了化妆,只是他每次找我都是晚上,未曾有机会见过我化了妆染上了风情的样子;再则,当天晚上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礼服,算不上性感知性却也落得别致,至少跟平日里的我很不一样。

所以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人生的下一个转折会在哪里。一如当年上海的地铁里,我从未想过萍水相逢的两个人,今后会纠缠至此。我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尽人事,剩下的听由天命……

怎么了?怎么这么看我?我明知故问。

他有棱有角地笑了笑说好久没见,今天难得见了就突然想跟我做。简单直白,甚至都没有掩饰。他是料定了我不会拒绝,就像当时的夜空,注定会有一场暴雨。

我也跟着笑了笑,问他怎么兴致来得这么突然?

他说他是性情中人,感觉来了是挡不住的。

完事之后他提议说要给我换个公寓,这个公寓环境好是好,但是太远,他说他好几次想过来,都因为路程而放弃了。

曾经我会觉得,如果一个人真心想要去到哪个地方或是做哪件事,距离和时间都不会是理由。而今时过境迁,我才渐渐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其实时间和精力真的是有限的。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人,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单单工作恐怕就已经让他分身法术。

据我所知他年轻时曾经写过书、发表过诗集,后来就封笔了。想来,也是因为工作繁忙吧。

我说市中心那边的房租太贵了,负担不起。

他说他帮我付。

我自然不愿,可他却一下把我摁在了床上,说就当是他的投资。

投资?我冷笑道,什么投资?长期睡我的投资?

他似乎有些生气,但又在努力克制。

他质问说我一天天的满脑子都在想些什么?在我心里他难道就是一个下半身动物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觉得处在这样的关系里的我实在可悲。可往往越是这种紧要关头,我就越会用笑去伪装自己最真实的心理。就像变色龙在遇到危险时变色的自我保护机制,违背初心,不伤天、不害理,独独咬碎了牙齿和血吞。

我说你当然不是下半身动物,但是对你来说,我的价值就只是满足你的下半身,不是吗?

他的明眸在那一刻突然就暗淡了起来,我不明白那样的转变意味着什么,只觉得他是因为我说出了我们之间关系的实质而愠怒。

可他突然就松开了我,从床上起来说明天就叫秘书给我找公寓,几乎是命令我必须从这里搬走。

可我不明白,我好不容易在这里安顿下来,凭什么就因为他的不方便而再次陷入奔波?

陆虞宗!我当即叫住了他,问: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现在想来,真是矫情。想必他也是不屑一顾,所以冷笑一声就摔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