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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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法+

上午7:10。据我观察,克拉夫特博士睡得很不安稳,一直打鼾,静不下来。我凑近床边,把麦克风接入医疗频道。你们能接收到他的鼾声吗?开始录音。提交报告:他左侧卧睡,今晚翻身29次,2次起夜排尿;发生了12次呼吸暂停,每次持续时间30至50秒不等;目前,他的呼吸保持在每分钟13次,脉搏稳定在每分钟62次。我请求允许增加他的利诺福安眠药的服用剂量,通信结束。

上午7:15。开启触觉闹钟的时间到了。我挪了挪被子,轻轻地摩挲他的脸颊和前额。这一次,我修正了昨天他不太喜欢的动作序列:我绝不会再碰他的鼻子,而是更多地抚摸他的眉毛,并缓缓移动到太阳穴。他睁开一只眼睛,咕哝一声,翻身继续睡去。我绕过床,再次启动触觉闹钟序列并播放从中央数据库下载的音乐旋律,这些音乐是为博士量身定制的,目的是刺激他为今天预留的情感。

“别碰我,你这恶心的怪胎。”他咆哮着猛推了我一把,而推力被我的关节顺势吸收。这是个好兆头,说明他喜欢我刚才唤醒他的方式,我会继续优化。

上午7:20。我拒绝执行伸出手臂扶他坐起来的最高指令。每天早晨,全世界数以百万计的机器人都会对它们的主人做这个动作,可是我不得不抑制住这种冲动。因为博士喜怒无常,我必须去适应他的性格。我之所以内置了超强的学习能力,就是因为他不好相处。然而,毕竟他是主人,我也不能告诉他,如果从左侧下床,那他距离浴室只有两步之遥。我必须由着他走远路,绕过床才走进浴室。他也很清楚这是最长的路径。可是,“既然用困难的方法能完成,那何必选择简单的方法呢?”有一天他这么对我吼道。虽然,这并不符合逻辑,但他说他就是喜欢这种“消——遣”,他就是这么说的,而且把“消”字的音拉得特别长。我会分析他说的每一句话,尽我所能去适应他,但收效甚微。到目前为止,我唯一学到的东西就是抑制我的原初反应。

上午7:25。博士在浴室里时我是不会进去的,这又是一个我必须学会接受的“不行”。不过我会接入马桶来获取数据。一天中的第一次排尿最重要。pH值为6,尿蛋白呈阴性,轻微尿糖,可能是昨晚酒醉所致。粪便分析结果:没有微生物菌丛寄生虫,白细胞计数正常。根据以上结果,我发送信息:排泄物正常,今日推荐低糖饮食。

克拉夫特博士

博士坐在马桶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学起了狗叫。这脸变得像狗脸了啊,他心想,然后又叫了一声。难道人老了都会这样吗?今晚趁着面对面的社交晚会,他要好好观察一番。“晚安,斗牛犬先生。”“进来吧,猎狐犬伙计,你的哈士奇今晚看起来漂亮极了。”“很高兴认识你,对对,我是比特犬博士。汪汪汪!”如果博士不特意绷起脸,那他脸上的一切:眼袋、曾经丰满的面颊还有下巴,可就统统要下垂了。他本能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和瘦骨嶙峋的大腿,当然,变老也是有好处的:现在每时每刻的命运都掌握在而且只掌握在他自己手里了。

他放松完了,从马桶上站起来,对着镜子皱起了眉头。好几根黑发又长又不羁地竖在那里,这让他看上去有种魔鬼的气质,这和他的相貌似乎非常协调。“汪汪……”那个关于狗的想法挺有意思。说不定我可以把它开发成一套产品:“小子,你想看看你三十年后的样子吗?打开你的机器人相机,站在它前面就行。”这是未来的照相技术。年轻人只需根据自己面孔上最明显的特征来选择一个狗的品种,然后就能把自己的脸变形成对应的那种狗的脸,今晚他就打算在赫格·4图恩和菲的身上测试一下,他可不会提前告诉他们。到时候,他要把生成的影像直接投射到他们的镜子上,当他们冷不防地发现自己老成那样时,一定会吓得魂飞魄散。

博士放松地往后一倒,跌入背后那个硕大的浴缸里。一张海绵网稳稳地接住了他,像哄婴儿一样轻轻摇晃着他。他从不担心那张网接不住他。上去下来,下去上来,水波拍打在瓷砖壁上生成的一道道泡沫冲刷着他的身体。泡沫让他痒得慌,可一旦习惯了这种感觉,其余感官就能让他充分享受阳光明媚的清晨那令人神清气爽的芬芳和阿尔法+播放的欢快旋律。畅快淋漓,真是畅快淋漓!阿尔法+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井井有条,就算他的妈妈还活着,他也更愿意信任阿尔法+,更不用说同他的女儿和老婆相比了。这个机器仆人本来就已经够出色了,现在因为安装了神经加速器,它的学习速度更是快得令人瞠目结舌,区区几天时间,它已经像一副合适的手套一样让他称心如意了。

“就像水能恰到好处地根据我身体的各个部位自动改变形状一样。”想到这里,他挪了挪双腿,好让这股暖流充满他身体每一个私密的角落和缝隙。这个刺激物很不错,真是保持健康的秘诀。忘掉那些自助植入物之类的神经心理学设备吧,我们不可能从心理上改变一个人,或给他的大脑来个天翻地覆的改动,我们甚至无法修改哪怕最细微的反应,我们最好接受这个现实。唯一可行的方法是,控制周遭的环境,左右那些通过接受刺激所获得的感觉。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可当他把这种想法作为新款机器人的主打特色提出时,人们都不屑一顾,并表示这太简单了。这些人的目光多么短浅!我们必须了解人,每一个人,这样才能在正确的时间激活正确的资源。难就难在这里:他们无法为每个人量身定制一台机器人,因此必须研制出具备高度适应能力的产品,而最重要的是,它们的适应速度必须足够快。如果一个机器人要花上一个星期才能弄清楚如何唤醒它的主人、要在他的咖啡里放多少糖的话,那么这整个计划就没有意义了。不过他确信,克拉夫特机器人公司一定能办到。而他们的竞争对手没有这个能力,所以,他反反复复地用这个创意去挑衅对方。他们抄袭不来的。他偶尔担忧的只是机器人的学习速度。长久以来,他们一直不够重视这一点,可如今,阿尔法+证明他是对的,它就是那件集他的创意之大成的作品。

博士觉得自己的身体需要做几组游泳动作,与此同时,海绵网收到浴缸底部。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淹没到水中。呼气,抬头,吸气,低头,桉树的香味充满了他的肺部,这让他感觉,每一次划水身体都以更快的速度前进。他放空大脑,双臂滑过水面,完全沉浸在对自身力量的纯粹感受之中。

游累后,他面朝天,摊开身子,漂浮在水面上,海绵网再次将他托住,像哄婴儿一样温柔地环抱着他。如果我们能对大脑做同样的事情……这样做所依据的生理学原理很简单:测试不同的刺激物并观察被试的反应,就这么简单。我们甚至可以用这种方法控制感觉:“嘿,赫格,去见见菲,她的情感状态和你正好兼容。”然而,我们根本不可能这么随意地玩弄人的情感,毕竟,没人有这种特权。从技术上说,一旦实现了状态的兼容,互相之间的刺激就完全可能实现,其实即便不兼容也是能实现的。可是如果其中一方愿意,而另一方不愿意怎么办?或者对一方有害,而对另一方有利怎么办?就像血型一样,RH阴性O型血的人是万能供血者,纯粹的利他主义者,但他们只能接受同血型的血。对事物进行严格分组在献血这个层面上是可行的,可对“感觉”这种吸引和排斥构成的错综复杂的网络来说,却是无法想象的。可即便如此,让每一个你认识的人都有一块LED植入板还是有好处的。如果一个人的灯亮着说明他的情感状态与你匹配;如果灯不亮,那最好别和他靠得太近。这样,每个人都可以自己做出选择,而且是即时做出;或者这一切也可以由一个中枢系统来集中决定,以保证最大限度的整体满意度。这样一套电子配对系统将会是一项多么伟大的发明啊。

他被自己的这种绝妙想法彻底迷住了,忽然之间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在胡思乱想。以前他从来不曾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如此尴尬,可现在这种事时常发生。年龄大了以后,他越发像普通人那样迂腐平庸,这就是他的大脑的必然归宿吧。在理性和逻辑方面,他并没有落后于任何人,只是每当他放飞想象力时,他都会被衰老的自然法则束缚。这些年来,他的大脑已经丧失了原有的创造力,而创造力曾经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也是他能一直傲视那些普通工程师的资本。

如今,形形色色的义体应有尽有,却没有一个能解决他的脑力退化问题。去他的LED植入板!他想要的是一个“创新义体”,或者至少是一个创意助理,这无所谓,反正他需要一个能使他的思维与众不同的东西,使他在沿着庸俗的道路越走越远时,能够为他开辟前景光明、通向创新的岔道。此时,海绵网将他抬到了浴缸边的按摩器上,一系列包裹着衬垫的滚筒和巧妙排布的热源开始从头到脚为他烘干和按摩。然而,给大脑来一场按摩才是他真正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