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在前面已经探讨了这样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考古发掘成果和甲骨卜辞的深入研究表明,盘庚至小乙三王的宫殿遗址、王陵、墓葬、卜辞在今殷墟一带没有多少踪迹可寻,所以关于盘庚迁殷后不再徙都的说法是值得商榷的。二是俞樾重新排定《盘庚》三篇次序的论断缺乏根据,不足为信。《盘庚》三篇是关于盘庚迁殷史实的最可宝贵的文献记载,其内容与盘庚迁殷后更不徙都之说龃龉不合。我们不应当以更不徙都之说改铸《盘庚》三篇,重排其次序,而应当依据三篇原本的内容来探讨盘庚迁殷史事。
文献记载表明,盘庚自奄迁于殷的说法是可信的。《水经·洹水注》引《竹书纪年》曰:“盘庚即位,自奄迁于北蒙,曰殷。”990《史记·项羽本纪》《集解》引《汲冢古文》曰:“盘庚迁于此汲冢,曰殷虚。南去邺三十里。”991《太平御览》卷八三皇王部引《纪年》曰:“盘庚旬,自奄迁于北蒙,曰殷。”992《尚书·盘庚》序:“盘庚五迁,将治亳殷。”《正义》引束皙云:‘孔子壁中《尚书》云‘将始宅殷’。”993《史记·殷本纪·索隐》:“契始封商,其后裔盘庚迁殷。”994凡此记载均与《尚书·盘庚》“盘庚迁于殷”相合。丁山曾以为盘庚并非迁殷,而是迁于蒙泽,说,“以北蒙定盘庚所迁的殷邑,我认为决在今河南商邱北大蒙城”995。其实蒙泽并不以北蒙相称。《史记·殷本纪》《正义》引《括地志》云:“相州安阳本盘庚所都,即北蒙。”“(洹水)南岸三里有安阳城,西有城名殷墟,所谓北蒙者也。”996此说北蒙地望十分明确,盘庚迁于北蒙即是迁于殷。丁氏对北蒙地望强为之解,并不可取。
盘庚迁殷之后是更不徙都,还是再次迁徙呢?
“更不徙都”之说并非《竹书纪年》原义。《史记·殷本纪》帝纣“益广沙丘苑台”,《正义》引《括地志》云:“沙丘台在邢州平乡东北二十里。《竹书纪年》自盘庚徙殷至纣之灭二百五十三年,更不徙都,纣时稍大其邑,南据朝歌,北据邯郸及沙丘,皆为离宫别馆。”997古代文献引用《竹书纪年》讲盘庚迁殷之事者甚伙,如《水经注》《太平御览》《尚书正义》《史记集解》《史记索隐》等,甚至《史记·殷本纪》《正义》在另一处所提到的《括地志》引《竹书纪年》,均无“更不徙都”之说。王国维谓“更不迁都”之说“不似《竹书》原文”,998方诗铭、王修龄先生说“《正义》所引,实出自李泰《括地志》,乃隐括《纪年》之文”999。如果三占从二的话,那么,应当肯定《竹书纪年》原来并没有更不徙都之说的。
古代文献关于盘庚迁殷以后又曾迁徙的记载颇多。《史记·殷本纪》说:“帝盘庚之时,殷已都河北,盘庚渡河南,复成汤之故居,乃五迁,无定处。殷民咨胥皆怨,不欲徙。盘庚乃告谕诸侯大臣曰:‘昔高后成汤与尔之先祖俱定天下,法则可修,舍而弗勉,何以成德!’乃遂涉河南,治亳,行汤之政。”1000这里提到盘庚曾从大河之北,迁往河以南的成汤故居—亳。关于亳的地望,《集解》引皇甫谧曰,“今偃师是也”。《水经·谷水注》说:“阳渠,又东迳亳殷南,昔盘庚所迁,改商曰殷,自此始也。”1001《史记·封禅书》《正义》引《帝王世纪》说:“殷汤都亳,在梁,又都偃师,至盘庚徙河北,又徙偃师也。”1002《史记·殷本纪》《正义》引《括地志》说:“河南偃师为西亳,帝喾及汤所都,盘庚亦徙都之。”1003《后汉书·郡国志》谓:“匽(偃)师有尸乡”,刘昭注引《帝王世纪》说:“帝喾所都,殷盘庚复南亳,是为西亳。”1004这些记载的个别地方不尽可以凭信,如《史记·殷本纪》谓盘庚“五迁,无定处”,显然脱胎于《尚书·盘庚》的“不常厥邑,于今五邦”,但却做了误解。关于此“五邦”所指,《尚书》序、《史记·殷本纪》《竹书纪年》等的记载稍有出入,一般认为指仲丁所处之嚣、河亶甲所迁之相、祖乙所迁之邢、南庚所迁之奄、盘庚所迁之殷。《殷本纪》移花接木,说盘庚有“五迁”,这是靠不住的。尽管如此,诸种记载对于盘庚迁殷之后又有迁徙之事却无异词,并且一致指出盘庚从殷迁到了亳,即今河南偃师。这些记载肯定了两点史实,一是盘庚确实迁到过殷,并在殷居住了一些时间,二是盘庚又从殷迁到了亳。
值得重视的是,文献上的这些记载得到了考古成果的支持。
殷墟文化第一期虽然没有宫殿和王陵遗址,但这个时期的窖穴和墓葬以及陶器、青铜等在殷墟仍有发现。殷墟版筑房基乙十七基址也可能是属于这个时期的1005。甲骨卜辞的断代研究也指出了这方面的问题。胡厚宣先生曾经多次指出“卜辞中一定会有盘庚、小辛、小乙时的甲骨”1006。李学勤先生根据出土甲骨的坑位和层位关系,指出有贞人扶的卜辞的时代早于武丁时期的宾组、子组等卜辞。刻写贞人扶卜辞的甲骨修治粗糙、字体和行款特殊。因此,“如果推测扶卜辞有一部分属于武丁以前,似乎不是不可能的”1007。这些表明盘庚确曾迁于殷,在殷居住过一段时间,但历史不会太久,很可能只经过不长时间就南渡大河迁移到亳去了。殷墟虽然有盘庚至小乙时期的某些遗址、遗物,然而数量稀少;虽然有这个时期的卜辞,但所见不多。这些都是盘庚居殷时间不长即南迁这一情况的反映。
偃师商城的发掘对于盘庚“渡河南,治亳”1008的说法是很有利的。一九八三年所发现的偃师商城遗址南北现长1700余米,东西宽度其北部为1215米,南部为740米,中部为1120米,面积约为190万平方米。城周围有夯筑土城墙,一般宽为十余米至二十几米。城内有大型夯土建筑群的基址。引人注目的是偃师商城有修补的遗迹。发掘报告指出:
在T2北段解剖沟内发现修补城墙的遗迹。后补部分为黄色夯土(按,原城墙为红褐色夯土),以黄白色生土夯打而成,其南北宽为0.4—0.9、高2米。黄色夯土内未出现任何文化遗物,但地层叠压关系清楚:它打破第五层(T2第五层的年代属二里冈上层),并坐在城墙外侧的附属堆积上,而在探沟之第三、四层文化层下(T2第三层为汉代文化层,第四层和第五层同属二里冈上层),为判断修补的时间提供了依据1009。
关于偃师商城的性质,专家们多认为它是汤都西亳。发掘报告指出,“在与二里冈上层相当的某段时间里,城墙曾作过修补,该城废弃的年代,约相当于二里冈上层晚期或更迟一些的时期”。二里冈上层文化与殷墟文化第一期是同时期的考古文化,正值盘庚、小辛、小乙在位的时期。偃师商城城墙的修补应当是盘庚自殷迁此以后所进行的。
说到这里,应当简单讨论一下“都”的概念问题。自从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国家出现以后,“都”常被理解为首都,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但在此之前,“都”的全国政治中心的色彩并不浓厚。《左传》庄公二十八年说:“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无曰邑。”1010这是先秦时代关于“都”的概念的典型说法。当然,有先君宗庙之邑往往是政治中心,这二者可能是重合的,但是它所强调的并非政治中心。先秦时代的“都”的概念是族在政治中有巨大影响这一情况的反映。商王朝的“都”曾经多次迁徙,它和后世作为全国政治中心的首都的迁徙是有一定区别的。商王所到之处往往建立先君宗庙,这个地方也就可以称为“都”,所以商代应该是数“都”并存的。盘庚从殷迁到亳,殷和亳都是当时的商王朝的“都”。盘庚以后的小辛、小乙两世,也当是居于亳的,直到武丁时期才返回殷。这与偃师商城逐渐废弃的时代相符合。
无独有偶,几乎是在偃师商城修补的同时,郑州商城也进行了修补。郑州商城的许多发掘探沟里有二里冈上层的文化堆积,如房基、窑穴、灰坑、墓葬等。郑州商城的废弃年代也和偃师商城大体一致,是在二里冈上层文化晚期1011。今郑州商城与偃师相距不远,如果推测盘庚迁到西亳,即今偃师商城以后,还曾到过郑州商城,那么这当不是无稽之谈。从建筑规模和文化堆积情况看,郑州商城作为商王朝都邑的时间可能是长于偃师商城的。这里可以举出一条彝铭资料略作说明。《利簋》载:“辛未,王在柬师,锡右史利用。”此铭讲武王伐纣,于甲子日克商,六天之后的辛未日到达柬。这个“柬”字原来很繁复,从宀、从柬、从门、从月,后来省写为柬,成王时的《柬鼎》即如此。今为方便计,统写作柬。古代文字从间、从官之字每音同字通,所以于省吾先生说《利簋》的柬,“应读为管蔡之管”1012。此说甚确。殷器《戍嗣子鼎》有商王在“柬宗”、“柬大室”的记载,他器亦有“王在柬”的记载。此地既有商王的宗、大室,那么它就应当是商王朝的一处都邑。柬地在春秋时称为管。《左传》宣公十二年:“次于管以待之。”杜注:“荥阳京县东北有管城。”管地在今河南郑州。《逸周书》的《大匡》《文政》两篇均有武王灭商以后到柬的记载。它从侧面反映了柬地的重要,成为商的一处都邑。所以说盘庚从西亳又到郑亳是合乎情理的事情。考古学的成果为此说提供了证明。郑振香先生说:“自五十年代郑州二里冈、辉县琉璃阁等遗址内发现早于殷墟文化的商文化以来,考古学家、历史学家都认为殷墟文化是承袭郑州二里冈商代文化发展而来的,多年的发掘资料证明这一意见是正确的。”1013殷墟地区的梅园庄和孝民屯第三区遗址“所出的典型器物,有的同于郑州二里冈下层文化,有的与河南偃师二里头第四期文化接近”,“孝民屯出土的一件三角形铜刀,形制极似二里头商代早期遗址所出的一件”1014。这些都说明了殷墟、郑州、偃师三处商代遗址确有文化内涵上的密切联系。
总之,盘庚迁殷以后,从殷又迁往今河南偃师和郑州一带,这在文献和考古资料上是可以得到证明的,盘庚至小乙时期商王的建都、迁都的具体情况虽然难以索考,但商王朝将统治重心从今偃师、郑州一带迁往今殷墟的时代则可考见。《国语·楚语上》说:“昔殷武丁能耸其德,至于神明,以入于河,自河徂亳,于是乎三年默以思道。”所云“以入于河”,韦注“迁于河内”,是此时武丁自河南迁到了大河以北。所云“自河徂亳”,韦注“从河内往都亳也”。按,此亳即亳社,亦即殷社,卜辞中屡有祭祀于亳社的记载1015。武丁可能是在亳社“默以思道”的,故有“自河徂亳”之说。武丁曾“旧劳于外,爰暨小人”1016,结识过傅说,因此后来有“得说于傅险”1017之举。傅险在今山西平陆,临黄河,在今偃师以西。武丁继位前生活于民间,其地不会距都邑太远,或许就在傅险一带,则小乙时仍当都于河南。考古资料和卜辞一致证明武丁已居于殷,他迁往大河以北可能是继位以后的事情。
我们通过对于文献和考古资料的讨论,清楚了盘庚迁殷以后再次迁徙的大致情况。这对于我们探索《尚书·盘庚》篇的问题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