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他背着简陋的行李,走在这个国家唐人街的石子路上,口袋里揣着一封英文信,指引他把妻子送进世界闻名的康复中心,而他,要为自己找一个花费不多的落脚点。前面是一栋老旧的住宅楼,墙壁已经剥落了原来的色彩,变成脏兮兮的灰色调。他走进门房,一个黑乎乎的阿拉伯人穿着酱色长袍,从墙壁上拿下一串钥匙,把中间薄薄的一把递给他:302。
打开302,不出所料嗅到一股霉烂味儿,混合着流浪汉身上的酸气,让他屏住了呼吸。他放下行李,关上门,打开窗户,外面有一条窄窄的弄堂,脸对脸是对面那栋老楼某家人的窗户,那窗户拉着褐色的窗帘,窗帘有岁月了,硬得人不想去碰。
怎么能把妻子一个人扔在康复中心呢?他刺痛地抱住自己的肩膀,倒在吱吱咯咯的铁床上。他心里审视在康复中心看见的每一张脸,那个头发花白刀条脸的主治大夫会不会是个恶棍?那个皮肤纯黑的护理部主任呢?她那肥厚的嘴唇非但没给他信任感,反而让他怀疑她性欲超人,可能达到不正常的领域。把不能行动失去大半身知觉的妻子交给康复中心,这能让人放心吗?他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脸涨得通红,可又慢慢凋萎下去,担心有什么用?这不是唯一的希望之地吗?情况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还担心什么?
窗外的窄弄堂里,有女人口哨吹着中文歌,他探出头去,一个高大的北方中国女人昂起头看着他,向他点点头,又点点头。他迅速缩回身子,把窗尽力关紧,从行李里取出毛巾和换洗衣裤。
昏昏沉沉睡一觉,他掏出钱包,放在贴身口袋里,打开门走出去。这是后街,到处都是高过人头的大垃圾筒,有三四个脸色像豆腐渣的人抖动着烂掉的眼睫毛看着他,他快步走过垃圾筒,急急跑到大街上去,直到看见中国城的琉璃瓦牌坊。他走进兰州拉面店,要了一个牛肉面。
正要埋头吃面,肩膀上一痛,面条师父拿把明晃晃的尖刀,朝他刺来,他醒了过来,金发按摩师对他说了声抱歉:“肩膀上的肌肉粘连了,我使了点劲。”他茫然地找寻了一下热腾腾的兰州牛肉面,才彻底明白那是南柯一梦,自己正在安琪拉安排的温泉俱乐部做SPA。
老外的手势柔和下来,捏着他的颈窝,他努力张开眼睛,只看见地上漂亮的西班牙米黄大理石细纹,他合上眼,又睁开眼,凝视墙壁上的墙纸,他看见高大的北方中国女人从唐人街的牌坊下走过来,对他说:“大兄弟,要不要去按摩?”
那是一个简陋有点破旧的热水池子,上面窝着一股子青白色雾气,围绕长方形的池子放着一张张躺椅,他躺在其中的一张上喝着泡开的普通绿茶。周围的男人们有的看英文的报纸,有的在吃刚送上的大油条,传来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他盼望着跳入这一池温热的水,让高于体温的温暖把自己紧紧地按住,他希望能有什么东西把自己按住,因为春心在身体里荡漾,他觉得自己像一枚快要爆裂的榛子。别嘭的一声!那将无可收拾!把我的壳子依旧合在我的背上,让我背着走,背着躺,保持一点点体面!
他看见妻子轻盈地从池子那一边的雾气里走过,她颀长的腿那么有弹性,她穿着类似医生那样的白大褂,可是翘翘的屁股还是在柔软的衣料下显摆出来,让一长排的男浴客看直了眼。她走过去,走近斜对角一排房间中的第二间,他看见门口挂着按摩室的牌子。
“领班,”有个男人心急火燎地喊,“我要那边第二间那个按摩师!”
由于羞耻,他的脸皮红了起来,由于着急,他的嘴角突然挂出一串火气泡:你要按摩就说按摩,怎么喊你要第二间那个按摩师呢?她能让你要吗?
他从躺椅上站起来,看见那个猴急的男人把手里半根大油条咔嚓咔嚓连续地塞进尖利的两排黄牙,他在浴袍上抹着油腻的手,伸直头颈向按摩室张望。
浴室领班慢慢踱了过来,他打开一本翻烂的账簿,翻到标着二号的烂页上,向猴急男人投过去鄙夷的一瞥:“二号是男中医,你要按摩几个钟?”
“谁说的,明明是个……”男人口吃起来,愤怒又固执地说,“现在就让我进去!”
领班“啪”地合上账簿,带着那男人摇摇晃晃朝二号按摩室走去,他跟在他们后面,心脏噗通噗通跳得耳朵都动起来,她在里面干什么呢?她不知道他就在门外。
领班在二号按摩室门上敲打,里面一个清脆的女声应了一声,这不是妻子的声音。一个年轻的姑娘打开门,困惑地看着三个挤在一起往里张望的男人,他们推开门,把门推直了,按摩床上空空如也,旁边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老中医,是个瞎子,戴着墨镜,年轻姑娘说:“师傅,来客人啦!”
他径直张开了眼睛,金发的老外按摩师像空气一样蒸发了,或许也像她的妻子,从来不曾在按摩室里出现过,他想到了现实,好像胸口猛然被重拳打了一下,瘫痪的妻子躺在家里转动着眼珠却没法动一个小指头,两个流氓曾像围困一只小鹿那样包围住她,想要把手指伸到鹿皮那美丽的梅花印上,可是小鹿突然高高跳跃起来,它越过喷出臭气的脑袋,在悬崖外面的天空中画出一道虹……
门轻轻打开了,那个有点腼腆的女侍走了进来,她换了件合身的连衣裙,她的身体在裙子里游动着向他走来:“先生,我来了。”
他拼命眨动眼皮想把她看个明白,她温存地低着头,站立在床前,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他明白了,他可以把她像一只白兔一样揽进怀里,把她紧紧压到自己的肚腹下,这里的单安琪拉已经埋了,这就是安琪拉要送给他的大礼,给一个妻子瘫痪的拼命给公司干活的男人。
他的身体好比一个放在文火上炖的砂锅,现在已经在锅底冒出细泡,这女生太适合这样的夜晚了,温泉冒着白汽,月牙挂在远处蓝色的天幕上,其实天有点微微的夜凉了,他每个细胞都伸出细长的手臂,想要搂住身材丰满的姑娘。他摇晃着脑袋,好像赶开暗夜里的鬼魂,他轻声对等待着的女侍说:“你去吧!我要的不是付钱可以买到的。”
他伏倒在按摩床上,脸扣在中间的大洞里,热的泪水积聚到他的眼角,滴滴嗒嗒落到大理石地面上,他不明白这一切是怎样突然降临到他的身上,他的妻子没有其他的选择,他在她一纵身的时刻,也无路可走了。
夜深到极处了,他又走进唐人街的破住宅楼,打开302,他惊奇地看见那个高大的北方中国女人躺在他的床上,轻蔑地看着他。
“来吧!”她解开自己的白色衬衣,“给我一百美金。”他看见衬衣里面豢养的动物,他这次无法克制自己了,他的岩浆要喷发。
一只手温存地划过他的颈窝,它在他裸露的肩膀上停留,使得他慢慢远离了唐人街的302房间,眼前又是温泉俱乐部雅静的SPA密室,高雅的法国香水味儿变得复杂和层次丰厚了,他专业的鼻翼嗅出了一个散发幽兰气息的身体,有人在他背后幽幽地叹息道:“再多的钱也买不到你所要的,可是,你还是有所需要,何必对自己不诚实呢?”
他听不出这是谁的声音,灯光忽然被调到几乎昏黑,他没有抬起头,他实在想埋着头,如同鸵鸟一般迎接安琪拉给他的礼物。
他灵敏地听见涂抹油膏的声音,他的鼻翼惊诧这里会使用如此名贵的香膏,一个赤裸的女体伏到他的背上,涂满香膏的肥大乳房温热地在他背上滑动,沉甸甸地击打他疲乏到极点的神经,他挺直得快把按摩床刺出洞来。女人滚烫的呼吸在他耳朵边翻滚,她幽幽地说:“你挣脱出来吧,不要和无法改变的事情一起沉没下去。”
他浑身起了大颤抖,他竭力抬起头又转过身,女人在黑暗中凝视他,他喊了一声安琪拉,手摸到了她那整天显摆着的翘臀,和他妻子的翘臀一样丝滑,女人喃喃道:“把我当作她吧,把我当作她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