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权在殷人社会生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位置。殷人崇拜包括帝、社、风雨、山川等自然神，也崇拜先公、先王、先妣、旧臣等祖先神。殷代，特别是其前期，王室和贵族几乎每日必卜，每事必卜，对神权的膜拜是无以复加的。贞人是神权的体现者，由贞人沟通神与人的联系。贞人可以宣告神命，他们在殷代政治生活中是举足轻重的。

但是，如果把武丁至廪辛作为殷的前期，康丁至帝辛作为后期，就会发现前后期贞人政治地位的显著不同。

第一，殷代前期，已经考知的贞人就有一百几十位，最著名的则有二三十位。如武丁时期的宾、、争、亘、古，祖庚祖甲时期的兄、出、大、行、旅，廪辛时期的何、壴等。而后期卜辞则多无贞人之名，比较可信的仅黄、派等屈指可数的几人，并且都在帝乙帝辛时期。

第二，前期贞人占卜的范围包括任免、征伐、田猎、王的行止祸福、祭祀、田地垦殖、赋役征发、王妇生育、年成丰歉、王室贵族疾病生死、旬夕祸福等。后期贞人占卜的范围则只剩下卜旬、卜夕和田猎征伐等几项，比之于前期，范围大大缩小。

第三，前期卜辞大部记有贞人名，由贞人选定卜问内容，有时还由贞人发布占辞，突出贞人的权威。后期卜辞则处处体现王的意志，卜辞内容由王选定，格式呆板，有不少卜辞只是王的行止记录。这时候的贞人已经从前期的颐指气使的赫赫大员变为记录例行公事的差役，地位下降很多。

上述这些变化的原因，当与贞人所代表的社会势力变化有关。殷王朝是以子姓为核心的许多部族的联合体，贞人则是诸部族势力在王朝中的代表之一。商灭夏得力于“诸侯群后”的支持，720殷王朝的形成实际上是许多部族不断汇合发展的过程。商本是以鸟为图腾的部族，可是，在殷人所祭祀的先公里，与称高祖的721、王722、上甲723等并列的还有河和岳724。他们是以河和山为图腾的部族的首领。因为这些部族跟商已经融合，所以其首领亦被殷人尊奉。以河为图腾的部族世代居于黄河之滨，其后世为殷的诸侯，古书上称为“河伯”725。贞人何有可能出自这个部族。卜辞里有贞人岳，他与殷人尊奉的先祖岳不是偶然的重名。贞人岳当出自曾经以山为图腾的岳部族。卜辞中的岳为习见的地名之一，很可能是这个部族的居地。殷之先世多有“贤臣”佐助，《尚书·君奭》说汤时有伊尹，大甲时有保衡，大戊时有伊陟、臣扈、巫咸，祖乙时有巫贤，武丁时有甘盘等。其实他们都是与商结有牢固联盟的部族首领。这些部族的历史很悠久，如伊尹，“有侁氏女采桑，得婴儿于空桑，母居伊水，命曰伊尹”726，可溯源于母系氏族时代。这些部族在殷王朝发挥了重大作用，如伊尹放逐大甲；大戊“赞伊陟于庙，言弗臣”，要与伊陟平起平坐；祖乙时巫贤任职，使“殷复兴”727，因此他们受到殷人的隆重祭祀。卜辞里有“伊尹五示”728，“伊宾”729的记载，伊的五代受到尊崇附祭于殷先王。伊尹子伊陟730，卜辞称“尹陟”731，又称“戊陟”732，即伊陟，伊尹的后人是作了巫史的。祖乙时“贤臣”巫贤亦当为巫史一类人物。推测贞人尹为伊尹部族的后人，当不为臆说。融合于商的诸部族首领的后人，入殷后多为贞人。由于这些部族在殷代前期尚有一定影响，所以殷前期对汅、岳、伊尹等部族首领的祭祀很多。到殷代后期这些部族的影响微弱了，或者说已经和商完全融合了，所以汅等便鲜列于祀典，这些部族的贞人也逐渐从政治舞台上销声匿迹。

贞人集团中，属于已经与商融合的部族的贞人是少数，多数贞人仍属于那些尚未与商融合却又臣属于殷的部族。在卜辞中有不少贞人名同时又是地名、部族名。如亘为武丁时期贞人，但亘又为地名，卜辞里有到亘地祭祀的记载733，卜辞还有亘方和亘入贡的记载，亘亦当为部族名。卜辞里这种情况很多，如宾、内、旅、、屰、逐、余、陟、充、何、彭、专、卢、寅、壴、逆、、、犬、卯、畎、永、大、、彘等734都是人名、地名、族名合一的。这些人在自己部族的属地为部族首领，供职于殷王朝则为贞人。正因为这些人为诸部族的代表，有部族力量为后盾，所以他们在殷王朝中颇有地位。担任十分重要的“小臣”之职的就有庚甲时期的中、，735廪辛时期的口736等贞人。安阳曾出土有觚、亚斝、亚尊、亚斝，说明武丁时期的贞人和祖甲时期的或其后人曾为“亚”职。武丁时期的贞人古、专，祖甲时期的犬、喜，在卜辞中又称古伯、侯专、犬侯、侯喜，737不少贞人为殷的侯伯。贞人所属部族的女子往往为殷王室之妇，如帚内、帚喜、帚永、帚壴等738与贞人内、喜、永、壴就属同一部族。能与殷王室联姻，这些部族的势力相当可观。

贞人所属部族的势力增长时亦往往兼领别的地区，如贞人古原为古伯，后来又称伊侯古，卜辞载“牧于义、伊侯古图”739，古拥有义地的大片牧场。贞人出后来出任地首领，故卜辞又称之为“伯出”740。

卜辞里有“旅邑”、“喜”、“屰京”、“丘”等741记载，这说明武丁时的贞人屰、，祖甲时的旅、喜等拥有私属的邑、、京、丘等居住地区。卜辞又有“王田充”、“从狩卢涉”、“在寅林”等记载742，武丁时的贞人卢、充，祖甲时的贞人寅在自己的属地上分别有猎场、河流和山林。正因为许多贞人有自己的属地和经济力量，所以卜辞中有贞人纳贡的记载，如武丁卜辞：

辛丑卜宾贞，眔氐羌。743

丁丑卜争贞，来乙酉眢用永来羌。744

贞来犬。

来马。745

贞乃用卢氐羌。746

贞人、永、、卢等拥有羌俘、牲畜，所以能以此为贡纳。卜辞中有不少贵族，如雀、等贡纳龟甲的记载，亦有不少贞人贡纳的记载，如“壴入四十”、“喜入五”、“臣大入一”、“彘入十”、“亘入十”、“逆入十”、“冉入十”等。747从贡纳的数量看，这些贞人的经济实力是比较雄厚的。武丁时期贞问受年、受禾者有臿、雀、犬、帚妌帚好、箙等侯伯、王妇和贞人，说明这些部族拥有大片土地。殷代后期卜辞则仅卜问商、四方、四土、大邑等是否受年、受禾，不再贞问那些部族了。这反映了诸部族的势力在殷后期已经衰落。

总之，殷前期的贞人多数为各部族首领，他们有自己的属地和经济力量，他们入于殷王朝担任贞人之职，力图通过神权左右殷王朝的军政大事。殷代的神权实质上是族权在政治舞台上的表现，族权是神权的后盾。到殷代后期，由于王权的提高和各部族力量的削弱，贞人的地位也逐渐衰退。帝乙帝辛时期虽然有黄、派等贞人出现，但这些贞人都不是某个部族的代表，也没有自己的属地和经济实力。他们是王权的附庸，其地位和权力远非昔日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