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野史
鲁迅一直重视历史典籍,对于野史笔记更为留意。他说过,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228。
野史是对“正史”而言。正史是统治阶级官方修定的史书,清乾隆时选定从《史记》至《明史》等二十四部史书作为“正史”。野史指的是中国古代私人编撰的史书;杂说即杂记,往往记一时之见闻和一事之始末,或者常有掌故性质的史书。野史杂说,统称为杂史,它的特点,据《四库全书总目》所言,其一是体例杂,“义取乎兼,包众体,宏殊名”;其二是内容杂,“大抵取其事系庙堂,语关军国,或但具一事之始末,非一代之全编;或但述一时之见闻,只一家之私记;要期遗文遗事,足以存掌故,资考证,备读史者之参稽云尔。”野史杂记在我国可以说始于秦汉,出现最早的有《山海经》《穆天子传》以及汉应劭的《风俗通》等;唐代兴盛了起来,到宋代几乎每一个作家都写有一本笔记,著名的如唐李肇《国史补》、五代王定保《摭言》,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周密《武林旧事》、沈括《梦溪笔谈》、方勺《泊宅编》等。明代野史笔记空前繁荣,全祖望说:明代野史,不下千家。梁启超也指出:“明清鼎革之交一段历史,在全中国史上实有重大的意义,当时随笔类之野史甚多,虽屡经清廷禁毁,现存者尚百数十种。”229
野史笔记内容非常广泛,包括自然、社会经济、政治、思想、文化、民族关系、对外关系等各个方面,诸如典章制度、地区经济、人物传记、农民起义、风土民情、朝野掌故、生产技术、文学艺术、奇说异闻、花卉草木、鸟兽虫鱼、自然灾害、物产资源、山川河湖、名胜古迹等等,可谓无所不包。正史与野史在史料上的价值,实甚悬殊,有人对两者作了比较:因正史贵志综约,别记文每增益;因国史牵延忌讳,野乘反存实录;因社会琐细不登国史,私家摭拾信有足征230。因此,野史笔记对于扩充历史的内容、增补官修正史的不足,有着重要的作用。例如司马光编著《资治通鉴》时,就曾取材于南唐尉迟偓《中朝故事》、刘崇远《金华子》等书;元修《金史》,就据金刘祁《归潜志》作蓝本。
鲁迅从小喜欢野史笔记。他十四五岁时,阅读的注意力就转向了所谓的“杂学”方面,读了《立斋闲录》《曲洧旧闻》《窃愤泉》《玉芝堂谈荟》《鸡肋编》《明季稗史汇编》《南烬记闻》等。后来,又接触了明季顾亭林、黄梨洲、王船山等遗老诸书,家藏的《经策统纂》一书后附有部分《四库书目提要》,启发他搜求各种“杂类书”。他晚年曾回忆说:
我常说明朝永乐皇帝的凶残,远在张献忠之上,是受了宋端仪的《立斋闲录》的影响的。那时我还是满洲治下的一个拖着辫子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但已经看过记载张献忠怎样屠杀蜀人的《蜀碧》,痛恨这“流贼”的凶残。后来又偶然在破书堆里发现了一本不全的《立斋闲录》,还是明抄书,我就在那书上看见了永乐的上谕,于是我的憎恨就移到永乐身上了。231
阅读野史对鲁迅认识中国的历史和社会起了很大的作用,有的材料还成为他以后的创作素材。他曾说过,《故事新编》中的《铸剑》,“出处忘了,因为是取材了幼时读过的书,我想也许是在《吴越春秋》或《越绝书》里面”232。
鲁迅为什么如此注重野史笔记?应注意到这两个方面:
第一,鲁迅认为,封建社会官修的正史,其材料的可靠程度远不及野史笔记。这种看法是正确的。当然,在我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也有不少史家,不为权势所迫,秉笔直书,敢于说真话,为后代保存了大量确凿的史料。“崔杼弑其君”,董狐宁冒杀头之祸,也决不改写历史事实,被传为美谈;司马迁敢于讽谏汉皇帝,也是颇为勇敢的。但总的说来,“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虽然摆出一副“史架子”,什么“本纪咧、列传咧”,其实“里面也不敢说什么”233。鲁迅分析了正史记载不大可靠的三条原因:
一是本朝人历史由别朝人做。我们翻着旧史就会发现:某朝代的年代长一点,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点,其中差不多没有好人。为什么呢?因为年代长了,做史的是本朝人,当然恭维本朝的人物;年代短的,做史的是别朝人,便很自由地贬斥其异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记载上半个好人也没有。曹操在史上年代也是颇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说坏话的公例。”因此历史上的记载,“有时也是极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234。
二是统治者从有利于维护、巩固自己统治的需要出发,“字里行间也含著什么褒贬的”235。孔子作《春秋》,就特别重视利用褒贬的手法,借以达到“乱臣贼子惧”,收到“正名”“定分”的效果。例如,楚国当时经济文化比较落后,它的国王虽自称为王,《春秋》上却始则书“荆人”(称地不称国)、继书“楚人”(称国),至宣公四年后始称“楚子”。又如,宣公二年记载的“晋赵盾弑其君夷皋”,实际上弑君的不是赵盾而是赵穿。自《春秋》上写为赵盾。因赵盾身为上卿,负有讨贼之责,却放弃职守,故坐以弑君之罪,以诛其心。显然,这样写出来的历史,很难说是“信史”。
三是删削篡改,有意粉饰。鲁迅说过,“《颂》诗早已拍马,《春秋》已经隐瞒”236。据《春秋谷梁传》成公九年:孔丘编《春秋》时,“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例如晋侯传见天子,《春秋》为了维护周天子的尊严,便有意粉饰,变其文为“天王狩于河阳”,这叫做“婉而成章”。《诗经》里的《周颂》《鲁颂》《商颂》,虽有一定的史料价值,但多是统治阶级祭祖酬神用的作品,旨在歌颂祖先的丰功伟烈,“大率叹美”237。鲁迅指出:这经过改削的十三经二十五史,便成为“酋长祭师们一心崇奉的治国平天下的谱”238。
鲁迅因此指出,汗牛充栋的皇皇正史,“涂饰太厚,废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射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太摆史官的架子。”239当然,“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240。
鲁迅特别重视野史,但对正史并不是采取简单的一笔抹杀的态度。相反,他通过除涂饰、去废话,披沙拣金,努力察出正史的底细来。在他的杂文中,引用了大量的正史材料,以古鉴今,收到了较好的效果。他还有一段名言:“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然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241
第二,在鲁迅的青少年时代,正是推翻满清统治的革命战争如火如荼展开的年月。为了揭露满清残暴,激发民族气节,那时聚在日本的革命派中间,有一些人专意整理出版明末遗民的著作和满人残暴的记录,如《扬州十日记》《嘉定屠城记略》《朱舜水集》《张苍水集》《黄肃养回头》等,输入国内,以制造“光复”的舆论。这对鲁迅是有影响的。三十多年后,鲁迅还回忆起这时候的情景:“留学日本的学生们中有些人,也在图书馆里搜寻可以鼓吹革命的明末清初的文献”;他甚至记得当时湖北留学生办的《汉声》杂志增刊扉页上的四句话:“摅怀旧之蓄念,发思古之幽情,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242
在野史杂说中,鲁迅之所以特别留意宋明野史,大约有三个原因:
一、官修的“正史”即《二十四史》,虽都是站在地主阶级立场、为维护封建统治服务的,但前四史和魏晋南北朝的史书,容或记载朝野的遗闻,社会风俗的情状,农民的暴动,畴士异人科技学家的事迹。而宋代以后的史书,只不过是官样文章,动涉忌讳,或避而不谈。因此要了解宋明的真实历史,就不能不有赖于大量的稗乘杂家了243。
二、宋明两朝都灭亡于少数民族,代之而起的是元、清。鲁迅通过野史笔记,研究宋、明两朝,特别是宋末、明末腐败的政治,探讨它们灭亡的原因。例如,明末社会十分腐朽,宦官魏忠贤等专权,通过特务机构残酷压榨和杀戮人民。魏的阉党把大批反对他们的正直的士大夫,如东林党人,编成“天鉴录”“点将录”等名册,按名杀害。鲁迅指出:“满洲人早在窥伺了,国内却是草菅民命,杀戮清流”“鹰犬塞途,干儿当道,魏忠贤不是活着就配享了孔庙么?”244 三十年代初,周作人、林语堂等借鼓吹袁中郎等明人小品来宣扬所谓“空灵”,鲁迅在《读书忌》一文中引用明末遗民屈大均《翁山文外》中有关残酷的民族压迫的记载,主张读一点野史笔记之类的作品,借以提高人们抗日的民族意识。他说:“明人小品,好的,语录体也不坏,但我看《明季稗史》之类和明末遗民的作品却实在还要好,现在也正到了标点、翻印的时候了:给大家来清醒一下。”在当时民族危机的情况下,鲁迅的主张是有积极意义的。
三、鲁迅深感不管是北洋军阀的残酷压迫,还是国民党反动派的黑暗统治,都与宋末明末的腐败情形相似。他在一九二五年曾指出:
秦汉远了,和现在的情形相差已多,且不道。元人著作寥寥。至于唐宋明的杂史之类,则现在多有。试将记五代,南宋,明末的事情的,和现今的状况一比较,就当惊心动魄于何其相似之甚,仿佛时间的流驶,独与我们中国无关。现在的中华民国也还是五代,是宋末,是明季。245
鲁迅一九三五年又说:“偶看明末野史,觉现在的士大夫和那时之相像,真令人不得不惊。”246“中国事其实早在意中,热心人或杀或囚,早替他们收拾了,和宋明之末极像。”247鲁迅正是通过对宋明野史的研究,认真总结阶级斗争的规律。
鲁迅阅读野史笔记,从中探索愚弱的国民性形成的原因,并且紧紧结合斗争实际,尖锐地抨击了反动派承袭老谱的伎俩,指出了他们必然灭亡的命运。
鲁迅认真考察历史,看到中国人民几千年来被虐杀的悲惨命运。他愤慨地说:“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人民是一向被同族和异族屠戮,奴隶,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能够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察,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248统治者对待反抗分子或者违背他们旨意的人,或者他们认为有罪的人,制造了种种惨无人道的酷刑。鲁迅说到古代的酷刑,从周到汉,次于“大辟”的,有一种施于男子的“宫刑”,也叫“腐刑”,对于女性则叫“幽闭”。宋明野史笔记中有关酷刑的记载比比皆是。读这些野史,“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全愈的。”249据记载,朱元璋所用的酷刑有三十多种,最丧失人性的就是“剥皮揎草”。《安龙逸史》载永历六年明朝孙可望党羽张应科杀御史李如月,剥皮示众,“应科促令仆地,剖脊,及臀,……及断至手足,转前胸,犹微声恨骂,至颈绝而死。随以灰渍之,纫以线,后乃入草,移北城门通衢阁上,悬之。”明初,永乐皇帝剥了景清的皮,也就是用这方法的。鲁迅说:“大明一朝,以剥皮始,以剥皮终,可谓始终不变”250。
鲁迅从《立斋闲录》中永乐的上谕,看到了这位明朝皇帝的凶残猥亵,据永乐立法,罪人不仅自己要被剥皮,被油炸,还要牵连到妻女,被送到“教坊”里去做婊子,而且要“转营”,即到每座兵营里住几天,供士兵凌辱,并让生下“小龟子”和“淫贱材儿”;如果死了,那就“着狗吃了:钦此!”这就是明代统治者的虐政。在《病后杂谈》《病后杂谈之余》中,鲁迅执意要弄清一件明代的史实,就是明永乐皇帝油炸了建文皇帝的忠臣铁铉后,他的两个女儿则发付教坊做婊子。后来二女献诗于原问官,被永乐知道,就赦过出来,嫁与士人了,鲁迅却想到,在下过不少凶残猥亵的上谕的永乐皇帝治下,“做一首诗就能超生的么?”他查阅了杭世骏的《订讹类编》,发现这诗并非铁女所作;又据另一本书说法,发现铁铉有无女儿还是一桩疑案。鲁迅因此指出:“中国的有一些士大夫,总爱无中生有,移花接木的造出故事来,他们不但歌颂升平,还粉饰黑暗。”这种不敢正视现实人生,习惯于瞒和骗,即是国民性的弱点。
“然而酷刑的方法,却决不是突然就会发明,一定都有它的师承或祖传”251。鲁迅结合现实斗争,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镇压、屠杀人民的罪行。国民党反动派是在血泊中建立起法西斯统治的,继承了历代反动派的衣钵,无所不用其极。鲁迅一九三三年说:“现在官厅拷问嫌疑犯,有用辣椒煎汁灌入鼻孔去的,似乎就是唐朝立下的方法,或则是古今英雄,所见略同。”252但现在所谓文明人制造的刑具,残酷又超出于此种方法万万。上海有电刑,一上,即遍身痛楚欲裂,遂昏去,少顷又醒,则又受刑。曾有连受七八次者,即幸而免死,亦从此牙齿皆摇动,神经变钝,不能复原。
在漫长的中国历史上,反动统治者不仅用虐杀手段镇压人民,而且用尽办法在思想上钳制人民。鲁迅抨击了清政府删改、禁毁古书,特别是野史杂说的行径,揭露了中国文化史上这黑暗的一页。
删改古书是清代统治者的创举,是与他们大兴“文字狱”相联系的两项文化统制政策中的一种。清政府从消弭汉人民族意识维护自己统治的需要出发,将认为内容“悖谬”和有“违碍字句”的书都列为禁书,分别予以“销毁”或“撤毁”(即“全毁”或“抽毁”)。鲁迅说:“现在不说别的,单看雍正乾隆两朝的对于中国人著作的手段,就足够令人惊心动魄。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253集中反映清政府这一毒辣政策的,可以说是编纂《四库全书》。清政府以编辑《四库全书》为名,对全国所存的书籍作了一番检查,其中不利于清朝统治者的书籍全都没有列入,而在列入的图书中有部分也被删或抽毁。禁毁的一个重点就是明末野史。乾隆在三十九年(一七七四年)致各地督抚的上谕中提出:“乃各省进到书籍,不下万余种,并不见奏及稍有忌讳之书,岂有裒集如许遗书,竟无一违碍字迹之理?况明季末造野史甚多,其间毁誉任意,传词异词,必有抵触本朝之语,正当及此一番查办,尽行销毁,杜遏邪言,以正人心而厚风俗,断不宜置之不办。”后来又扩大到宋元时期的史书,凡是对于辽金元等少数民族“语句乖戾”“议论偏谬”的,都在删改或销毁之列。据统计,全国范围内列入全毁的书目有二千四百多种,抽毁的书目有四百多种,销毁的总数在十万部左右。鲁迅就将宋代晁说之的《嵩山文集》旧抄本,与《四库全书》中的有关部分逐字逐句作了对比,发现仅《负薪对》这一篇里,“非删即改,语言全非”的地方很多254。他又把宋代庄季裕《鸡肋编》的元钞本,与《四库全书》的改删加以对照,指出清朝“不但兴过几回‘文字狱’大杀叛徒,且于宋朝人所做的‘激烈文字’也曾细心加以删改”255。鲁迅激愤地指出:“他们却不但捣乱了古书的格式,还修改了古人的文章,不但藏之内廷,还颁之文风较盛之处,使天下士子阅读,永不会觉得我们中国的作者里面,也曾经有过很有些骨气的人。”256鲁迅认为,反动统治者的这些文化统制政策,对于中国国民性弱点的形成有很大影响,是“遗留至今的奴性的由来”。
本文原载《人文杂志》1989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