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太阳像一个火炉子一样高挂在大城的上空,他走出康复中心,他的妻子的左手已经可以握住条匙,勉强自己喝粥。可是远从大洋彼岸来的会诊专家竟然对他红了眼眶:“先生,你会为你的妻子祷告吧?只有祷告才会发生奇迹,否则只能这样子了。”他哽咽说:“我憎恨那些罪犯!”
他走在蒸汽炉一般的大街上,汗水从他墨镜后面涌出来,他手里攥住一张晨报,报纸的社会新闻栏里,两个服刑态度好的前销售员今天提前出狱,他们曾被指控强奸未遂。有个好事的评论员打了鸡血那样要求大城市民对失足过的年轻人张开双臂,欢迎改过自新的人回归社会。也许这个评论员在事发时还没有来到这个城市,他忘却了一位像天鹅一样张开翅膀宁愿跳楼也不肯受辱的年轻女人,她像一块被扔掉的橡皮擦,坐在轮椅里,呆在康复中心的理疗室里呆滞地咀嚼着自己的失误。悔恨不是她的词汇,她的词汇是毁灭。
他走到城市中心靠南的天桥上,一个藏民蹲在他的地摊后面好奇地看着行人,他的衣襟鼓鼓的,藏着东西。他面对藏民红褐色的圆脸站立住了,他露出一丝凉凉的笑意,低声问:“有藏刀吗?带血槽子的?”
藏民细长的眼睛收拾成一条横线,他打量顾客,从头发看到脚跟,顾客扯下自己的墨镜:“我不是便衣,我买刀,放在枕头边防身。”
他把花里胡哨的藏刀带着鞘塞进裤子口袋,他急急从天桥上跑下来,回手招了一辆出租,绕着高架桥开向城市的东边,江水对岸,他的家。
岳母在家里等待他的消息,他走进去,迈过曾经充满柔情蜜意的空间,像一个硬汉子那样在白发的老人膝盖前跪了下来。老人明白了,她伸出枯干的手,放在他的长发里:“老天要怎么样,我们是拗不过的。你要把苦水吐出来,否则你活不长久!”
他点点头,墨镜后面的眼色藏得密密实实,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捧出一个铁盒子:“妈,这是我们的钱,你收着。”他挽起一件米色风衣,这是一件很奶油的衣服,是配给文员而不是给武夫的,他朝门外走去,回过头看了一眼,伸手为岳母打开了厅里的灯。
他叫了一辆出租,停在市中心昂贵的写字楼门口,他顺着高速电梯上升,进入半空中的塔楼,公司的办公室在塔楼的顶层,俯瞰着数千万人的大城,看它的灯火看它的嘈杂。他通过门禁,走进灯火通明的办公区。他把办公桌收拾干净,门卡和电脑放在桌面上。他穿上风衣,戴了墨镜,从安琪拉的总裁办公室门口走过,他停下来,往里探进自己的脸去,安琪拉正在开会,她抬起头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挥挥手嗔道:“打扮得像个杀手!差点认不出来!”经理们哄笑起来,他认真地向他们挥挥手,扬长而去。
他在大堂里给一两个人打了电话,他告诉他们回家去,第二天可以去银行取他们的酬劳。他顺着商业街向东边走,那家海鲜店他很熟悉,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的电话:“你好吗?”
“很好。”
“给你送的花喜欢吗?”
“好喜欢。”
“今天活动你的手脚了吗?”
“嗯。”
“睡觉时间快到了吧?”
“老公,我想早点睡,不要醒过来!”
“我懂。乖乖!我懂!”
“你在哪里?”
“我在市中心,去取回一点属于我的东西。”
“那我睡了!”
“睡吧,乖乖!我爱你,你记住。我是一直爱着你的!”
“我知道。再见!”
他横穿过马路,公交车愤恨地对着他鸣笛,他回过头伸出一根中指,一个小女生在车窗里望着他,捂住嘴,发出一声咏叹:“好帅!”
他看见了海鲜店,他走了进去,302包房,302!包房的门敞开着,两家子人聚在一起,老的老,小的小,都开心得荡漾开脸上的皮,互相干杯。
那两个销售员剃干净的光头泛着青光,一人坐一个圆桌的主位。一个抱着自己的儿子,另一个搂着老婆。老头老太太好像一群鸡,在絮絮叨叨地啄着桌面。他朝服务员招招手,服务员走过来,他掏出皮夹给了他一张粉红的:“我朋友刚出来,大哥派我来说几句,你关上门,别让闲人进来。”服务员欢天喜地答应了。
他像一张落叶一样飘进去,仰靠在合起的朱红门扉上,他微笑着,喊出两个销售的名字。他们抬起头,打量着他,想看出是哪一个熟人。他一把挽过销售甲的男孩,拉着他的手走到销售乙身旁。他把孩子往销售乙腿上一放,掏出藏刀来,腾地去掉五颜六色俗不可耐的刀鞘,刀刃的锋顶在孩子喉咙上。人声一下子死寂了。他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当爹的自己过来,换孩子!”
销售甲的脸一下子从酒红色死下去,成了青灰,他女人哀求地望着他,那眼色太过明显,孩子才是她心肝!销售甲站起身,慢慢走过来。他大喝一声:“跪下!畜生!”一手把孩子推了出去。
两个销售都软了腿,像两只绵羊跪倒在他脚前,老人开始哭泣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冤有头,债有主!我太太瘫在床上没有治了。这两只畜生要是关到死,我或者还可以苟且偷生。你们把他们弄出来,大家死期到了!”
一个女人站起来,想说什么,他厌烦地扬起脑袋,对她摇了摇头:“没有用,一切都要结束了!”
包间里突然一片死寂,仿佛电影放到一半卡片了,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他闻到一股近似于啤酒的气味,低头一看,销售甲尿了裤子,尿汪在腿间地板上……说时迟,那时快!没尿的那个销售出手来抢他下阴,他沉着地把藏刀往下扫过去,切断了三两根手指。销售乙用闽南话大喊起来,他“啪”地抽了他一耳光,刀尖朝他鼻梁上就是一划,反手又是一长条,打了个大叉,皮绽肉开,血一下子倒还没流出来。他听见这人的哭喊,心里的恨绵密地升起来,藏刀像是活的,在他手里点着头,凑到打了血大叉的头颅上去。
他可没杀过人,连一只鸡也没杀过,不过他一点不觉得犯难,如果割断哪根筋可以让他们全身瘫痪,他宁愿不杀人,只挑筋,现在,人已经在他手下了,他在路上想过好几遍,他只要一刀割掉耳朵,对准没有耳朵的耳孔,把一把藏刀整个地插进去,当场拔出来,就是血溅包间!
他拉直哭喊着的销售乙的左耳朵,忽然他瞥见那台湾老娘发亮的眼睛,她如同泥佛像静止着,只有眼睛闪闪发亮,他不能当着这双眼睛结果她儿子吧?他马上又看见销售甲的老婆,她抖得像风中枯叶,拼命用一只手捂住男孩的眼睛……他的心哆嗦起来,一股劲头忽地泄了,他不能忍受这人人屏息等待命运的安静时刻,他泪花四溅地狂喊起来,拼命朝地上的两个畜生身上踢去,他踢他们的腰眼,踢他们耷拉的脑袋,手里挥着那把锋利的人人害怕的藏刀……
“饶命啊!”四个老头老太呜咽着跪倒了,向他磕下头去。女人和孩子跟着,也跪倒在地。房间里的尿臊气重得流来流去,还添上了一股屎味儿。他厌恶地愣在那里,像失去了气力,乘着人人跪在地上不再敢看他,他扯过销售甲,扭住他的右耳朵,快刀割了。他在销售乙破相的脸上擦干刀刃,脱下沾血风衣一裹扔在地下。他走出包间,大踏步离开餐厅,摘下墨镜,靠在门口大梧桐树上,斜睨着海鲜馆。
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妻子:“你睡了吗?”
“还没有。”
“我再来和你说一声再见!”
“为什么?”
“答应我,你要恢复起来,你没有选择,还有好多日子等着你。”
“你呢?”
“我?我当了《水浒传》里的好汉。”他“啪”地挂断电话,嘟嘟乱叫的警车已经从四面八方围住了海鲜馆。警察们从他身边闪过,冲进餐馆。
他大踏步朝东面的江边走去,夜色里,江里画舫如云,两岸高楼通明。他走进那个古老的气象台,现在改建成一个咖啡馆,他算是友好地把刀顶在咖啡馆老板的腰里,请他拿出钥匙,陪他上气象观测塔的最高一层。到了高处,他放开咖啡馆老板,告诉他自己的故事,然后他问道:“警察就要来了,你愿意给我一杯意大利双份吗?”
咖啡馆老板点点头,指指他的嘴角,他舔了舔,是溅在那里的一滴血,又咸又腥气。
红红绿绿的警灯围住了高塔,警方心理顾问拿着电喇叭对着塔顶喊话,他喝了意大利特浓咖啡,心头清亮,江风有点凉,让他打个寒噤。
他拨通了安琪拉的电话:“老板,我的辞职信日期是昨天,今天我的所作所为已经和公司无关了!安琪拉,再见!”
他把手机扔向滔滔江水,然后攀爬到塔最高处的尖端,那里一根直刺天宇的避雷针刷着白底红圈,他抱着避雷针向夜幕下的大城眺望,万家灯火,霓虹成河,右前方联合教堂的斜顶在景观灯打扮下熠熠闪亮,他心里猛地懊恼起来,他憎恨他不认识的上帝一瞬间里把恻隐之心塞给他,明明要成为刀下之鬼的两只畜生居然还活着,自己却进退维谷了。
冷汗从他额头冒出来,这不是怕死的汗水,而是他的眼珠子突然跳出眼眶,升到更高处的天空俯瞰他自己,看明白这个攀爬在塔尖的男人想用一次向地飞行逃避他的人生。有人令他的妻子瘫痪,他却想用自尽告诉她生不如死。
他感到天旋地转,他看下去,聚拢在江边马路两侧的大群行人和游客似乎集体对他发出嘲弄的嘘声,强风吹来,扬起他白色外衣,塞在他外衣口袋里的小咖啡杯掉了出来,竟然旋转着,轻飘飘像朵夹竹桃花一样向地面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