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道”之用
一、宇宙生成论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章)“天下万物”,郭店简本和帛书乙本均作“天下之物”。“无名”包含着“有名”,“有生于无”。道生成并包含着众有、万象、万物,又不是众有、万象、器物的机械相加。老子哲学并不排斥、否定、忽视“有”的层面及种、类、个体自身性的差异,相反,肯定殊相个体自然生存的价值,反对外在性的强力干预及对物之天性的破坏。
“道”的展开,走向并落实到现实。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42章)。道产生原始混沌的气体。原始混沌的气体又产生阴阳两种气。阴阳两种气产生中和之气。中和之气则产生万物。万物各自具有阴阳二气,阴气阳气相互摇荡就成为和气。“和”是气的流通状态。道在展开、实现过程中,生成长养万物。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来看,个体事物的成立有一个过程,如气化、凝聚的过程。以下我们还将看到,老子哲学除了可以从本体论的进路理解虚无之“道”乃万物所以为万物之形而上的根据外,还可以从宇宙生成论的进路理解老子解释天地万物形成的过程。
二、道与德,体与用,虚无为用
老子不仅讲“道”,而且讲“德”。德者,得也。“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51章)就是说,自然天道使万物出生,自然天德使万物发育、繁衍,它们养育了万物,使万物得以以一定的形态、禀性而存在、成长,千姿百态,各有特性。所以,万物没有不尊崇“道”而珍贵“德”的。“道”之所以被尊崇,“德”之所以被重视,并没有谁来强迫命令。它是自然而然,自己如此的。“道”使万物生长,“德”使万物繁殖。它们使万物生成、发展、结果、成熟,对万物爱养、保护。它们生养了万物而不据为己有,推动了万物而不居功自恃,统领、管理万物而不对万物强加宰制、干预,这才是最深远的“德”。一般说来,“道”成就了万物之“德”,“德”代表了“道”,内在于千差万别的个别事物之中。
按这种思路,老子亦肯定文明建构、人伦生活,如说:“始制有名”(32章);“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则为官长。故大制不割”(28章)。社会的伦理生活、文明制度,按自然条理生成并无害处,害怕的是,人为作用的强化,或执定于种种区分,将其固定化、僵化,则会破坏自然之道。老子肯定道德的内在性,反省文明史,批评礼乐和伦理道德的形式化,亦与此一致。如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38章)毋宁说,老子肯定的是真正的道德仁义。老子知道,到了强调“礼”的时候,一定是忠信丧失,“礼”的秩序发生危机的时候。
由上可见,道之“体”与道之“用”的密切联系。“道”的功用,“道”的创造性,源于道之体的虚无、空灵、不盈,也就是不被既成的、既定的、常识的、合理的、现实的、规范的东西所塞满、窒息,因而能“有无相生”(2章),即“无”与“有”、“道”与“德”在相对相关、相反相成的过程中创生新的东西。请注意这里的“有无相生”的“无”,与前面作为“道”的代词的“无”是不同的,有层次上的区别。“道”是“有”与“无”的统一,是超乎相对待的“有”与“无”之上的绝待。作为“道”的代词的“无”,是万物的本体、最高的原理。“有”与“无”是“道”的双重性,是从作用上显示出来的。老子讲境界形态上的“无”,或者讲“有”,大体上是从作用上讲的。在宇宙、现象世界生成的过程中,“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1章),即“有”提供了客观便利的条件基础,但“有”一定要在“无”的创造性活动作用、力量及活动作用的空间(场域)或空灵境界中,与“无”相结合,才能创造出新的有用之物,开辟出新的天地。正是在这一背景下,老子讲“道常无为而无不为”(37章)。实有之用是有限之用,虚无之用是无限之用。无用之用乃为大用。老子的道体具有超越性、绝对性、普遍性、无限性、圆满性、空灵性。
三、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
以上说的是老子以虚无为用。另一方面,老子又以反向为用。老子认为,“道”的变化、功用有一定的规律:“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40章)意思是,向相反的方向变化发展,是“道”的运动;柔弱,是“道”的作用。举凡自然、社会、人生,各种事物现象,无不向相反的方向运行。既如此,柔弱往往会走向雄强,生命渐渐会走向死亡。老子看到事物相互依存、彼消此长的状况。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2章)人们都知道美之所以为美,善之所以为善,那也就知道丑恶了。有无、难易、长短、高下、音声、先后都是相对的,相比较而存在,相辅相成,相互应和。“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39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22章)受得住委屈,才能保全;经得起弯曲,才能伸直;洼下去,反而能盈满;凋敝了,反而能新生;少取,反而能多得;多得,反而迷惑。《老子》中特别注意物极必反的现象:“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其无正?正复为奇,善复为妖”(58章);“物壮则老”(30章);“强梁者不得其死”(42章);“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44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坚强。万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强则不胜,木强则折。强大处下,柔弱处上。(76章)
老子认识到事物发展的极限,主张提前预测设计,避免事物向相反的方向发展,防患于未然,因而提出了“不争”“贵柔”“守雌”“安于卑下”的原则。他主张向水的品格学习: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8章,“与善仁”,帛书乙本作“予善天”,意即待人要像天一样公平、无私)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正言若反。(78章)
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28章)
柔弱之水可以冲决坚强之石,弱可以胜强,柔可以克刚,新生的、弱小的事物能够战胜腐朽的强大的事物。老子看到强大了就接近死亡,刚强会带来挫折,荣誉会招致毁辱,因此安于柔弱、居下、卑辱。他提出“去甚、去奢、去泰”(29章)的主张。老子所谓“玄德”和“常德”,即深远、永恒的本性,如山谷、沟溪、赤子,乃在于它具有超越性和本真性,即超越了一定社会的等级秩序、道德准则和善恶是非,摆脱了人为的沾染,真正回复到人的本然的纯粹的性状,这才是人应持守的本性或品德。
面对万事万物之走向自身反面的不可逆转性,老子提出居弱守雌的方法,从而使自身在万物轮转之必然中立于不败不衰之地。从这一意图来看,老子哲学有着积极的意义。按这一思路,老子主张以一定的谋略使敌方陷于失败:“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36章)“歙”是收敛的意思。“固”,音“姑”,姑且、暂且的意思。
老子主张从细小、容易的事情做起,注意观察事物发展变化的征兆、程度,把握契机,以免招致大的困难和祸患:“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63章)“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破,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64章)事情还在稳定时,容易维持;事情还未显露出迹象时,容易打主意;事情在脆弱时,容易分解;事情在微小时,容易消散。要在事情还未发生时进行预防;要在事情还未紊乱之前进行整治。合抱的大树,生于细小的嫩芽;九层的高台,起于第一筐泥土;人生的道路,从脚下第一步开始。
四、综论老子之“道”
总之,《老子》中的“道”是一个终极实在的概念,它既是形上本体,又是人生的法则。它是整体性的,在本质上既不可界定也不可言说,不能以任何对象来限定,也不能将其特性有限地表达出来。所以,“道”又叫作“无”“无名”“朴”“一”“大”。它是不受局限的、无终止的、一切事物的源泉与原始浑朴的总体。但“道”绝不是一个抽象的共相,而是一个流转与变迁的过程。它周行而不殆,周流万物,即在循环往复、不断返回本根处的运行中,实现出有形有象的器物世界,即“有名”的世界。“道”是“有名”与“无名”、流变与不变、整体与过程的统一。在一定的意义上,老子之“道”是有与无、神虚与形实的整合。“有”指的是有形、有限的东西,指的是现实性、相对性、多样性;而“无”则是指的无形、无限的东西,指的是理想性、绝对性、统一性、超越性。“有”是多,“无”是一;“有”是实有,“无”是空灵;“有”是变,“无”是不变。“道”具有否定性与潜在性,因而创造并维持了每一肯定与实在的事物。在这一过程中,潜在与现实、否定与肯定、空无与实有、一与多,沿着不同方向发展变化。《老子》启发我们促成潜在向现实、否定向肯定、空无向实有、一向多的方向转化,但在这里,特别要注意“相反相成”“物极必反”的律动。“道”是阴阳、刚柔等两相对待的精神与物质的微粒、能量、动势、事物、原理的相对相关、动态统合。