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二〇一五年 知不可乎骤得
一周之后他打来电话说房子已经找好了,让我抽空去看看。我不愿意,他就以工作相威胁。
我骂他卑鄙,但他好像无所谓,发给我具体地址和联系人,让我自己去联系。
我本想以不满意为理由拒绝他,但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这么折腾。既然他已经找了房子,我的反抗只是无谓的挣扎,折腾他其实是折腾我自己,犯不着……
于是第二天午休的时候我去看了房,是loft风格,很新颖的设计,说实话,他的品味无可挑剔。我问了房租,那个人却只说已经付了半年了,让我安心住下就可以了。
我自然知道是谁付了那笔钱,说是要命的自尊也好、自欺欺人也罢,我不愿花他的钱,一如三年前我不愿拿他那四百块一样。我总觉得只要不花他的钱,我在他面前还能抬得起头,一旦花了他的钱,我便真成了他想要我成为的那种人,成了这个社会所唾弃的那种人,我不愿,也不敢……
那个人想要离开,可耐不过我的软磨硬泡,最终不得已告诉了我实际价格。其实我早已心中有数,只是当我听到她说出那个数字,还是觉得倒吸一口冷气。魔都寸土寸金,于我这样前无方向、后无倚靠的人来说其实就像是晃荡在水中的一个瓶子,随波逐流,说不定哪天会因为漏水而被淹没在茫茫人海里。
那个周末我再次搬了家,母亲打来电话问我在上海过得怎么样。她总能用沉重的语调拉低我本就不高的情绪。说出口的其实都是一些关切的话,可落在我耳朵里却总如磐石般巨重。曾几何时她把最坏的情绪给了我,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我面前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说她想来上海看看我,被我拒绝了。我说没什么好看的,而且我平时工作忙,她来了也未必有时间陪她。
当然这是假话,工作其实并没有那么忙,我只是纯粹地,不想见她而已……
自从搬了家,我就习惯晚上一个人去外滩走一走,吹一吹风。外滩每天都很多人,可喧闹、嘈杂落在我这里,就都被黄浦江里的浪花酿成了孤独。我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能交心的亲人……
有时候我会想,会不会哪天突然忍受不了这样的孤独,纵身一跃跳进这黄浦江里?我也曾几次想过自杀,可我怕死,更怕死后有一群并不交心的人站在我的尸体前抹泪,所以姑且还是先苟活于世吧。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父亲。苏轼在《赤壁赋》里说“知不可乎骤得,托遗想于悲风”,而我的父亲,该是把“遗想”托给了我吧!所以我不能寻死觅活,我得好好活着。
后来有一次不知道聊了些什么,他突然问我觉得教育是什么。
我顿时语塞。这么深奥的问题,我从来没有思考过,自然无从答起。
我说我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谈教育?
他反问我是怎样的人。
我说出卖肉体和灵魂的人。
他笑着问我怎么就出卖灵魂和肉体了?
我说我跟你有不正当关系。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向他,试图从他眼中找出一丝关于他婚姻状态的蛛丝马迹,可他却云淡风轻地带过了我的问题,说怎么就不正当了?
我从来不问他是否已婚,或者说,我从来不敢问他这个问题。因为我深知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肯定与否,都是平添烦恼。如果他已婚,无论真心与否,我都是插足他婚姻的第三者;如果得知他未婚,那么必然会招致欲求不满而得寸进尺的心。人啊,一旦有了贪念便会陷入欲望的折磨,尤其是一段得不到回应的感情……所以折磨人的从来不是外界的人和物,向来都是内心的欲望。
他说我该改一改这总爱胡思乱想的毛病,多想想一些现实的东西。
我问他什么是现实的东西?教育?
他说是。
后来具体的聊天过程我也已经忘了,只记得自己说了“问心无愧”四个字,可当他听到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看向我,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真诚,犹如风吹山角,终于露出了几分清朗,有种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好像被那阵风隐藏得更深了。我愈发看不明白,他却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么单纯。
我说我或许单纯,但是不是也有一种可能,是他过于老谋深算了?我的生活状态是当下大部分普通人的常态,而他属于这个社会的精英阶层,站在金字塔的顶端,自然要睥睨我这样的蝼蚁。
我说他是我这些年唯一打破了的底线,他却抓住了我的双手将自己环了进去,说既然如此,那就把我放到你的底线上面去;而后又让我的手在他身后牵起来,说:这不就好了?
自从搬了家,他去我那儿的次数开始变得频繁,我也不知道是因为距离的缘故,还是那天晚会之后的缘故。
那一年我开始写一些故事,零零碎碎地发在网上,但一直无人问津。起初有一阵觉得有些失落,好在有些事一旦成了兴趣,结果就成了其次。就像爱上了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会想要追求一个结果,再往后渐渐就会觉得其实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并肩一同走过了那么一段路。
后来我问他,那次地铁上那么多人,为什么独独选择了我?
他摸了摸我的头,那双眼睛总是温柔得那么高深莫测,柔柔地却又很锋利。像极了太极,看似上善若水,实则圈地为王。
他反问我觉得是为什么。
我说不知道。
他说既然不知道,就当是为色起意吧。
色?当时那么清水的一个我,怎么可能因为“色”而入了他的眼?我可不信那些电视剧的桥段,霸道总裁看上不谙世事的大学生……
他是个不愿窥探过去的人,尤其是在这种无意义的问题上,于是这个话题的答案便只能随着那次对话戛然而止了。
现在想来,他该是因为看出了我的蠢笨吧!他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看穿我不是那种精明的女孩儿。他就做一回姜太公——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我们不得不感叹命运盘根错节的安排,而对于这样的安排很多时候我们都束手无策。有时候命运要我们遇见谁、错过谁,就像点石成金一般,我们全然没有左右的本事。
曾几何时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年没有坐上那一列地铁,没有遇上那一个人,或者在遇上那一个人之后没有进一步的交谈而只是路过,今天的我会是什么样子?更好或是更坏?这无从知晓,而今我再去作那些假设也毫无意义。
遇上一个人,总有遇上那个人的意义,我不再质疑自己的选择,而是在自己选择的这条路上坚定不移地继续探索下去。纵使往后的路依旧处在迷雾里,我依旧坚定。这种坚定并不是因为那个人是他,而是因为我知道人生是一条回不去的路,正如他常劝导我所说的,不要老是往回看……
我开始潜心工作,表面上与同事们都相处得不错,吃饭唱K一样不落,可只有自己知道,夜深人静的时候房间里有多么黑,心里有多么空。
直到有一天和一个女同事吃饭,她说我这个人让人觉得很有距离感。
我佯装诧异说不会吧。
她笑了笑继续说下去,她说我这个人虽然每天脸上都挂着笑,可笑意永远都只是浮于表面;我看似跟谁都聊得来,可从来都只是聆听者,从来不会分享自己的事情和情绪,同事们对我所知甚少;工作那么久,同事们有事我总乐于帮忙,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找任何同事帮过任何忙,甚至一直都在拒绝同事们的帮忙。我的独立和礼貌,说好听点是能力强,说难听点其实是客气和疏远,拒人于千里之外,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我心里。
她的这些话,说实话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可我还是倔强地否认了她的观点,把这一切都归咎在了性格和习惯上。
其实倒也不是什么距离感或是客气疏远,只不过是单纯地活得不开心以及没有分享欲罢了……
“我很好奇,你这辈子,有没有找人帮过忙?”
找人帮忙……
我躲开了她的问题,将视线望向了窗外错落的屋顶和高墙。要说找人帮忙,首当其冲的恐怕就是他了……
可我只是笑了笑,不说是也不说否……
她也随我笑笑,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