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酒吧少了一个亚平宁半岛的浪子，夜总会少个巴山蜀水的公主，朱明国终于敢打开视频，让在美国当金店营业员的太太看见一对规规矩矩的小房客。杰瑞米出门只是去吹玻璃挣钱，每天回家吃晚饭，有时也和皮玲一起出去逛街。无论决堤的水如何奔涌，它终将为某条河道所限，形成新的河床，最后安定下来慢慢流淌。

如此一来，朱明国成了一盏明亮的电灯泡，为了避免尴尬，朱明国只好把自己囚禁在自己的卧室里，因为皮玲在不停地洗菜做菜，洗衣服晾衣服，擦桌子抹凳子……一个快乐的主妇必定像一只嗡嗡的蜜蜂飞遍她的蜂巢，到处传来轻快的脚步。打扫完其他所有的房间，皮玲敲开朱明国的囚室，请他到客厅用茶，然后进去自作主张地把朱明国的狗窝也掏干净。朱明国觉得自己老了，成了杰瑞米的父执辈，享受皮玲的孝顺。

皮玲代表杰瑞米来找朱明国交易：“大哥，我们东西多了没地方放，那个空房间能不能给杰瑞米当书房？房钱不多付了，每天的晚饭你吃我们的！”

三个人一起用川菜，杰瑞米很高兴多个男人说话：“昨天那场球你看了？为什么中国不转播，要看只能去酒吧，那里才有卫星节目。”朱明国吃得满头汗，上海男人被川菜弄得没有吃相，他不好意思：“我也装个卫星碟子吧！”

于是，每天晚饭后杰瑞米定点和朱明国坐下来看球看欧洲新闻，他们高谈阔论。皮玲收拾桌子，洗碗洗灶台，忙个不亦悦乎，有时偷偷看一眼两个正为球呐喊的男人，嘴角漾起薄薄的笑容。朱明国说：“皮玲，你也来看电视！”皮玲说：“哎！我再给你们削几个苹果！”杰瑞米沉浸在球赛里，把朱明国儿子遗落在这里的一根宠物狗啃的橡皮骨头拿在手里晃……

每次烧完玻璃，杰瑞米都给皮玲一个玻璃小礼物，有非常纤细的玻璃蜘蛛，有大摇大摆的玻璃非洲象，有苗条的玻璃美女，他还偷偷做了个绿色玻璃的那东西……皮玲把这些礼物都放在梳妆台上，每天梳头的时候拿起来打量。

这天她梳了头，看杰瑞米有空，冰箱里已没什么食物，她想，拉上杰瑞米一起去逛超市肯定是件幸福的事。太阳当头照着，皮玲学上海女人，嗲嗲地偎在杰瑞米肩上，走过哈根达斯，皮玲说：“超市出来我要吃冰激淋！”进了超市，皮玲选了日用品、食品、啤酒和各色水果，出门杰瑞米埋单，一个人拎着大袋小袋，简直已经和上海滩的模范丈夫一个德性了。

皮玲说：“我们去吃哈根达斯。”

杰瑞米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还是去找个酒吧喝一杯吧？”

“我要去吃冰激淋嘛！”

“我已经很久没喝上一杯啦！”

两个人为了这一点小事闹了个不欢而散，皮玲空手坐在哈根达斯吃杰瑞米买给她的冰淇淋，杰瑞米买完冰淇淋，拎着大包小包去了马路对面的小酒吧，喝他的威士忌加冰。

冰淇淋店出来刚在路边一站，杰瑞米就钻出了小酒吧，笑着向皮玲穿过马路来，从来没见过一个老外提着这么多家庭用品和蔬菜水果，竟然还有一包卷筒纸妨碍他走路，路上人都看他笑，皮玲也绷不住脸，笑了。他俩互相亲了一下，还是偎依着回家。

这天杰瑞米又去烧玻璃，皮玲说：“我想要一条玻璃金鱼。”

“要什么颜色的呢？”杰瑞米问她。

“要梦的色彩。”皮玲说。

杰瑞米走了，房东朱明国也笑呵呵上班去了，皮玲把两家的被子都翻出来，在阳光下晒。午饭吃了一碗自己做的抄手，她打开电视，看电视剧《潜伏》。大约下午三点多，有人在门上犹犹豫豫地敲，皮玲打开门，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在门口吃了一惊，她问：“杰瑞米在家吗？”

皮玲看这女人打扮像个办公室的经理，穿着端端正正的套装，手里一个LV包包，听得出台湾口音，单眼皮画着浅浅眼影，脸色紫涨。皮玲觉得有一层刚硬的鬃毛在自己背脊上长出来：“杰瑞米不在！”

“您是？”女人用一种非凡的客套语调问她，身体也做出谦恭的姿势。

“我是房东太太。”皮玲嘴一溜，说出这句话。

那女人明显松弛下来，她甜蜜地对皮玲说：“麻烦您一下下，帮我转这封信给杰瑞米好吗？”她从手袋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上面有一个跨国公司的标记。

皮玲接过信，看那女人转身走下楼梯，僵硬的背影上短发在逛荡，皮玲关上门，靠在门背上发起抖来：“婊子！臭婊子！臭老太婆臭婊子！”

她毫不犹豫打开女人给杰瑞米的信，里面是一张大大的白纸，洒了香水，一股腻人的气味儿，纸上写着英文：我在酒吧，我一直在那酒吧，酒吧几乎成了我的国家。骑士，你能飞马来拯救我吗？

“婊子！老婊子！他会给你一鞭子！不要脸！”皮玲放声大骂。

朱明国总在五点到家，他打开门，以为什么地方着了火，慌忙到处看，只看见皮玲在盘子里烧信。皮玲说：“大哥，你觉得杰瑞米是不是该娶我啦？”

朱明国愣了愣，点头说：“早就该这样，女孩子就像一朵花，花要配上花瓶才有腔调！”

杰瑞米带着一条金红色的玻璃鱼回到家，他拿出来给皮玲看，朱明国也凑过来赞美，然后朱明国以一个上海男人的热心和聪明说：“杰瑞米，下一次你应该给皮玲一个漂亮戒指。”

皮玲看杰瑞米，她的眼光哎呀真难描难绘，杰瑞米总是透明的，他竟然失手把玻璃金鱼掉到了地板上，砸掉了鱼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